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晨雨
自8年前那次遭遇病危后,以色列前总理沙龙便将余生交给了谢巴赫康复中心。在小自己1岁的老对手阿拉法特去世近10年后,沙龙才以86岁高龄撒手人寰。回顾沙龙一生,军界、政坛均有建树,丰功伟绩自不必赘言,而涉嫌卷入“金钱换选票”、“沙龙门”、“希腊岛事件”、“交换战俘事件”等腐败丑闻,也让他的光辉岁月蒙尘。
沙龙还算幸运,其本人逃过检方起诉,病倒后更博得以色列人同情,使其本已被判刑的儿子,以病榻前照顾父亲之名整整推迟了两年才去坐牢。而放眼世界政坛,在位时前呼后拥、风光宜人,退位后亲信纷纷被抓,甚至本人走上审判席,是不少卸任领导人的人生剪影。
在一些第三世界国家,由于司法受制于当权者尤其是有军队背景者,对强势领导人犯事的追究,往往要等到该领导人下台之后。
有些领导人一下台便吃官司,晚景颇为凄凉。2000年,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竞选连任失败,沦为在野党党首。在西方压力下,米氏迅速被新政府逮捕,并移交荷兰海牙国际法庭受审。在异国他乡被关了5年后,米洛舍维奇死亡。当他下葬之时,妻子和儿子在莫斯科流亡,不敢贸然回国;女儿因疾病和官司(被指控在父亲被捕时开枪)缠身,躲在黑山共和国;送行的拥挤人群中,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有些下台首脑情况稍好。韩国的全斗焕和卢泰愚是军校同窗,军事政变后,在1980年至1993年先后担任总统,强力统治韩国。反对运动领袖金泳三当选总统之后,全、卢二人很快就沦为铁窗狱友。1996年8月,首尔地方法院以主动参与军事叛乱和内乱罪、谋杀上司未遂罪及受贿罪,判处全斗焕死刑,卢泰愚有期徒刑22年半,上诉后分别减刑为无期徒刑与17年有期徒刑。虽然到了次年12月,两人得到候任总统金大中特赦,但仍须偿还侵吞的非法政治资金,全斗焕2205亿韩元,卢泰愚2628亿韩元。为此,两人直系亲属资产被追扣,家具甚至宠物都遭到强制拍卖。
同为政变军官,阿根廷独裁者魏地拉也曾经被特赦,但最终还是把牢底坐穿。1976年,阿根廷开始7年军事独裁时期,军政府直到英阿马岛战争失败后才倒台。在针对左翼反对者的“肮脏战争”中,大约1.3万人被绑架和拷打致死。魏地拉于1985年被控反人类罪,判处终生监禁。1990年,时任总统梅内姆特赦魏地拉。但特赦于17年后被当局剥夺,魏地拉于2010年再度被判终身监禁,2013年5月病亡狱中。
在司法追究浪涛中,智利前总统皮诺切特、印尼前总统苏哈托算是不多的“漏网之鱼”。
1973年9月11日,皮诺切特发动军事政变,造成民选总统阿连德死亡。在皮氏17年专权统治期间,至少3000人被杀或失踪,超过2.7万人遭到监禁或拷打。为了逃脱世纪惩罚,皮诺切特卸任总统后,仍保留军队总司令一职至1998年;此外根据1980年宪法规定,他在参议院获得一个终身参议员席位(后来这一议员豁免权被法院剥夺)。1998年解除军职后,为了防止“被倒算”,他先是逃亡海外,后又以健康原因不能受审,将最高法院的追究拖至2006年12月10日自己咽气后。
另一个亲美独裁者苏哈托1965年发动政变后,统治印尼长达33年。2000年,印尼最高检察院以贪污罪起诉苏哈托,涉案金额5.6亿美元。但和皮诺切特相似,苏哈托也用健康原因逃避法律制裁,让法院解除了软禁其的庭令。虽然2007年检方重提民事控告,但苏哈托翌年1月就病逝,逃过了审判。
一些国家领导人下台交权后,如念念不忘重返政坛,又突遭抓捕和审判,本人很容易联想到政治对手迫害,鲜有服气者。
