莞尔
她是我国著名神经外科专家,也是我国脑血管病血管内治疗学的创始人。她以成功救治被国外医生判了“死刑”的凤凰卫视女主播刘海若闻名海内外。她还救治过许多比刘海若更严重的病人,创造了很多医学奇迹,被誉为“神医”。对于“神医”的赞誉,她坦言世上并无神医,她也曾因为手术失误而内疚,甚至想过不再行医。在长达40多年的行医生涯中,她始终抱着“大医精诚,医者当尊重生命”的理念。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忙碌中,她并不缺少对家人的似水柔情。让我们走进大医凌锋的精彩人生……
记者(以下简称记):当初您为什么选择以男性医生为主的神经外科?
凌锋(以下简称凌):从1973年我正式做医生,到现在已经41年了。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是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医生的职业是多么崇高。“文革”期间,我入伍当了一名卫生兵,任务是给病人擦澡,接大小便,打水,送饭等。即便是做这些简单的事情也让我感觉到,一个人生病的时候是多么需要别人的帮助,而你帮助了别人是一种多大的快乐。当时我唯一痛苦的事情就是对医学知识知道得太少,这也是我学医的最大动力。1970年,我被保送到解放军第七军医大学(现第三军医大学)学习。3年后,我被分配到南京军区总医院工作。起初,我被分配当了骨科医生,实习一年后,开始在大外科轮转,最后一科是神经外科。当时的神经外科主任刘承基教授觉得我性格沉稳,心理素质好,是干神经外科的料儿,就有意识地指点、引导我。1977年,我调到解放军301医院,正式成为一名神经外科医生。
记:早年您赴法国留过学,这个机会怎么得来的?
凌:那时神经外科患者死亡率很高,活下来的患者也大多处于昏迷状态,作为医生却束手无策,我非常难过,平时只有多看书学习。1980年,法国巴黎第七大学医学院院长乌达尔教授访华,在301医院讲课时,我大胆向他提了几个问题,得到了乌达尔教授的详细解答。第二天,乌达尔教授又到301医院查房和座谈,查到的患者恰巧是我负责的,患的是脊髓血管畸形。得知我采用的是脊髓血管造影的确诊方法,乌达尔教授很满意。过后我才了解到,脊髓血管造影是乌达尔教授发明的,当时这项技术在国内基本上是一片空白。因此,当天下午的座谈会上,乌达尔教授当场邀请我到法国学习介入神经放射技术。当时刚刚改革开放,这样的留学机会非常珍贵。此后的一年里,我傻傻地等待法国方面的邀请函,却一直没有消息。那时候给国外写信还要通过政治部门,也不知道如何写,只能傻等。但我不甘心错过这次机会,最后在神经外科主任段国升教授的帮助下才得以成行。在法国学习16个月后,我回到了国内。这次进修让我掌握了世界上神经外科方面的先进治疗方法,也为我取得今天的成绩奠定了基础。
记:您因治愈被国外医生判了“死刑”的凤凰卫视主持人刘海若而被称为“神医”,当时对治好她心里有底吗?
凌:首先说明,世上并无神医,我更不是什么神医。救活刘海若,对我来说就是四个字:理念、用心。平时我爱用哲学的理念看问题,这样就不至于钻牛角尖。当年刘海若伤势严重,有人说她脑死亡,很多人束手无策。我看到她并没有脑死亡,原发性损伤不是很重,严重昏迷是继发性损伤,而继发性损伤有一定的可救性。后来又观察到她前几天用药有反应,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我辩证地分析她的病情,看到还是有一丝希望的,才下决心把她带回来。后来,朱镕基总理问我:“你是一个人去的?没跟别人商量就敢把她带回来,胆儿够大的。”我对总理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通过对刘海若的治疗实践,我感觉哲学是贯穿在医学中通用的理念,在其他领域做事、分析问题,也应该有这个理念和意识。
记:在您从医生涯中,像刘海若这样的危重病患者应该很多吧?
