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创
瞪了一眼,换来一生挚爱
张灵甫第一眼看到王玉龄的时候,这个17岁的姑娘正蹲在理发店的门前,低着头,在店门旁边的一小块花地里,摆弄刚钻出土的花。她抹抹汗,一抬头,就看到这个穿着上校军服的中年男人,正隔着店门玻璃怔怔地盯着自己。
那是1944年的冬天,张灵甫42岁,刚由国民党军上校升任驻长沙第74军第58师少将师长。因为授衔仪式在两天后就要召开,今天他特意抽空来理发。
多年以后,王玉龄在回忆录中写:“这个军官怎么这么讨厌?一个上校,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人家?于是我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结婚后,灵甫有次说:那一天,要不是你瞪了我一眼,我就不会有发了疯地追求你的决心,当时你要是冲我微笑,我可能就没兴趣了。”
爱,可以如此简单地开始。简单离快乐最近吧,太复杂总会让人心生疲惫,丢了细细琢磨的心情。
年龄上相差25岁,而战乱年代的军人,通常是朝不保夕的。尽管父母极力反对,王玉龄还是决定嫁给这个男人。“我瞪了他之后,他尴尬地笑,却并不避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很安全。”
第二年2月20日,张灵甫在少将的军阶上只停了不足百天,就升任第74军中将军长,升迁令附带着一纸短函:“战务紧急,请务于2月21日赴南京报到。”张灵甫立即给同在上海执行任务的副军长打电话,简短地通知了两件事:一是明天和他一起去南京,二是“把你的西装和皮鞋借给我,我今晚结婚”。
“可是,我比你还高一头,西装对你来说又宽又长,鞋子也大两号。”
“没事,大几号的衣服鞋子都不会影响我和她的幸福。”
婚礼只有七个人参加,没有晚宴,没有主持人,新郎自己祝自己新婚愉快。他说,“身为军人,国难当头,即便是婚礼也不宜多讲,不宜铺张。我能说的就一句:我娶了个好老婆,这比什么中将军衔更重要,战争结束之后,如果我只会讨饭,那也很好,那时候,我在前面唱莲花落,老婆可以在后面给我拿碗。”
七个人把夫妻俩送到上海火车站,他们的新婚之夜,一个睡在上铺,一个睡在下铺。
为你,默默种一园含情脉脉忍冬花
74军是国民党军队的五大王牌战斗序列之首,“国字第一师”。此次,上级的命令是在三个月之内,让军队适应新配发的全套美式武器装备。张灵甫每天忙于训练,王玉龄则搬进了南京郊区的74军军属楼。她体贴地告诉丈夫:“楼后有一片荒着的菜地,这几天我整理出来,种些忍冬,这东西宣散风热,善清解血毒又不伤胃,正好对着你的体寒症。”
八年抗战,74军几乎亲历与日军所有重大战役,被日军称为“支那第一恐怖军”。张灵甫在74军从团长干起,身先士卒,出生入死,战绩辉煌,对日作战中从未打过败仗,被蒋介石评为十大抗日名将之—。他多次负伤不肯下火线,仅重伤便多达六次,成为国军将领中负伤最多、立功最多的“双多将军”,也被盟军观察团称为“中国最能打的将领”。而他的74军,也成为一支抗战中从无败绩的“抗日铁军”。
为抗日,张灵甫付出了许多。几年前,他的左腿被日军机枪扫断,只因无意中看到报纸上登载“战时军人不宜在外就医”的消息执意归队,以致耽搁治疗,成了“瘸腿将军”。他左脸上,寸余长的伤口曾流出过数百毫升脑浆,以致年才四十,已经常感体力不支。
“忍冬在我们老家唤作金银花,因为一蒂二花,两条花蕊成双成对似鸳鸯对舞,所以又叫鸳鸯藤。”在王玉龄的精心照料下,忍冬长得很好,几场南京少见的雪过后,更显青翠,那些耐得住冷的花初开时白如银,渐渐染成金黄色,细细小小的花黄白相映,绚烂多姿。
他们的爱情也如这花,开得如火如荼。张灵甫闲下来会陪夫人骑马,在夫人的惊叫声中把她搂得更紧。他还教她书法,要知道,张灵甫是名副其实的儒将,琴棋书画俱为上乘,被誉为“国军将领中第一书法家”。只是,他从不和她谈及军队上的事,“他从不把自己从前和现在的得意事或是烦恼事告诉我,可能是他觉得我太单纯了吧,不想拿这些事来烦我。”
他也不会和她说太缠绵的情话,他只是喜欢在每一个傍晚,挽了她的手,去花园里伺弄那些忍冬,然后轻声问她:“等这些花花草草熟透了,我的头疼应该就药到病除了吧?”
