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神医

刘安立

在他之前，接受外科手术是一种危险而又极度痛苦的折磨。他的出现，改变了医学专业的操作方式。

在19世纪初的美国费城行医是不需要医学学位的，考虑到这一点，托马斯·邓特·马特医生的故事就并不令人讶异。事实上，他甚至不需要行医执照——直到19世纪最后几十年，在费城行医无需执照。尽管那时社会在变，但非常清楚的事实却是：任何人只需挂出医生招牌，并且自称医生，那么他就可以当医生。

现代医学的基本常识，例如传染病，在当时依然备受争议。哪怕对常见病的病因，当时的医生也搞不明白。阑尾炎当时被称作腹膜炎，阑尾炎患者只能等死。给病人放血也是当时的普遍做法。那时候还没有麻醉，不管是局麻还是全麻都没有。如果你因为复合骨折去看医生，那么你幸存下来的概率只有50%。

但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老师，马特都与众不同。到了19世纪30年代后期，不管是在费城医疗界还是在演讲厅，年轻、睿智、雄心勃勃而又独具天才的马特都已经获得这样一个名声——“最好的家伙之一”。一名医界同行对他有如此记述：“可以说，他（马特）天生就懂交朋友并且留住朋友的艺术。他举止优雅，性格温和，男性风度十足，却又糅合着女性的诸多优点，甚至就连孩子们都被这点吸引。他富有爱心，这让他尽其所能来愉悦他人。”

当马特的导师托马斯·哈里斯博士由于病得太重而无法出诊时，他让马特代表他去。马特的医术与他令人舒服而又魅力十足的举止非常匹配，这让患者都很亲近他。很快，其他医生都习惯了让马特去他们坐诊的小区出诊。结果，几个月内，马特就开始发展出一种健康的行医手法。他还有一大声誉——最好的手术医生。他在杰弗逊医学院的手术室待过，在那里运用自己在法国巴黎学得的医术尝试各种疑难手术，其中许多是最棘手的损伤修复和整容术。

他的首批手术病人是通过医学院找到他的。他承诺为患者免费手术，前提是他们同意手术在公开场合进行。没多久，随着他医术高超的消息传开，患者开始私下找他为自己手术。首批患者来自费城本地，但外地患者很快就慕名而来。他不仅课教得好，而且对待患者也很好，因此广受尊敬和爱戴。这与当时费城两个顶级外科医生（兼教授）之间恶语相向、相互中伤的坏名声形成鲜明对比。当三名年龄都比马特大不少的费城名医各自独立地找到他，询问自己是否能协助他进行下一轮手术时，他意识到了自己重任在肩。他们都想亲眼看看马特究竟怎样完美搞定那些严重毁容的病例。

或许最明智的反应应该是，让每个名医单独前来，然后选择最容易的手术在观众面前做。但这却不是马特的方式。他知道自己的选择颇具风险，但他还是不由自主。他决定做一次非常困难的手术，并且邀请这三位名医都来帮忙。马特对他们说，他们每个人都能参与部分手术过程。然而，这无疑会构成一大奇观：正处在事业巅峰期的名医们，排队协助一名29岁的外科医生;对这些名医的夫人们来说，这个外科医生最出名的一点就是——爱把自己的昂贵外套的颜色与他乘坐的马车车厢颜色匹配。但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这些名医很乐意排队为马特当配角，目的是亲眼看看他的手术魔法。

然而，马特的学生们就不大乐意了。手术当天，他们坐在观众席上抱怨说，手术台上人太多，可能会挡住他们对手术的视线。在对手术现场进行相当迅捷而又心满意足的勘察后，马特开始把所有观众置之度外，而把目光全部聚焦到正在手术椅子上身体摇晃、口水直流的患者纳撒尼尔·迪基身上。迪基是费城本地人，马特自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25岁的迪基聪颖，风趣，很健康，不幸的是他的嘴唇和嘴巴顶部露出肉，向外翻。尽管迪基尽了最大努力想阻止唾液流出，却未能如愿。

迪基找到了马特，询问像他这样的人能否得到帮助。眼睛明亮却口齿不清的迪基对马特说，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有妻有子，他也梦想和妻儿漫步街头，而不会有哪怕一个路人呆呆看着他那张畸形的面孔。在迪基找上门来几周后，此刻他终于坐在了马特跟前。他的头稳稳靠在了一名坐着的医生的胸口上，他的双臂被用一张白色床单紧紧系在了自己背后。

