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
苏叔阳老师的家充盈着书香,他领着记者走进他的书房,没有太浓烈的色彩,却有许多别致细节。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过着文人的生活。却有着深沉浓烈的情怀。
当你心情有点忧郁时,你游北京的公园,可能更容易体会到景色背后的文化内涵。北海公园,中山公园,香山,这些公园都会让你感觉似乎还没有尽兴,还缺点什么又说不出,留有淡淡的惆怅感。苏叔阳在讲述他的观点时,会传达出意境。
他眼里的老北京有浓浓的诗意。
过去在东四十字路口,街边一角有热食挑子,卖爆羊肉的和卖馒头/饼的,可能是哥俩,他们每天挑着板凳、支架、食物来到那儿。那会儿在后门桥,也有这样的情景,哥哥卖卤猪蹄,弟弟卖馒头。有一年,10月份就开始下雪,那雪花落在地上就化了,炒爆羊肉的热撑子上香气四溢,人们坐那儿披着雪接着吃。
“这种感觉,颇有诗意。”苏叔阳说到“颇有诗意”四个字时,似乎真的在读一首诗,“颇”字音调最高,其它依次递减,每个字节奏很快而且一致。
他将这种诗意定位为一种平静的田园生活。
夏天,不是很城里边,街坊邻居往大街上泼上清水,搬几个板凳,把床板抬出来,铺个凉席,这家切上刚买的西瓜,彼此让让,大家摇着蒲扇,吃着西瓜,在那儿连唱带说。
50年代北京市民公约里有一条,不准光膀子,北京市民自创了前后两片布,中间几块布条的汗衫,取名“汗嗒儿”。在那种生活气息里,大家彼此亲切,又礼数周全。老太太领着孩子进人家屋,不能先右脚迈进去,得先迈左脚,进屋先得扫一遍,哪个岁数大,得先给人点头,称呼一声,还不能往后退。不能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就开始说话,那是没规矩。
在苏叔阳80年代代表作《夕照街》里,就描述了北京老胡同大杂院里的生活。他回忆说,大概在老胡同中心地带会有一棵老树,大家夏天都围在树边儿闲聊,张家长,李家短,三只蛤蟆五只眼,北京最初没有太多大杂院,在人口膨胀之后,搬到北京城的人多了,四合院就慢慢变成了大杂院。在大杂院住过的老百姓,一心想着就是能不上公共厕所。后来闹出笑话,谣言哪听来的,在公共厕所里,谁说的,间隔女厕所那儿传出来的。
他说,这是北京人的幽默。他说再早一些的旧北京曾经被欧洲人特别是英国人形容为最具中世纪味道的宜居城市。北京成为他文学、剧本创作的无尽来源。
在苏叔阳描述的一幅幅诗意北京的画面之外,是京味儿语言。
“过去在北京,男的,彼此都称爷,年纪大点儿的叫老爷子,说话都是您您的,北京人还有专门一个字儿,说他的时候,是,老人家,现在偶尔在曲艺界还听得到这话。早上互打招呼:您早!您遛弯呢?片了吗?就问您吃了没。进早餐店或者小酒馆儿,都彼此先让让,礼数很周全。刚刚开放的时候,卖菜的,给外国人卖菜说,嗨,嗨,先生您过来,您瞧瞧我这菜,我这菜good,他这菜不good。北京人说话尾音好往上挑,形成一种独特的风韵,节奏感很强。现在北京胡同游,有些三轮车司机,他们说的很多就是京味儿外语,一听就很好玩儿。”对于老北京这座城市飘散的文化气息,苏叔阳认为很符合孔子“郁郁乎文哉”的说法,这个人可能是文盲,不认识字,但是说起话来,颇有点文绉绉。
他曾在大学时代,做为学生会干事邀请过当时人称“静街王”的连阔如先生去学校演讲,连阔如一说评书,拉洋车的,开车的都停下来,街道里,买卖里,都能听见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他说书的节目。后来,连阔如先生出了本书叫《江湖杂谈》,以一个江湖人的身份化名,揭露了很多江湖上黑道的事情,书中就有关于江湖的春话。因为与连阔如先生的一面之缘,加上苏叔阳本身创作中的京味儿语言,他为那本书作了序。
苏叔阳说,江湖上说黑话,是保护某些行业秘密,彼此认同行,说一些内部知道的规矩,以算卦的,相面的,卖膏药的,这些小贩的偏多,曲艺场也有一些行话。这些话慢慢流到市面上,也偶尔出现在市民嘴里,北京人说话没有脏字儿,但会用谐音,或者把几个事情概括起来。
那种诗情画意的北京,很多人最初在老舍的作品中看见过。苏叔阳欣赏老舍作品中发自内心的幽默感,尤其喜欢《骆驼祥子》。在老舍的作品中,看主人公每天走过的路,就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哪儿,特别是骆驼祥子,他从哪条街走的,怎么出的城,走到了什么地方,这都是有非常真实的地点,老北京一眼就能看出来。苏叔阳创作北京作品中的地点,绝对让读者看出来他写的是哪儿,他说这个办法可以让观众看时感到更加真实。
苏叔阳认为老舍与那些五四运动以后使用翻译式现代汉语的作家不完全一样,他们的区别不仅仅在于使用语言,而在于他们身上所带来的那种平民色彩和知识分子的色彩是不同的,那个味道不一样。他认为鲁迅、曹禺、老舍都是语言大师,但是风格不同,鲁迅作品的语言带有一种从日本话翻译过来的生涩感,在现代汉语成形过程中,鲁迅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文学语言,他找到了文学与生活语言之间的距离感,比如,“介绍”,他用“绍介”,鲁迅小说中的语言描写得很传神,但是那些话,很难从嘴里说出来。曹禺在话剧里表现的那种带有当时时髦小资味道,带有翻译腔,文艺腔的文学语言,很优美,只是很少有几个观众能把这些台词变成自己生活中的语言顺口说出来。老舍就不同,他把生活中的精彩语言加工成为最具生活风格的文学语言,又能在民间口语中流传。这是很了不起的。苏叔阳说,老舍的语言非常之平民化,每个人都能从他的哪怕是写的不太好的剧作里找到几句可以随时运用的语言。
