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城市孤独症首先是伴随着“邻里”的消失而产生的。
“邻里”是村舍、小城镇和大城市里的单位家属院等生活方式的产物,它的重要功能之一是“守望相助”:红白喜事、起屋种地、孩子生病、女人坐月子,手头不足时借点钱,谁家有好吃的请别家尝尝等等,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其突出表现是互相协作、密切的社会联系,以及强烈的社会情感。
如今中国的城市发展极为迅速,随着大规模拆迁建设,原本邻里间的稳定性和亲密性迅速解体,虽然人们在地理空间上仍比邻而居,但相互之间既无密切的协作又无亲密的联系、交游,每个人像是一间无比巨大的旅店中的不同房客,彼此只有偶然的、临时性的接触,经常相见不相识。
其次是家庭。如今还有多少人是跟自己的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流动人口大量拥入都市,很多人都像游牧民那样不停地移动,不停地变换着工作地点和住所;而即使你在城市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家庭成员间的彼此隔膜也日益常见:夫妇两个各忙各的;独生子女一代普遍不擅长对话与讨论,其具有“自我牺牲”精神和“相互之间说说心里话”的意愿都比有兄弟姐妹的人更弱,甚至不与父母交流也成了普遍现象。下班或放学回家,每个人都躲进自己的屋子,开辟出只属于自个儿一人的空间,这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现象。曾经有人抱怨打开着的电视机干扰了家庭聚餐的气氛,那是因为那时候手机还不能上网。如今同是一家人,只是呆在不同的房间,有时也要用微信传话的情形也出现了。
然后是朋友。跟邻里消失一样,朋友关系的淡化与时代变迁及社会风尚的变化有着密切关系。“老交情”好像已经是过去年代的事了,为达到预定目标,相互之间可以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朋友关系越来越少了,原因一是好朋友所要承担的功能很多已由公共设施和公共服务替代,而自我保护隐私的需求渐渐占了上风;二是每个人的朋友都可能只是某一局部接触关系上的朋友,而并非“全面深入的合作伙伴”关系。人与人的相互忠诚,普遍是建立在有所保留的基础上的。
再然后是同事(同学)及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个人际圈子在后现代社会似乎越来越占据了主流地位。但,由于我们的孩子从小就被培养成了“考场上的斗士”,要想方设法“出人头地”,因此其首要目标就是排挤掉同类中的竞争者,“团结协作”倒变得可有可无了;单位内的同事,也未免会受到内部竞争、人事纠葛等影响,而难以长久保持友谊。
当然,放眼整个社会,我们的友谊都已全面市场化了。很多人习惯把基于利益目的而结成的生意伙伴称作“朋友”,甚或“好朋友”,但在商业社会,世间万事差不多都可以用金钱解决,人与人之间的活动都可以“从钱那里来,到钱那里去”,人变成了只是钱与钱之间发生联系的媒介,“友谊”变成了“有益”—相互有(利)益才是交友的前提,“朋友”似乎应该改称“用友”才对:有用的是朋友,没用的拜拜。按照“有用”的轻重缓急,中国人都心明眼亮地把自己的朋友们给分了级。
最后要说的是,我们在城市中大量接触到的还是陌生人,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陌生人打交道。为了自我保护以及不浪费注意力等目的,我们对陌生人采取的是转瞬即逝的交往形式:不是漠视,而是有礼貌的疏远,不带敌意的含蓄相待,不经意间的无焦点互动……
因此,虽然城市人潮拥挤,我们却永远是孑然自处,焉得不孤独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