凌:是有很多。有个小伙子得了脊髓血管畸形,我给他做了介入治疗,做完后病人感觉不错。但一天之后,他就感觉越来越不好了,最后双下肢完全瘫痪。一天查房时,那个小伙子对我说:“凌主任,现在我觉得下半身就跟没有了一样。”他的年龄跟我儿子差不多,听了他的话我心都碎了。我几天都没睡好觉,苦苦思索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他是一种特殊的回流系统问题,因为病人的回流系统很差,但是我在做栓塞过程中,可能因为有颗粒过去,把有限的回流系统堵住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手术,把他的畸形团全部切掉,这样还是有机会的。做完手术,病人的腿很快就能活动了,他的腿今天能动一个脚指头,明天能动三个,后天能动四个,然后能挪动了,最后慢慢康复。后来,那个小伙子到英国留学,学成后又回国了。现在,那小伙子一天到晚叫我凌妈妈,他的家人也把我当成家里的一分子,有什么困难都来找我,甚至包括孩子找女朋友、结婚等。
记:您救治过很多危重病人,有没有特别有成就感的时刻?
凌:有啊。当一个人濒临死亡的时候,你把他救活了,还能挽回一个家,这个时候我是最有成就感的。1996年,西安有个10岁的男孩,基底动脉长了一个巨大的动脉瘤,压迫了脑干,走路摇摇晃晃,而且不能吞咽,非常危险。他的父母曾给国外的医院写信求助,人家说可以给他做手术,但孩子可能会死。后来他们把孩子转到我这儿,我给他做了介入治疗,就是把两条供血的血管全部阻断,然后用抗凝治疗,让周围其他的血管供应脑干。那个时候,很多抗凝药还没有,只有最基本的肝素,而且还没有输液泵,检测设备也不是很全,实际用药量多了还是少了,没有一个检验的东西能清楚地显示出来。我在病人旁边守了7天7夜,一直在观察。有一次我去看他的时候,进去一摸他身上滚烫。不好,发高烧了!因为脑干受损之后,会有那种脑性的高热,一旦发了高烧很可能产生惊厥,一惊厥缺氧等可能造成全盘崩溃。当时我很紧张,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身上盖的单子撤掉,一只手拿起一瓶酒精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抓过电风扇就吹。当时测了孩子的体温是40.1℃,用上药过了10分钟,体温就降了1℃,然后慢慢往下降,整个过程非常紧张。
记:患者的父母也很紧张吧?
凌:我们忙得热火朝天,他的父母也在监护室门口坐了7天7夜。孩子生病前,夫妻俩正闹离婚,吵得天翻地覆。孩子一生病,夫妻俩的“战争”也停止了,团结一心救治孩子。孩子的病这么重,两个人就得相互有个依靠,彼此间也有了更多的理解。治疗了一个星期,小男孩的妈妈找到我说:“凌主任,我看孩子太受罪了,你们也尽力了,就别让他遭罪了,算了,我们放弃了。”我说:“你们是因为钱跟不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说倒不是钱的问题,孩子他爸是做生意的。我说:“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再给我一周的时间,如果还不行,就算了。”因为当时我估计一个星期可能会有奇迹发生。小男孩的父母一听医生都没有放弃,他们干吗要放弃啊?结果,过了一个星期,孩子的病就慢慢好转了。
记:18年过去了,您知道现在这个孩子怎么样了?
凌:知道,因为他家人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当时治疗一个月后,孩子是走着出院的。一年后,孩子是踢着足球回来的。过了6年又来复查,孩子的身体完全康复,随后就去了澳大利亚留学。又过了6年,他在澳大利亚完成学业回国了。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父母也不再闹离婚了,已经和好如初。经过这么一个过程,他的父母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吵,因为最困难的时候是两个人相互依靠着走过来的。我还记得那个男孩出院不到一年,有一天我在坐诊,突然来了一个女的,一下子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就哭,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把她扶起来,问她什么事。她说:“凌主任啊,我就是去年您救治的那个小男孩的妈妈,我是特地来感谢您的,我太谢谢您了!孩子现在特别好。”此后,他们经常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儿子的状况,还给我寄来孩子的照片。这让我很有成就感:救了一个人,就等于救了一个家。
记:冒昧问一下,您有过那种感觉很挫败的事情吗?
