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松
《一千零一夜》中说,“从未见过开罗的人,就等于是没有见过世界。”然而我却觉得,开罗甚至比我们看到的世界更纷繁、更多姿。在开罗的日子里,我似乎看到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外人眼中混乱动荡的世界,一个则是开罗人心中宁静隽永的世界。每天清晨,当我关上电视走出家门,都会觉得刚刚看过的那些充斥着不安、瞬息万变的新闻,似乎发生在另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街道上的路人表情淡然平和,咖啡馆从一大早开始就人来人往,整座城市不急不缓的,按照它的节奏往前走着。
我经常在想,开罗人内心的宁静源自哪里?我带着这个问题询问当地人,很多人都回答说:“我们生来就是如此。”后来,有一位长者告诉我:“你可以走进塔里,答案就在那里面。”老人说的塔,是清真寺的宣礼塔。英国诗人布莱克有一句很有名的诗:“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而在开罗,则是“一塔一世界”,一座座宣礼塔勾勒着开罗的历史,用千年的光阴拼接出这座城市、这个民族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起点,就在开罗的制高点——穆盖塔木山上。
站在山顶向下眺望,昏黄的天空下最显眼的就是那一座座直指天空的宣礼塔。开罗大约有1000座百年以上的清真寺,而每一座清真寺都会有一座用于召唤人们前来祈祷的宣礼塔,因此人们又称开罗为“千塔之城”。而在这“千塔”中,最高的那一座就位于穆盖塔木山,这里有埃及最美也最有名的清真寺——穆罕默德·阿里清真寺。
这座清真寺的名字来源于19世纪埃及的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他执掌埃及长达40余年,因为实行学习西方的富国强兵改革政策,而被称作“现代埃及的奠基人”。1849年阿里病故后,被葬于这座清真寺内,永远守护着这座古老的清真寺。
从穆盖塔木山的最高处萨拉丁城堡入口到阿里清真寺,有一条小道,两侧高墙耸立,虽然并不显眼,却因埃及历史上著名的“萨拉丁城堡屠杀事件”而声名显赫。1811年3月1日,阿里在这里成功伏击了阻碍埃及改革的马穆鲁克势力,从而确立了自己的统治权威,为改革扫清了障碍,这可以称作埃及版的“玄武门之变”了。行走其间,政治斗争的残酷如冷气般袭来,让人仿佛可以触摸到历史的血雨腥风。
我每次参观阿里清真寺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要在此多驻足一会儿。这里有一股复杂的气场——一面是冰冷残酷的政治斗争,另一面却是令人沉醉的艺术之美。这座始建于1830年的清真寺建设周期长达27年,它完美地融合了东方伊斯兰建筑风格与欧洲建筑的特点。阿里原系阿尔巴尼亚人,生于希腊沿海城镇卡瓦拉,因此,来自希腊的建筑设计师特意建造了拜占庭式的多层圆形大拱顶与细长的宣礼塔,巨大的圆顶在阳光的沐浴下熠熠生辉,如同是耀眼的礼花绽放在开罗最上空。
清真寺大殿外有一个巨大的庭院,正中的石亭旁有一座来自法国的时钟。1831年,阿里慷慨地将位于卢克索神庙内的一座拉美西斯二世方尖碑赠送给法王路易·菲利普一世;1846年,菲利普一世将一座时钟作为回礼送给阿里。时至今日,方尖碑仍矗立在卢浮宫旁的协和广场上,可这座时钟则不知在何时停止了走动。
在阿里清真寺,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开罗这座千年古都的包容和坚持。1400多年来,开罗一直都是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同时,它也从来不拒绝西方艺术的影响。因为有着对外来文化的包容,于是开罗成为了东西方艺术的交汇点;又因为有着对传统文化的坚持,开罗同时成为了世界上保存伊斯兰文化最好的城市。
我想,正是这种包容和坚持,让一座清真寺、一座城市迸发出震慑人心的美感,也给了开罗人绵绵无尽的力量。
开罗在起风的日子,便会略显混沌。风沙伴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吹进一条又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带来一阵古老而贫瘠的气息。初来开罗时,我发现这里与我心中的阿拉伯世界第一大城市有着巨大落差,它不够时髦,不够现代化,在某些地方显得破败,某些地方又过于嘈杂——人头攒动的街头充斥着市井气息,喧闹的市场淹没了所有悦耳的声音。