因为喜欢话剧,可以朗读,朗朗上口、活灵活现的作品,苏叔阳多半觉得好,他在创作中讲究语言。他按自己说话的习惯写,并寻找北京话里一些特殊的因素与结构,工人怎么说,农民怎么说,城市知识分子怎么说,半吊子的文人该怎么说,他在描述不同角色时找到了自己的特色。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言丰富,生活化,充满哲理,有时又诗情画意,还能让人感觉到幽默。他认为幽默是介于欢喜和悲愁,释放和思考的交接线上,又充满一种哲学,有点阿Q味道也行,没有阿Q味道自嘲也行。
苏叔阳是老北京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艺术人生很不属常规,做了18年大学教师,之后因创作话剧《丹心谱》,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做起了专业的电影编剧,期间创作了《左邻右舍》《夕照街》《春雨潇潇》等,他编剧的15部作品被导成电影和话剧。他的写作手法多样化,常常是根据想表达的内容寻找合适的样式,他说在电影界工作的20年时间,是他最美好的青春时代,电影厂给他文字创作上最大的影响是学会了另一种思维方式,一种视觉形象的思维方式。电影用画面不断地组接,就出现了哲学,戏剧,故事,人物,这是一种运动着的视觉形象,运动着,就要讲节奏,画面,大小,深浅,明暗等,用这种语言就可以来述说故事,描写人物。
尚义。他说,中国古代,文人以屈原、司马迁为代表,武人以关羽为代表,有着不服输,为了义为了节气不惜牺牲生命的精神。他钦佩这些人物。
诗意。他说,中国是在世界上很少见的诗人群体很多的大国。他有着诗的思维。
慎独。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想坏事儿不办坏事儿,不会同流合污,对所有人都是很真诚的。他看重与践行着“慎独”。
他内心里追慕崇高。父亲兄弟都是老师,不管是家庭还是从小受的教育,都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心态。
拥有这样一个精神世界的文人,评价现在的电影过于世俗化,认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既缺乏诗意,又不能对生活进行诗意的表达。他认为文学应该有很好的艺术表现,让人心灵受到一种强烈的感动和教化。
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态度更多是去探讨生活在复杂的社会状态下,人们的修为。
与生下来就有丰富物质的90后,00后相比,苏叔阳在学生时代就亲眼见证着英雄人物的精神,教会自己思考诸如未来人们用自己制作的机器代替人的劳动时人是否就会萎缩的宏观话题的老师,原来是潜伏多年的地下党员,另外一个身体残疾的历史老师让孩子们懂得坚强与理想……他现在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他们,他曾经根据老师原型写的《理想的风筝》被收录在小学生语文课本里。这些精神从儿时一直伴随他度过中年,直至老年。
他15岁正式进京,现在,早就离不开北京了!有人跟他说,去国外养老吧,他说,要离开北京,我的文学生涯就断了。只是当一个充满着古旧历史和民族风情的城市迅速转为今天这样熙熙攘攘,夜生活丰富的城市时,苏叔阳感觉,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他觉得一些改变是对北京的建筑和民风所依据的内容没有更深感受的基础上去改变的。“当你早晨起来,你发现昨天你非常熟悉的地方没了,昨天那个地方可能在你生命中有一个很重要的节点,现在没了,你怎么看都别扭。”他说。
对苏叔阳老师的部分采访在路上进行,他在讲述老北京时,突然指着窗外说,这里原来是一片麦田!现年76岁的苏叔阳先生本人身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再一次验证了从事艺术创作能给人带来无限的能量。他1994年罹患肾癌,2001年转移至肺,两次大手术在他身上留下“一条黄河”、“一条长江”的手术痕迹。2004年又转移到脾脏,做了大剂量的放疗。和癌症“周旋”的同时,他又进行文化研究,写作了以他个人的语言与体会讲述中国传统文化和悠久历史的《中国读本》,被翻译成16种语言,发行近1500万册,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艺术贡献特别奖”和世界知识产权联盟总部颁发的中国图书类唯一金奖,他是第一位获得这两项国际大奖的中国作家。但他对此平静处之。他说;“这是因为祖国母亲悠久的文明与和平崛起的脚步声引发了全世界关注的结果。”
他心胸宽广,人缘很好,家里时常有朋友拜访。前两天学生出国多年回来,要到他家里吃碗炸酱面!他现在每天工作4小时左右,写创作的回忆录,搜集资料待将来完善《中国读本》,还写一些创作的课题。他忆起过去北京的私人书馆,三五好友互约听讲,像说评书一样,每个人讲述自己的读书心得,忆起过去乔羽先生约他组织“陪聊会”,老艺术家聚在一起谈天论地。
嗬,文化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