凌:有一件事不但让我有挫败感,甚至有放弃从医的想法。那是一个三叉神经痛的病人,我给他做手术,当时手术过程很顺利,但是因为有一根血管挡在那个地方,我把那个血管给烧断了。那是一个比较小的血管,没想到那个血管起到了主要的引流作用。手术后,病人大脑肿得厉害,后来这个病人就死了。病人家属为这个事情写了很多信,这是我从医生涯中唯一的一个病人家属写信骂我的。我一点都不恨这家人,因为我的手术导致这个病人的死亡,虽然说病人的死亡原因不是我的手术违反操作规程,也不是因为手术做错了造成的,而是病人个体的一种变异,一般人这个小血管是可以被烧断的,但是碰巧有的人就不能。但这毕竟是我做的手术,直到现在我心里还很愧疚。
记:在您接触的患者或患者家属里面,对于医生的治疗,是理解的多还是不理解的多?
凌:当然是理解的多。我遇到过不理解的患者,你跟他说什么,他就跟完全听不见一样,没有沟通的余地。我记得有一个病人是脑干延髓的血管畸形,已经出血了,不治不行,要治就只能做手术。做手术后前几天还挺好的,说明手术本身对他没什么干扰,但是5天后,他又发生了一些其他问题。他的家人不愿意了,在医院里闹得天翻地覆,把我办公室的门都踢坏了。虽然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那个时候会感觉心里很受伤。可是医生是不能跟病人置气的,因为病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就不能跟他计较,就跟大人不能跟小孩计较是一样的。
记: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平时您对下属是怎样要求的?
凌:哈尔滨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医生被杀的时候,有医生对我说:“领导,这几天每次路过急诊室,我心里都有些发毛,总想着有没有人突然向我拔刀。”后来我发现很多同事都有这种感觉,路过急诊室都提心吊胆。我给他们的忠告是:“既然是偶然事件,就不可能到处发生,不要自己吓自己,要忠于职守,相信世界还是美好的。”医生的职业是高尚的,但受大环境的影响,一些人心态浮躁,特别是一些年轻医生想的是赶紧挣钱买房子、买汽车。从医生这个职业来说,要能做到安神定志,把心沉下来。因为我们医治的是人,不是一部电脑、一辆汽车,弄坏了可以拆了重组,生命对人只有一次。再者,当医生的要望之俨然,不能蓬头垢面,衣着不整;不得多语调笑,戏谑喧哗。我在科室里要求男医生上班时必须打领带,每天刮胡子,头发必须梳整齐。如果你衣冠不整,病人怎么能信任你?在我们监护室门口有八个大字:健康所系,生命相托。这是我请书法家写的。医生护士每天进来出去,都可以看到这八个字,时刻想到这是责任,这是病人对我们的性命相托,不能懈怠。当然,病人家属看到这八个字心里就会感觉踏实,知道医生护士心里有这份责任,把病人托给他们是有安全感的。
记:聊完事业,再聊聊您的生活,您当医生这么忙,有时间陪家人吗?他们肯定有意见吧?
凌:我父母都是医生,非常理解医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不过,作为一名家庭成员,我需要跟家人经常沟通,所以我尽量回家吃晚饭,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我又经常回家很晚,所以,基本上我家吃饭都是在晚上9点以后。每次回到家,我爱人都快饿晕了,总是不断地吃点小零食,非要等我一块儿吃晚饭。而且我们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听我讲我治好的病人,或者是我治病的心路历程,这也是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事情。尤其是我爱人,他不是医生,听什么都感觉新鲜,现在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记:您在孩子成长过程中参与得多不多?您的孩子学医吗?
凌:我的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参与孩子的成长,很多时候都由我丈夫陪着。我丈夫是外交官,平时也很忙,所以我们会相互分配一下时间。另外我的父母对我帮助很大,儿子小的时候都由我父母照顾。我对儿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他结婚的时候我送上了一份别致的礼物——《给儿子的歌》。我自己作词,请朋友帮忙谱曲、演唱,然后亲自制作了演示幻灯片。伴随着优美的旋律,我选择、编辑、解说儿子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照片,用一张张幻灯片放出来。当时效果特别好,也特别温暖,把很多来宾都感动哭了,儿子也流着泪感谢我。儿子上高中时,我问他愿不愿意学医,他坚决不学,说当医生太累了,但他很为我这个学医的妈妈感到自豪。从小写作文,只要儿子写妈妈,得分保准高,因为我有太多故事可写了。如今,儿子已成家立业,我也年逾花甲,我要为医学事业再站好最后一班岗。
〔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