2012年4月13日早晨6点,蒙古国前总统恩赫巴亚尔在家中被捕,罪名是其涉嫌在报纸、宾馆等的私有化过程中贪污。出人意料的是,属于执政党的媒体TV9电视台直播了现场实况。显然,恩氏得罪了当权者,而原因也不难猜:当过总理、议长的他2009年退休后,不满政坛整体右倾,另组政党自任党首,并在大选之前两个月,揭发现任总统从2008年大骚乱中渔利。被捕前一天,他还召开记者会,要求政府公开“7·1”大骚乱的真相。被捕后恩氏在狱中绝食,当局11天后将其释放,但数月后又对其判刑4年,经上诉后减刑为两年半,2013年8月又被总统额勒贝格道尔吉赦免。
2001年1月,菲律宾总统埃斯特拉达因腐败丑闻中途下台,随后受到侵吞国家财产、作伪证和非法使用假名罪的指控。在审理过程中,埃氏拒绝抗辩,甚至解雇了所有辩护律师,也不承认法庭指派的辩护律师,称这样做是为了“使(阿罗约)现政府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在被监禁6年半后,2007年9月埃氏被判终身监禁,但一个多月后又被时任总统阿罗约以高龄为由给予特赦,交换条件是埃氏不得再从政。埃氏在获释后坚称无辜,参加了2010年总统选举,得票率排名第二,并于2013年5月当选首都马尼拉市市长。讽刺的是,当年特赦他的阿罗约卸任总统一年后,却因任内涉嫌操纵选举而被羁留在医院大半年,交保获释后又因面临掠夺罪的控告,未能获准出国。
恩赫巴亚尔、埃斯特拉达已经重获自由,而另一位前总统梅内姆正面临被监禁的大考。2013年6月,他因曾在总统任内向战时的两个小国非法走私武器而被判7年徒刑。这位叙利亚移民后裔当过10年阿根廷总统,2003年再选时因秘密资金被当局冻结,被迫把胜利果实拱手让给同党的基什内尔,其后两次大选他又试图挑战基什内尔的妻子克里斯蒂娜。结果,官司不断找上门,隐瞒巨额存款、监狱工程舞弊、受贿挪用公款等指控如影随形。梅内姆声称受到“政治迫害”;因其有豁免权的参议员一职即将届满,最终恐不得不向当局低头。
与梅内姆经历类似的还有藤森。这位日本移民后裔在自己担任秘鲁总统的第三个任期刚开始时,因涉嫌腐败丑闻突然辞职,寻求日本政治庇护。2005年,藤森返回南美洲,为下届秘鲁总统竞选作准备,不料被智利警方逮捕,后于2007年9月被引渡回秘鲁受审。针对不同罪名,秘鲁法院先后4次对他做出有罪判决。藤森起初否认所有罪名,称遭政治陷害,但两年后,面对非法窃听、挪用公款贿赂政客及记者等多项指控,藤森终于在法庭上俯首认罪。
至今绝不向法庭低头的“老顽固”要数贝卢斯科尼。2013年8月2日,长达7个小时庭辩过后,意大利最高上诉法院对前总理贝卢斯科尼税务欺诈案作出终审判决,维持对他4年监禁的判罚。当法槌声响起的那刻,贝氏凌驾意大利政坛长达20年的时代终结了,之后他更被米兰一间法院判处“两年内禁止担任公职”,并遭参议院投票剥夺其参议员身份及6年内出任议员的资格。在贝氏及其拥趸们看来,法庭指控仅是为了将他赶出意大利政坛。在网站上,贝氏将这场诉讼称为由“红色长袍”发起的“政治迫害”。尤其让贝氏不满的是,案件审理进度与他重返政坛的步伐吻合,形成强烈遏制之势。之前,因贝氏逃税案即将超过诉讼时效,最高法院把审理程序提前,他所在党的党员就冲进国会,阻止议会活动一天。贝氏近日更扬言,如果他因税务欺诈案入狱,就将发动革命。
有时候,审判也会成“罗生门”。在2007年的孟加拉国反腐风暴中,前总理谢赫·哈西娜在家中被捕,以耳疾为由方才获释出国。两年后,她再度赢得大选,重登总理宝座,并在今年初一场遭主要反对党抵制的大选尴尬举行后宣布连任。有罪还是无罪?这仍然是个问题。