收了两茬金银花,王玉龄除了煎水给丈夫喝外,还特地做了药枕,“要调去华东战场了,把这个枕头带上,每晚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1946年8月,74军开拔,王玉龄把那枕头用新采的金银花满满贮好,“跟过去书生赶考,出趟远门一样,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回来了,枕着这枕头,就像枕着我的胳膊。”
她每天习惯在花园里静坐,坐在一片长势很旺的忍冬花丛里,等张灵甫的信。而夫君的信里依旧透着军人的严肃,几乎从不会缠绵,他会很婆妈地叮嘱她家里的鱼别养死掉了,水要勤换;除了忍冬,还可以种些栀子之类的,“等我回来,还要挽着你在花园里伺弄花草,那时候,满天月色,满天的花香。”
半年后,王玉龄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打电话给前线的丈夫报喜,并把自己和儿子的合照寄过去。电话里,丈夫笑得很大声:“儿子的哭声响不响?长得像我小时候,对了,我还没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
只是,她想不到,丈夫今生无缘抱一抱自己的儿子。从1947年5月中旬开始,所有的报纸都不再送,自己的家门口还多了卫兵站岗,丈夫的电话也好久没有打过来了。王玉龄坐不住了,邻居的官太太们则嘻嘻哈哈:“没事,打仗嘛,一两个月没消息很正常。没什么好担心。”
王玉龄信了。就像当初隔着理发店的玻璃门,那一刻,她相信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
没能说出口的三个字,成了一生的伤
夏天又来了,长了一冬的金银花又成熟了。她依旧采下来收好,准备晾干了做成枕头。听说友邻的100军军参谋、丈夫的老同学杨达回南京公务,她特地找人请他来家,想请他把枕头带给丈夫。
杨达进门后先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摘下军帽,跪下来。她看到这位年轻的上校军官的脸上,两行热泪。
1947年5月16日,张灵甫阵亡。临死,手中握着她和儿子的合影。
“别再想他了,你们结婚才一年半,他连你都不管就自己死掉,这算什么?”父母劝她回娘家住段日子。她不肯:“他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天职,他吃了这碗饭,就要把属于自己的这件事做好,至于是生是死,由不得他。”
每天,她会到马房看那匹他们曾经一同骑过的马,偶尔会跨上去,慢慢地沿着军属大院走上几圈,耳边还回响着当年快乐又惊恐的笑声。她依旧伺弄那些长得越来越高的忍冬,看那些花依次生长,看那些花蕊双宿双飞地缠绕,和梅花菊花一起熬过残冬,在百花盛开的时候,暗自凋零。
后来,王玉龄带着儿子去了美国,伤心之地,还是远离为好。1973年,周恩来总理特地安排王玉龄母子回国省亲。
再回故地,记忆又铺天盖地而来。“打日本人,他从来没打过败仗。三义砦阻击土肥原师团时伤在了额头,命虽保住了,右上额却留下一道难看的疤。都知道他外貌俊朗,平时对自己的军容仪表十分在意,额头的伤疤让他觉得破了相,为了遮挡这道疤,从此剪头理发,右额头总是要留一缕头发。”将如此细小的事物牢记心头,可见相思之深,然而,王玉龄仍一脸平静,内心的波涛让人无法窥见。
2003年,王玉龄在上海浦东玫瑰墓园给夫君立了衣冠冢,墓碑上刻着她的一首诗:“当年有幸识夫君,没世难忘恩爱情。四七硝烟伤永诀,凄凄往事怯重温。”
两年后,由于儿子选择在上海经商,王玉龄也随之定居上海。
2007年,她意外接到了当年华野指挥官粟裕大将的侄子粟刚兵邀请,邀她前往孟良崮。当年与张灵甫对垒的解放军一方的指挥官,正是粟裕。对方原本担心她不答应,她淡然一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我能恨谁?我的先生是职业军人,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
79岁这年,她终于到了孟良崮,在丈夫战死的山洞里,放下了一束金银花缠绕的花环,也说出了深埋于心的话:“17岁我就嫁给你,三年后你便杀身成仁,也许是你从不在我面前表现你的柔软,我从没跟你讲过,从没亲口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你走了之后,这成了我的伤。我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吝啬啊,连一句夫妻间最简单的缠绵话都不会讲,不曾讲。虽然相守只有三年,而这三年中又没有几天真正生活在一起,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人生苦短,能曾有你这样一位夫君为伴,亦是我三世修来的姻缘善果。”
儿子已经长大了,夹着一只塞满了金银花的枕头,跟在母亲身边。望着墓碑,他说:“母亲时常说,您喜欢唱秦腔,没事的时候也唱《满江红》等一些古诗词。当时的南京城,据说很多店铺里悬挂着您的书法作品……”他跪下来,轻轻抚摸着枕头,“这枕头陪着母亲几十年了,没有它,母亲睡不着……”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