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刺

2014-09-10 07:22西城雨
伴侣 2014年4期
关键词:紫云茶楼服务员

西城雨

(1)

祝秋荣将车停在了“紫云藤”茶坊门口。下了车,寒风吹到脸上,有种钝刀子割的感觉,她不由裹紧了大衣。哦,这个冬天真冷啊!

抬头看看茶楼的招牌,紫红底色,三个金色草体大字“紫云藤”,颇有些贵气,还带着几分不俗。走到里面,更是别有一番洞天,青藤缠绕,竹影兰香,脚下,还有一处小桥流水,一曲古乐《春山泉涌》声声悦耳……外面严冬酷寒,这里却生生地被营造出了浓浓的春意盎然。

祝秋荣脱下大衣,一边向里走,一边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这里好风雅,你家老板自己设计的吗?”服务员点头回了一句:“是呢,我们老板还是个大美女呢!”“哦?”祝秋荣愣了一下,“想必是个有品味的美女了。”

祝秋荣选了二楼的一个单间,要了壶碧螺春,外加几样精致的甜点,然后就坐在窗边独品。这里视线极好,可以看到儿童公园的全景,结了冰的湖面上,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追逐着。面前,茶香袅袅,升腾起来飘散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有几次,服务员敲门进来问她要不要添水,祝秋荣都让她将旧茶倒掉,换新茶。

她这种怪异的举动,终于惊动了老板。近黄昏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推开了茶室的木门,冲祝秋荣点头微笑。祝秋荣也笑了:“一起喝一杯?你这里的茶真不错。”

女子自我介绍说:“我叫何芸。”然后坐下,随手拈起一只茶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老板?”

“氣质啊!老板当然不一样。而且,方才进门时听你的服务员说了,她家老板是位美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何芸先开口了:“你,是有心事吧?”

祝秋荣本来拈着茶要喝的,听了这句话,手忽然就停在半空中。接着,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流下来。何芸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倾听的架势。

好不容易止住眼泪,祝秋荣勉强微笑一下,说:“咱们都是女人,我也不瞒你,我得了病,心里闷得慌,所以一个人跑出来喝茶,不愿意回家。真不好意思,一不留神耗到这么晚,要劳烦你这个老板娘亲自来逐客!”

何芸笑笑,没有说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糖尿病。不致命,但足够麻烦是不是?所以,老公开始烦我……”

何芸默默地看着祝秋荣,好像心里在研究着她此话的真假程度,也像在努力构筑着自己的防御系统,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字眼来安慰她……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祝秋荣也不期待她的回答,从皮夹里掏出钱,自嘲地笑笑说:“明天我还会来的,因为无处可去,也因为我喜欢你这里的氛围。呵呵,小说里的女人遇到烦心事都喜欢喝酒,我却喜欢喝茶!”

(2)

晚上,祝秋荣斜歪在沙发里嗑着瓜子。电视里的都市爱情剧正是生死关头,女主角抱着奄奄一息的男主角肝肠寸断……祝秋荣摇了摇头,努力不让虚假的剧情将自己的眼泪逼出来。隔着玻璃窗望向厨房,那里煲着排骨莲藕汤,一层层热气携裹着香气四处飘散。

企业减员,祝秋荣成了第一批受冲击的员工。本来所在的就是家民营公司,祝秋荣的职位也不是很重要,可有可无。于是,她就被遣回家来了,洗手做羹汤。老公胡高伟却乐得拍着她的肩膀说:“这下可好了,回家有热乎饭菜吃了!”

胡高伟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司,谈不上大富大贵,但维持一家人的小康生活水准基本没有问题。于是,祝秋荣悠哉地做了家庭主妇,专心伺候老公一日三餐。偶尔寂寞,揽镜自照,自觉花期虽过,芬芳犹在……正想着,门锁转动——胡高伟回来了。

他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对着沙发上的祝秋荣问:“今天去复查了吗?”祝秋荣将瓜子推到一边,懒懒地回答:“没有,我去喝了茶,在茶楼消磨了一整天。”说完,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我在想,要不要跟你离婚,免得成了你的拖累。”

胡高伟一边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瞎说什么呀,这么点儿小病不至于吧?”然后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拥住了她,细细在喉间叹:“你又瘦了,要多吃点儿!”他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空气中的冰冷和肃杀,祝秋荣周身也跟着冷起来。

她怎能不明白,作为女人,瘦与瘦原是不同的——这瘦,在20来岁时是诗是词,是帘笼后美人窥望一闪淡淡的娇羞;到了30多岁要是还瘦,这瘦便成了嶙峋,是鲜艳的鱼游在玻璃缸里的狭窄和不安。怎么看,都有了局促,多少华丽的衣服都成了空落落的力不从心。

