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安 尹洁
陈秉安,湖南人,1951年出生,记者、作家。2010年出版了《大逃港》一书,首次揭秘了大逃港事件。
热播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再现了逃港潮,以及习仲勋复出主政广东、治理逃港的历史。当陈秉安看到这段剧情时,无限感慨:“长期以来,史界对这起长达30年的大事件几乎完全忽视了。现在能直面‘大逃港’,是一个进步——历史,不该沉于河底!”
提到逃港,陈秉安最有发言权。1988年,他在深圳一家杂志社工作,此前他在采访时听很多人提过逃港,并深受触动,就决定写一写这个题材。此后22年间,他奔波于深圳农村的旧村瓦舍、山中小径;还在朋友的帮助下,化装潜入笋岗桥收容所听逃港者们的倾诉;也曾游走在香港穷街陋巷以及高楼大厦间,听逃港者谈他们的坎坷与得失。在他采访的数百名大逃港亲历者和见证者中,不乏富商巨贾,比如金融集团总经理叶小明;也不乏政界高官,比如广东省委原书记习仲勋。
陈秉安在接受环球人物杂志记者专访时说:“从对待这段历史的态度变化,可折射出政府执政理念的变迁。”
新中国建立后,因为“反右”“四清”“文革”“上山下乡”一系列政治运动带来的政治和经济上的煎熬,使得逃港现象绵延了整整30年。
据我掌握的资料,历史上出现过4次大规模的逃港潮,分别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逃港者各个阶层的都有,主要来自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广西等全国12个省、62个市(县)。
逃港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建国初期的逃港,主要是因为政见不同,以国民党残留人员和所谓的“地富反坏分子”居多。1957年、1962年逃港主要是由于国内生活条件差,历次政治运动又使得经济问题雪上加霜,“反右”“大跃进”更是引起了大饥荒。1972年逃港的主要是知识青年,他们认识到“文革”是错误的,又看不到回城的希望,所以萌生了逃港的念头。1979年逃港则是由一则“伊丽莎白女王诞辰时香港将大放边境3天”的谣言引发的。
那个特殊历史时期,中国内地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状态。但宝安县(1979年3月改为深圳市)不同,这里与香港接壤,把香港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宝安县一个农民劳动一天的收入平均是0.7元,而香港则有70元港币左右。一边早就用上了电视、冰箱,另一边只能吃红薯、咸鱼……悬殊的差距,引起了群众的不满。
我接触过一个舞蹈演员,那时在《红色娘子军》里演洪常青,逃港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一瓶养乐多。他告诉我,每当有香港人过这边来的时候,当地的孩子总是跟着他们。有一次,一个香港人给了他的孩子一瓶养乐多,孩子喝完后还不肯扔瓶子,拼了命地想把最后剩的一点东西吸出来。这个演员觉得让孩子吃别人的东西已经很没尊严,而那种吃相更让他心疼,于是下定了要逃到香港去的决心——他游了5个小时,游过了深圳湾。
我还见过一个逃了12次的人,都被抓回来,到了第十三次,边防战士都不好意思再抓了,他终于跑过去了。
1971年,宝安县公安局的年终汇报说,有个村子逃得只剩下一个瘸子了。位于香港新界的罗芳村原来并不存在,几乎都是深圳罗芳村的人迁过去的。
逃港的方式主要有三种:陆路、游海、坐船。其中,中老年、妇女、儿童一般选择陆路,从深圳梧桐山、沙头角一代翻越边防铁丝网;游海的主要是年轻人,也是最常用的方式。
很多广东人回忆说,那个时期珠江里总是有很多练游泳的人,孩子从小就被灌输“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人们通常选择从蛇口一带下水,游过深圳湾,在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登岸。如果一切顺利,需要一个多小时。为了防止逃港,当时潮汐涨落时间是高度机密。很多逃港者由于不了解涨落潮的时间,往往选择在落潮的时候下水,结果游到半路开始涨潮,拼不过去,淹死在半路,又被海浪打回到岸上。
已经解密的文件显示,1962年的逃港潮有如“大军南下”。据宝安县文献记载,这些逃港者成群结队,每人拿着一根木棒,带头者声称:“谁阻止我们,我们就用木棍和他们搏斗!”在沙头角,边境桥头连续两个晚上发生逃港者集体示威、强迫边防军人开闸;莲塘、罗芳村集中了二三千逃港者,他们冲垮了一段几十米长的铁丝网,人流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过边界线……
仅1978年一年,逃港的就超过9.7万人次,甚至当地干部都开始逃,形成了“有权的批出去,有钱的买出去,没权没钱的逃出去”的局面。一位退役的边防军人曾告诉我,逃港高峰時期,他面对成百上千黑云一样涌过来的群众,“心都在颤抖”。
后来我看到陆续有一些人在回忆录里写到自己逃港的经历,比如曾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的马思聪,就是乘小船偷渡过去的;香港“期货教父”刘梦熊则走了6天6夜才到海边,从天黑游到天亮,最后默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抵达了对岸……还有千千万万的逃港人没有留下名字,他们的故事形形色色,却又大同小异。
逃过去的人,最早还是比较受香港欢迎的。当时香港经济开始起飞,急需劳动力,所以对逃港者既不抓,也不主动遣返,还出台了政策:只要抵达市区又有工作能力的人都发给香港身份证。
逃港成功的农民大多做了工人,他们在楼房天台上搭建简易住所,在家庭作坊里粘纸盒、缝袜子、勾纱。刘梦熊曾说,香港老板最喜欢用逃过去的人做工,因为他们体力好、能吃苦、要求又低。这些逃港者为经济起飞阶段的香港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
我先后采访过几十位在香港事业有成的逃港者,都是从社会最底层做起,吃尽苦头,慢慢发达起来,跻身社会上层。曾有统计,在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其中就包括金利来集团创始人兼董事局主席曾宪梓。
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叶小明的企业家。他是1962年逃港,当时只有十几岁。他的母亲在逃港途中被洪水冲走、淹死了,他含泪埋了母亲,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叶争气,“发誓在香港干出一番事业来,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母亲。”在香港,他从底层做起,奋斗了数十年,干到了一家金融集团的总经理,是行业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一次参加会议,他激动地说:“今天不是讨论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经济奇迹吗?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政策,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用血,用眼泪创造出来的!”