然而,一旦走进清真寺,我才懂得,开罗的“静”都在这里。
我去过的第一座清真寺是位于开罗老城区的阿慕尔清真寺,这也是非洲的第一座清真寺,是开罗人心中最重要的清真寺。每次从老城区踏入寺内,人就好像戴上了一副HiFi耳机一样,瞬间与外面的人声鼎沸分隔开来,眼前唯有铺着红色地毯的回廊和跪在地上虔诚礼拜的信徒。关于这座清真寺的故事,要从一只鸽子说起:公元641年,阿拉伯著名将领阿慕尔在攻占埃及后,放弃了作为基督教堡垒的亚历山大城,而选择另建新都。传说,士兵们在搭建帐篷时,一只鸽子飞来搭巢下蛋,阿慕尔认为这是象征阿拉伯军队战无不胜的吉兆。于是,就在帐篷的位置,也就是今天开罗范围内营建了“福斯培特城”,同时引进了伊斯兰教,并在新城中心修建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清真寺,因此在开罗,也有人称阿慕尔清真寺为“清真寺之母”,认为它是开罗历史真正的起点。
开罗的清真寺建筑经历了一个由简到繁的发展过程,这一点在阿慕尔清真寺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建寺初期,整个清真寺朴实素洁,极少雕刻与彩画,到了公元10世纪的法蒂玛王朝时期,它被饰以精美的镀金与雕刻,一度成为世界上最富丽堂皇的寺院之一。
另一座能让人们在闹市中寻觅到平静的便是爱资哈尔清真寺。这座清真寺是伊斯兰教的最高学府,每年有上万名穆斯林在这里研究《古兰经》和学习阿拉伯文学。因此,爱资哈尔清真寺有着浓厚的学术气息。公元988年,法蒂玛王朝在爱资哈尔清真寺里设置了学校。据说,这里的教学方式很特别:不设课桌,老师坐在椅子上,学生席地而围,师生间共同探讨学习。而评定老师的优劣则取决于他身边听课学生的多寡,这或许可以堪称世界上最早的“公开课”了。
站在爱资哈尔清真寺的宣礼塔下,大殿中传出众人诵读《古兰经》的声音,浑厚而绵延。我的思绪也不禁回到1000多年前,这一时的片刻似乎成了永恒……
在电影《开罗时间》中,女主角朱丽叶一开始和我一样,讨厌开罗的喧嚣和风沙,直到她遇见了开罗人塔列克。塔列克带她探索这座城市的最深处,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空气中弥漫着水果的香气,五颜六色的头巾遮住了昏黄的天空,琳琅满目的摊位和小吃店让她流连忘返。她爱上了这个男子和这个城市。对我来说,清真寺、宣礼塔让我对开罗充满了敬慕之情,而真正爱上它,也是因为热闹而生动的老城。
我喜欢老城的热情。在像羊肠一样的小巷中,总会有好客的路人为你指路。一次,我向一位路人问路,他好像也不熟悉这里,但仍热情地为我引路,结果我们两个人一起迷失在了老城迷宫般的集市中。
我也喜欢老城的随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水烟馆、咖啡馆都是开罗最热闹的所在。人们在这里点上一壶水烟,喝上一杯红茶,简简单单地就能坐上一整天;如果有三两好友一起来,还能玩几局阿拉伯传统的棋牌游戏,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难怪曾有埃及作家这样描述开罗的生活:“腾云驾雾间,水迷烟醉中,经典的时光恍若倒流,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开罗最著名的汉·哈里里市场里,有一座名为 “费萨维”的咖啡馆,虽然它并不起眼,却是埃及文学巨匠、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赫福兹最为中意的一间。就是在这样的咖啡馆里,他观察埃及的市井生活,讲述普通民众的故事,写出了小说三部曲《宫间街》《思宫街》和《甘露街》。
有时,我也会像马赫福兹一样惬意地坐在咖啡馆中,点上一杯摩卡,观察老城里的人,揣摩他们的喜怒哀乐,忧虑和安宁。
老城里的集市從早到晚都热闹非凡。闲来无事时,我还喜欢到这里来淘一些当地的艺术装饰品,找几张莎草纸的绘画作品,或是收集几袋气味馥郁的香料……集市里那一间间装修古朴的小房子,装下了开罗人对幸福并不算高的期许。
有人曾问过我:“在开罗,什么最吸引你?”我的答案是:一个有故事的开罗是最吸引我的,这座城市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它用自己的深刻内在吸引着我,也用它沧桑的容颜吸引着我。在这里,你可以触摸上千年的历史,可以与伊斯兰文明的先哲对话,也可以感受不同的世界风情。
我想在开罗再多走走。我相信,当我的脚步能和上宣礼塔内的乐声时,当我的身影能完全消融在老城的集市当中时,我才能更好地理解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