也正是如此,在老公面前保持完美,是此时祝秋荣唯一的梦想了。何况,现在自己得了病。

祝秋荣和胡高伟相逢在10年前的一场聚会,两个人相谈甚欢,喜欢看同一个作家的作品,喜欢吃同样的饭菜,然后便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胡高伟赚的钱几乎都交给她,只是,他交来的时间和体贴就少得可怜了。所以祝秋荣就像一株失了水的植物,蔫蔫的没有生气,人也愈发瘦了。本来平静的日子,在得知自己得了病的时候,突然就有了波涛汹涌的危险似的。于是,祝秋荣开始跟踪胡高伟——她不是不信任他,她只是突然不信任自己了!

没想到,竟真被她跟出了端倪——她吃惊地发现,胡高伟有事没事都会到一家茶楼去坐坐,而那家茶楼的老板,竟是个如诗如画的妙龄女子……

(3)

那天,祝秋荣戴着新买来的大波浪卷发——能把大半张脸遮住的那种,坐在茶楼不起眼的角落里听到服务员絮絮地介绍说今天的玫瑰花茶打7折,她便随口问了一句:“每天都有打折吗?”服务员面带喜色地告诉她:“不是的,只是因为今天是老板的生日。”

她便点了玫瑰花茶来喝,然后就守在那里,并毫不意外地看到胡高伟来到了茶楼。她下意识地低头,随即自嘲地想:此时的他,又怎会注意到这里呢?

果然,抬头看时,那个女人已经迎上了她的丈夫,两个人说笑着朝楼上的雅间走去,一对背影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她的心。

那天晚上,月光如织,胡高伟一夜未归。祝秋荣就那样坐在窗前,看了半夜的月亮。

黎明时分,胡高伟回来了,手上提着早点,这让祝秋荣有了一丝温暖。看着胡高伟找了碗筷递到自己手边,青花瓷碗盛着雪白的豆浆,青青白白,像干净的心。她眼睛一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胡高伟有些慌,将祝秋荣揽在怀里:“别怕,只是很小的病,我们平时多注意,不要紧的。”祝秋荣将头靠在他的身上,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多少过往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刚结婚的时候,祝秋荣喜欢吃烤白薯,他总是骑着山地车满城去寻找烤白薯;胡高伟喜欢早晨起来吃面食,她就克制着睡懒觉的习惯,早晨起来包馄饨、做面条……

“大伟,别放开我!”祝秋荣突然说。胡高伟便更用力地抱了她,紧紧地。

三十几岁的人生,情感容易走神,婚姻总是不如意,不是缺了钱就是缺了情,哪一点都容易顺风歪下去。可是,走过的路上还存留着太多的脚印,很难一下子就被磨灭掉。

祝秋荣第二天病倒了,心伤加上寒冷,发着高烧。胡高伟丢下公司里的事情,专门回来照顾她,他关了手机,推说座机电话有毛病,也拿去修理了。

没有了任何现代化通讯工具的骚扰,家里清净了不少。胡高伟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煮汤,凸起的肚子蹭在灶沿上,杯盘碗盏惊天动地地摔下来,听得祝秋荣一惊一乍的。她这才想起,多少年了,胡高伟几乎不曾进过厨房。都说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祝秋荣在心里叹一声:到底是谁编排出来自欺欺人的呢?如果抓住男人的胃就能抓住幸福,烹饪学校岂不是早就人满为患了?

对于那个晚上的夜不归宿,胡高伟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加班。对此,祝秋荣也不揭穿。三天后,她的烧退了,病好起来后,胡高伟又开始忙碌,公司里里外外的事情又都找了上来。祝秋荣也不缠他,跑到乐器行买回一架古筝,每天上午去学两个小时,下午在家自娱自乐。到了晚上,就准备好晚饭,每天都很丰盛,然后她用座机打给胡高伟,告诉他晚上吃什么,要他赶快回来。

胡高伟应着,放了电话。他也许会赶回来吃,也许不会,祝秋荣并不计较,她只是每天告诉自己,打一个这样的电话很必要。

(4)

祝秋荣成了“紫云藤”的常客,每个服务员都认识她,并且认定了她是老板的朋友,只要她来了,便会有人马上去通知老板。

祝秋荣说:“希望不会打扰到你。”

何芸说:“哪会呢,你是我的客人。怎么样,这几天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儿?”