其实,在针对那些前国家领导人的司法审判中,政治、法治因素均渗透其中,很难辨别究竟是哪种多些,抑或更强些。
相较于历史上血腥残酷的杀戮,包括各种见不得光的政治斗争,让前首脑们站在审判席上,接受法官和法律的裁判,无疑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但在现实中,司法审判并不意味着完全是由法治精神主导的,政治影响依然存在。
一方面,某些前领导人虽已下台,却留下了开着后门的赦免律令。“红顶商人”贝卢斯科尼就屡用政治优势,将法律“改造”成“贴心棉袄”。从政期间他曾100多次卷入官司,受到2500多次法庭传唤,多次被判有罪,但借助上诉、豁免等,没在大狱里蹲过一天。由他主导通过的“比翁迪法令”、假账问题非刑事化等提案,将绝大多数可能的指控消弭于无形中。即便这次栽倒在税务案上,根据意大利2006年颁布的赦免法,贝氏刑期虽为4年,但可缩短至1年执行。对于70岁以上的老人(贝氏已78岁),意大利法律则又宽限,可选择在家中以软禁方式执行。贝氏甚至不用蹲大牢,只须不出门即可。
另一方面,政治对手对司法审判的渗透和操纵,也不能完全视而不见。出于一种对“放虎归山”的恐惧,当权者倾向于用司法武器“痛打”下台的敌对方领袖。2011年,乌克兰前总理季莫申科因滥用职权“贵买天然气”被判7年监禁,现总统亚努科维奇所在政党随后在议会否决了一切可能赦免季莫申科的提案,将特赦大门徐徐关闭。流亡海外的巴基斯坦前总统穆沙拉夫,2013年3月踏上故土报名参加议员选举,等待他的却是司法机关的监禁和庭审。谢里夫政府称,将以叛国罪审判穆沙拉夫,或判其终身监禁乃至死刑。
因为国际舆论压力尚在,即便归入“被倒算”行列,那些前元首们境遇也不会太惨;就算遭到了司法审判,他们也未必会孤守铁窗到死,因为还有政治特赦—民主与法治的急刹车。
特赦优势在于,消灭其刑,不灭其罪;采取特赦,既公开宣布了政治对手的道义破产,又树立了自身宽恕、大度的政治形象,有利于巩固执政地位、促进国内和解。对于执政经验不足的领导人来说,不必为了转移公众视线或树立权威而选择对下野者“磨刀霍霍”,以免轮到自己下野时也遭“倒算”。须知,一些国家连续两任首脑被司法追究,甚至同时期受审(今年1月,巴基斯坦的穆沙拉夫、扎尔达里,埃及的穆巴拉克、穆尔西均遭遇庭审),对于该国的国际形象并非全然好事。
特赦虽好,使用不当亦有政治风险。上世纪70年代,继任者福特总统特赦陷入水门事件的美国前总统尼克松,舆论哗然。其后的两年多任期,福特总统政治掣肘多多,1976年遗憾败给民主党籍的卡特。不久前,泰国总理英拉欲以所谓“一揽子赦免”免去兄长他信2008年被判的两年徒刑,反而引起一番政治动荡,至今仍未平息。
相比对前任的特赦权,更常见的是首脑自身的在职刑事豁免权。这种豁免未必能覆盖到侦查阶段,故司法机构仍有操弄空间。希拉克1995年当选法国总统后,就有人指责他在巴黎市长任内虚设职位,挪用公款为本党中饱私囊,但该指控直到他卸任两年后才正式立案。2011年,希拉克被判刑两年,缓期执行。与之类似,巴基斯坦前总统扎尔达里早就被指在妻子任总理期间涉腐,但2007年他借着穆沙拉夫的全国和解令回国,在妻子遇刺后被议会选为总统,享有检控豁免权,2013年9月他任满5年卸任,检方才指控其早年收受回扣、洗钱等罪。
基于政治秩序之考量,这种“领导人特权”并不过分,何况还有任期限制、弹劾制度或不信任案等约束。而且,通过法律形式规范,亦未违背法治精神。关键与微妙之处,在于如何获取政治文明与法治文明的真正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