马特已经向迪基解释了手术细节。在手术之前的几天里，马特每天三次按摩迪基的脸部，试图让他的脆弱上颚变得不敏感。哪怕从迪基的喉部呕出很少的东西，都会危及整个手术，并且会让迪基本已严重受损的嘴巴出现非常危险的感染。当时的手术不得不在患者几乎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进行，原因之一就是患者排便所引发的风险极大。马特还必须让迪基保持不动，一旦需要就得把嘴尽量张开，并且让迪基的胃内物保留在胃部。

马特知道，迪基不只是一个患者，还必须是这个复杂手术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过程的参与者。马特每天都要与迪基见几次，在他的手轻柔地探索迪基丰满却支离的脸的过程中，他向迪基讲述手术过程的每一步，不厌其烦地向迪基解释每一个风险，体贴地警告迪基每一次增加的疼痛程度。迪基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接受手术的决心。但在手术真的到来时，马特发现，当他走向迪基时，后者眼睛睁得很大，身体僵直。马特停留片刻，让迪基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迪基的眼睛在自己无意识当中移到了马特放置器具的桌面上：一把刀，一个钩子，一双长镊，一些针，蜡线，剪刀，有把柄的海绵，白酒和温水，冰水，毛巾，还有藏在一张手帕下面以备急用的水蛭、鸦片和一把锋利的柳叶刀。

在讲完开场白，一一介绍了来头不小的各位嘉宾名医后，马特细心地为自己选定了合适的站位。他决定站得稍稍靠近迪基身体的一侧，以便能最少遮挡射向迪基嘴巴的光线。接着，他要求迪基尽量把头向后甩，并且张大嘴，尽可能长久保持这种姿势。他把一只手搭在迪基的肩膀上，给后者一种安慰感，然后开始了手术。

手术的第一步没花多少时间。马特把一个锋利的钩子插进迪基的口腔顶（上颚），轻轻地把畸形的肌肉和皮肤钩回原位。三位名医聚精会神、目瞪口呆地盯着马特的魔法之手，不仅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观众席上的学生们发出焦急而不满的声音，因为组成了一个闭合小圈子、只为看清马特旋风般招式的名医们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马特知道，这类手术的窍门是双重的：动作必须够快，以便尽量减少患者的压力和痛苦;但动作又必须够慢，才能确保万无一失。随着马特进行割、刺、切除、剥皮、复位等各种操作，他的手形成一道信心十足的运动光影，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在此过程中，他不断观察迪基的状态，尽可能给予迪基安慰和支持。有可能的时候，他试图让三位名医参与进来，但一看到他们更愿意当观众，他就把自己的注意力只集中到手头的工作上。名医们撅起嘴，因为注意力太集中而把眉头聚在了一起，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显然，他们都想让马特停下来，或者把动作慢下来。但马特的巧手能做到事半功倍，因而停不下来。名医们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所措，搞不清到底该跟着马特的哪只手，也不知道他们自己以后是否能复制这种看似杂乱无章、实际上效率很高的手术。

但马特此刻已根本无心去关注名医们的反应，能让他从工作中分神的唯一东西就是迪基的脸。他带着母亲般的仔细端详这张脸，追踪迪基脸部的每一次抽搐、迪基发出的每一次呻吟和每一次听不清的哭喊。当迪基的身体在马特手中失控摇晃时，他会移除所有仪器，望向迪基的眼睛。马特把一只手轻轻放在迪基潮湿的头发上，用另一只手给他喂一小杯冰水。迪基漱口后把水吐到盘子里，盘子因为迪基吐出的血而变红、变滑腻。当迪基准备好后，马特又开始工作。他的表情从容镇定，灿烂清晰，透着愉快。

只花了25分钟，手术就结束了。不久前还是一张破脸，仿佛瞬间就和谐统一了。丝线把伤口缝合得很好。马特会心一笑，往后退了一步，用一张新鲜毛巾擦干自己的手。筋疲力尽、大汗淋漓的迪基此刻终于放松下来，靠在了椅子上。名医们一言不发，仍想弄明白自己见到的一切。学生们坐回到观众席上，空白笔记本放在腿上。刚才看见的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笔记本怎么可能记得下来？

不管是名医们还是学生们，他们都有一瞥未来的感觉，他们都感觉到医学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但马特完全没注意到这些，而是继续聚焦迪基。他再度向这个仍在颤抖的年轻人走去，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海绵。他用海绵从迪基刚刚才复原的嘴上吸掉最后的血迹，另一只手坚定而自豪地放在迪基肩上。他想：别人一度看作的魔怪，现在通过他的手恢复了人样。从手术台上的手帕下面，他抽出了另外一件隐藏物——一面一尘不染、熠熠生光的镜子。他用一只手温柔地捧着迪基的头，另一只手把镜子拿到迪基俊朗的新面孔前方。他笑了，而只这一次不听医生命令的迪基也对着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