进入60年代,逃港者越来越多,需要的劳动力数量也够了,港英政府的态度开始变化,实施“即捕即遣”政策。但许多逃港者与香港市民都有亲友、同乡的关系,很多香港人都对逃港者采取同情、帮助甚至庇护的态度。
70年代的逃港者中很大一部分是内地知青。这批人跟之前的农民不同,他们有较高的知识水平,过去后直接带动了香港的文化发展,其中就包括著名作家倪匡、“乐坛教父”罗文、“金牌编剧”梁立人等。早期的香港电影界没什么会作曲的人,配乐通常是用凤阳花鼓、黄梅戏的调子充数,罗文、梁立人这批人过去后,香港的音乐、影视才慢慢发展起来。
对于建国后逃港的总人数,有不同的统计数据,少则70万,多则200万。据我估算,应该在100万以上,这是指在香港落了户口的,此外还有很多人迁到台湾、美国、加拿大等地。1949年,香港人口是100多万,1980年是500万左右,现在是700万。那30年中,从大陆过去的人口数量可见一斑。仅从这一点上看,也不能忽视香港与大陆的关联。我在一次讲演时说,香港文化研究者要多研究一下逃港者,我们所说的“香港精神”——吃苦、拼搏、肯干,其实都是来自这些人。
对于逃港者,中国政府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政策。没有跑成的人中,大多数是被堵住、抓住的,还有一些是逃到香港又被警方遣返回来的。高峰时期对逃港者的打击异常严厉,没有合法手续的人都被视为“叛国投敌”,抓到就要收容,当地的收容站一度人满为患。
文革后政策有所松动,不再一味地堵,而是改用疏,比如说开会忆苦思甜,演革命样板戏,批判香港是“人间地狱”,学毛选……但还是不行。有一次演出《红灯记》,大幕一拉开,演李玉和的演员却不见了,原来他已经逃港了。
1978年,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习仲勋去边境调查,一位年纪很大的基层干部跟他说:“你是从牢里出来的,我才跟你说真话。如果政策不变,还是这么走下去,人都要跑光了。”有人质问这位老人:“你怎么这样说呢?你是不是贫下中农?”“我是,但还是要讲。”习仲勋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严重。后来,时任宝安县委书记方苞带习仲勋去沙头角,看到当地偷偷引进港资搞起塑料花加工厂,工人一天能挣8块钱,习仲勋很受触动。
在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里,邓小平说了一句话:“把经济搞上去,人民生活好了,逃港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事实确实是这样。1980年,深圳设立了特区,从此,逃港的局面就扭转了。深圳第一任市委书记吴南生曾回忆说:“在特区条例公布后的几天,逃港的人群突然消失了!”甚至许多已經逃到香港的人又陆续回来了。
前面提到的那个演洪常青的舞蹈演员,在香港学了制衣,改革开放后又回来办了服装加工厂。现在他退休了,定居蛇口,在一个艺术团里做领舞。再提及那段经历,他说就像过眼烟云一样。
如今,反而是大量香港人涌入内地。所以我总说,政府对待这个问题的政策变化,就是一个越来越实事求是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很多干部为治理逃港做出了贡献,甚至付出了代价。
看到大逃港这一历史事件引起世人关注,那些曾经秘不外宣的事实被解密,我感到很欣慰。历史不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湮没,尤其不应该忘记的是,30年中,这些逃港者,他们也在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社会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1990年,深圳特区成立十周年之际,习仲勋回深圳参加庆典。他接受采访时对我说:“千言万语说得再多都没用的,把人民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