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
父亲不善表达,他沉默得近乎冷漠,但他一直是健壮的。直到有一天,在我不经意的一瞥间,忽然发现父亲老了。
那天,在野菜花丛中,父亲捉到一只金龟子,用线拴住那细细的腿递给他的孙子。父亲躬着身,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很虔诚。他那稀疏的头发有些白了,同样发白的胡须直挺挺的很扎眼。那一刻,儿子手中一蹦一跳的金龟子,结结实实地撞痛了我的心。
我熟悉它,那是我童年的玩物。在春日绿色的原野上,一个男子在追逐着它。它全身橙黄,体态肥胖、修长。男子在野草丛中左右开弓,揪住它的翼翅后用阔叶小心翼翼地包起来,一路上小跑着回家。他是我的父亲,在那困窘的年代,那是他给儿子10岁的“生日礼物”。
我望着父亲憔悴的脸,是的,我内疚极了。很久很久,我忘记自己曾是多么依恋父亲。夏天,我缠着父亲带我去荒地上割草。父亲正埋首劳作,抬首猛见天空乌云翻滚,顷刻之间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哪有避雨之所,我被发怒的大自然吓得浑身发抖,父亲赶紧脱下身上的土布褂子裹在我身上,并将我紧紧搂在怀里。那天我安然无恙,父亲回去后却大病了一场。
冬天,父親去高地上掘山芋,我闹着也要去。干冷干冷的早晨,父亲拗不过任性的我,就把我背到了地里,我披着父亲厚厚的棉袄,坐在背风的地方。父亲干得满头大汗,白色的雾气笼着他,我则瑟瑟乱颤抖,终于冻得哭出了声。父亲连忙捡些枯枝干柴燃起篝火,抱我坐在火边取暖。他随手把几只山芋扔进火堆里,过了一会儿,火熄灭了,山芋也烤熟了。父亲把山芋从灰烬中拨出来,拿在手里左掸右拍,然后递给我。咬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山芋,我周身感到暖暖的。
18岁那年,我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父亲送我到车站。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背着鼓鼓的行李包,车后座坐着年轻力壮的我。本来我想让他坐我骑,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他怕累着我。烈日下的他,汗水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可他双手扶把不好擦,我便掏出毛巾替他擦拭汗珠。他转过头朝我嘿嘿一笑,仍然无语。到车站后,父亲舍不得买一瓶矿泉水喝,为的是省几个钱,好再买一条毛巾和肥皂给我带上。
父亲就是这样用他无声的爱呵护着我成长,可长大的我却忽略了父亲,疏远了父亲。父亲木讷,我也寡言。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谈,和父亲在一起时,话却少得出奇。人世沧桑,生活维艰,年近不惑的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后,作为儿子,似乎现在才走进了父亲的心灵,读懂他对儿子那大山般深沉的爱。
春去夏来,寒暑易节,我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在绿色的田野上捉那桔黄的金龟子给他的儿子了。但是,父亲沉默的爱,其实从没离开过儿子的成长岁月,哪怕片刻。
(执子之手摘自《中国国门时报》2013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