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
西元7世纪初崛起的唐帝国,是彼时世界上唯一的霸主,其地位与当今之美利坚帝国同。
今天的美国,并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本土的思想,美国的思想都是外来的,尤其以欧洲泊来者为主,而唐朝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钱穆对于唐代的思想和文化评价不高,主要就是因为唐的文化思想以佛教为主,而佛教乃是外来的。
唐代崇佛,始于王玄策伐天竺,这与其西方政策有关。《资治通鉴·唐纪十六》说:王玄策之破天竺也,得方士那罗迩娑婆寐以归,自言有长生之术,太宗颇信之,深加礼敬,使合长生药。
正因为一边独大,便造成了周边地区朝向帝国的移民潮,即吸引世界各地的人才来此地“投奔自由”,而移民问题和种族问题,也就是这样成为帝国盛衰之重大因缘,无论对当年的唐帝国还是今天的美帝国来说,也都是如此。
武后以来,均田制连同府兵制一起败坏,结果就是中原地区的汉人不愿当兵,也不能当兵,边疆宿卫的使命,便交到了少数民族手里,而一旦军权落在了哥舒翰、安禄山、高仙芝这样的节度使手里,他们不听调遣便只是早晚的事情。
今天的美军逐渐变成了一支以黑人将士为主体的军队,且美国海军更发动日本人乃至菲律宾人为之服役,所谓日美安保的实质,便在于此。把枪杆子交到了昔日的对手日本人手里,这并非是因为美国人忘记了珍珠港之变,而是因为美国白人不愿当兵送死,美国兵源匮乏,而战线又太长,美军最终变成雇佣军,就是不得不然,而这与汉、唐中后期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两样。
玄宗时,并州(今山西太原)长史王晙上书说:由于唐帝国强大,故各国的人才都争相归化,其中尤以“失败国家”的“持不同政见”者为最,这固然是唐吸纳人才的契机,但也为唐的国家安全埋下了隐患,因这些前来投奔“自由世界”者中,绝大多数乃桀黠不驯之徒,其中自然不乏我们今天所谓“恐怖分子”。而把这些人安排在唐的龙兴之地并州,则是十分危险的。
此见《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七》:并州长史王晙上言:“此属徒以其国丧乱,故相率来降;若彼安宁,多复叛归去。今置之河曲,此属桀黠,实难制御,往往不受军州约束,兴兵剽掠;闻其逃者已多与虏声问往来,通传委屈。乃是蓄养此属使为间谍,日月滋久,奸诈愈深,窥伺边隙,将成大患。”
而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归化为“唐人”者中,有一位名字起得很奇怪,唤作“高力士”—这人一听就是个归化的移民。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六》介绍说:“力士,潘州人也。”又注曰:“潘州,古西瓯、骆越地,汉属合浦郡界。”且补充道:“岭南讨击使李千里上二阉儿,曰金刚、曰力士, 中人高延福养为子, 故冒姓高。既壮,为宫闱丞。帝(玄宗)在藩,力士倾心附结。”
高力士这个“低贱”的移民奴隶,在玄宗捕杀太平公主党的宫廷斗争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最终脱颖而出,官拜右监门将军,知内伺省事。唐制,本是强调对内廷特别是宦官需严加约束,但是,这个制度却由于高力士的跃升,自玄宗朝起得到了彻底改变。
《资治通鉴 · 唐纪二十六》说: “初,太宗定制,内伺省不置三品官,黄衣廪食,守门传命而已。天后虽女主,宦官亦不用事。中宗时,嬖兴猥多,宦官七品以上至千余人,然衣绯者尚寡。上在藩邸,力士倾心奉之,即为太子,奏为内给事,至是以诛萧、岑功赏之。是后宦官稍增至三千余人,除三品将军着浸多,衣绯、紫至千余人,宦官之盛自此始。”
唐代宦官掌机要,就是自高力士的跃升始,而宦官制度的兴盛与节度使的坐大,则是唐帝国瓦解的两大重要因素,不过,这恰恰又是唐帝国繁荣昌盛、四夷来附的一个结果。一个外国人、一个奴隶,竟然通过艰苦打拼而进入最高决策层,掌握了兵权和内廷,这充分说明了唐帝国是多么的开放与自信。而高力士的故事,便是出身低微的移民乃至贱民,改变了一个帝国命运的范本。
对于今天那些迷恋“后殖民主义”的学者们而言,昔日之盛唐,恐怕比今日之美国更值得研究,且高力士的传奇,比安禄山的故事更加具有典型意义。如果时髦学者们愿意,还可以把同性恋、无性恋都扯进来,即把高力士的“去菲勒斯中心化”,当作后现代主义的范本。
南宋叶适说:“秦、唐之失,在于强。”毛泽东也曾经对尼克松说:“大有大的难处。”盛极而衰,此可谓天下兴亡的辩证法。圣明英武的唐玄宗,在执政中期突然改变执政理念,大搞文化多元主义,以至于酿成安史之乱,这并非因为“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而恰恰是因为他必须顺应帝国扩张的潮流,即由于他不得不与时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