祝秋荣叹息一声:“他现在已经跟我分房睡了。”

何芸很惊讶,瞪大了眼睛。

祝秋荣狠狠喝下一口茶:“你想不想听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呢?他说我是他这辈子的唯一,无论怎样,两个人都要不离不弃。可我知道白玫瑰和红玫瑰的故事,知道一个男人的心里总有这么个角落,藏着另外一个女人。我只是希望,他不至于太绝情,毕竟我在病中,需要好心情。可是,这几天,他不但不回家了,还居然转移了股票和存款,吵架的时候,咒我去死!”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却又从指缝中透出无助和凄苦来。

“你虽然年轻,”祝秋荣继续苦笑着说,“也应该知道,男人其实都是一样的,爱的只是一个年轻美丽的躯体。”

何芸安静地听她讲,眼里也有了泪光——这样绝情的男人,哪个女人不恨!

那天祝秋荣回家很早,因为是胡高伟的生日。她从茶楼出来,又赶到了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胡高伟爱吃的。她很精心地做,胡高伟本来说不回来,一个大男人过什么生日啊,何况公司里也忙。祝秋荣说:“老公,我做了好多菜,都是你喜欢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糯软,这糯软里又透着决然。于是,放下电话,胡高伟只得回来了。

刚吃完生日宴,祝秋荣就接到了何芸打来的电话,她沙哑着嗓子说:“秋荣姐,你的文件袋落在我的茶楼里了,请你明天到你家小区的传达室去取一下吧。”

祝秋荣本来想问一下,为什么不到茶楼去取,她已经挂了电话。

一旁的胡高伟停下手中的忙碌,问:“谁呀?”祝秋荣若无其事地答:“一个同学。”

第二天是周末。早晨,祝秋荣早早起床,到傳达室取回了文件袋,那里面是她订立的一份遗嘱,和胡高伟写给自己的一封信。

她的遗嘱订立的具体内容是这样的:自己最近常常心绞痛,医生说是得了并发症……如果她遭遇不测,去世后,自己名下所有的房产和车子都归胡高伟所有……虽然她知道胡高伟负心、绝情,虽然那都是父母送给自己的嫁妆,可谁让她爱他呢!

而胡高伟的信是这样写的:“祝秋荣,我真的不想跟一个濒死的人守在一起,请你同意离婚……”

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祝秋荣已经不冷了。她拿起文件袋,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三两下点燃。那么精明的何芸,居然没有看出来,这份遗嘱、这化验单、这信的笔迹都是假的。也许,女人在爱情中都会失去基本的判断能力吧。

一堆废纸化成灰烬。祝秋荣转身出了门,买了热乎乎的油条、豆浆提着上楼,它们冒着热气,像热乎乎的日子一样。她不用去看也知道,“紫云藤”此刻一定已经人去楼空,像何芸这样生活在诗里的女子,一旦为情所伤,必然是远走他乡、从此陌路的。而她,一个尘世中的凡俗女人,用并不光明的手段,打碎了一个年轻女子对完美男人的一切幻想!

也许,只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何芸不缺钱,她要的只是爱,只是一个男人。可是,她爱的这个男人在妻子口中绝情、冷酷……所以,她逃离了。而胡高伟,马上就要回归了。

(5)

冬天过完了,还有下一个。人生在这样的四季轮回中,慢慢就消散了,就像那些随风而逝的旧情。

祝秋荣走在春寒料峭的街头,手里提着巨大的购物袋。五一要到了,只要有理由欢乐,为什么不呢?她在等着胡高伟来接她,这种感觉很温暖。

回去的路上,他们的车子路过“紫云藤”,祝秋荣注意到垂下来的卷帘门上贴着转租启事。她飞快地瞄了一眼,那里的一切与她再无关联。

“大伟,我们会离婚吗?”她很突兀地问。

“我让你没有安全感吗?”胡高伟说,“你看看你座位的后面,是什么?”

祝秋荣回头,是一束洁白的香水百合。

香水百合是百年好合的意思。他瞄了她一眼:“我愿意做这个尝试。”

祝秋荣望着车窗外的天空,轻轻地笑了。

其实,面对情敌,不一定要让她知道你们夫妻有多么好,巧妙杜撰一下这个男人某个致命的缺点,如薄情,如寡恩,也有一样的效果。

婚外情,有时候也真像一场糖尿病,控制很简单,却也不好根除。就像一根扎在手掌上的刺,在拔刺的过程中,不要太用力,如果太用力,会将刺弄断,闹不好会永远留在身体里;但也不能太轻,如果太轻了,会拔不出来。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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