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日本媒体

2014-09-10 07:22
世界知识 2014年5期
关键词:安倍日本

主持人/罗 洁 《世界知识》杂志社编审

嘉 宾/崔保国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

王众一 《人民中国》杂志社总编辑

金 嬴 中国社科院日本研究所副研究员

2014年1月25日,籾井胜人在就任NHK(日本放送协会)会长记者会上宣称“‘慰安妇’问题哪个国家都有”等言论,招致日本国内和国际社会的强烈批评。2月18日,籾井胜人在东京出席会议时表示,“痛彻反省”此前有关“慰安妇”等问题的错误言论。

近来,有多名NHK高层就历史问题语出惊人,从而使这家公共媒体机构的政治中立性受到质疑。甚至有说法认为日本首相安倍晋三试图把NHK作为其私人工具。那么,战后参照西方的媒体体制所建立起来的日本媒体到底是如何运作的,又有怎样的分类?政府与媒体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本期封面文章特约三位嘉宾为您揭秘相关问题。

——编者手记

日本媒体发展更侧重于私营媒体的市场化运作;

有选择地报道,是导致对对象国认知不完整的根源之一

崔保国:

日本的媒体体制现在属于战后体制。二战结束后,美军进驻日本,并于1945年先后颁布了《政府和报纸的分离》、《撤销和废除一切限制报纸、电影和通讯的法律》等文件,并废除了原有的《报纸法》和《出版法》。

日本和平宪法实施后,宪法保障出版自由,且规定不允许进行事前审查。和平宪法第21条规定“保障集会、结社、言论、出版及其他一切表现的自由”,“不得进行检查,并不得侵犯通信秘密”。日本媒体发展更侧重于私营媒体的市场化运作。从媒体的管理角度来讲,日本对媒体的管理是比较宽松的,主要沿袭了美国的管理制度,主要管理办法是法律管理和行业协会自律管理,几乎没有设立什么专门的行政管理部门。这样的制度体系有其特定的存在条件,它要求产业已经发展成为成熟产业,要求企业间的竞争已经超越以价格、发行量和收视率等指标为评价体系的竞争阶段,进入到以企业伦理和道德水准高低为评价指标的阶段。

日本的传媒产业从结构上讲,主要是出版、报业、广电、电影、网络媒体、手机媒体等。从媒体性质来看,国家经营的媒体几乎没有。日本传媒业的重要特征是,除公共广播电视机构NHK(日本放送协会)外,其他媒体基本都是商业化的私营企业或社团法人。从整体来看,业界是独立于政府的,业内的横向管理建立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并以自律的方式(包括行业协会、NGO组织等第三方机构监督)来进行。各个媒体组织内部结构完全按照现代企业制度的模式构建。

日本的报业几乎都是私营的。最具代表性的是五大报系即五大报业集团,包括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日本经济新闻、每日新闻、产经新闻,这五大报系属于全国性报纸。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专业化的报纸和地方报纸,地方性报纸基本做到了一城一报。五大报系和地方报纸大概有130年左右的历史,是明治维新后出现的,一般从政党报纸、政论报纸转化为大众报纸。报纸的总量不多,全国共有120多种,但集中度高。全国性报纸的发行量每天上千万份,如读卖新闻。较大的地方性的报纸发行量从十万、几十万到上百万。对比世界知名媒体比如《纽约时报》发行量也不过两三百万份,日本报纸的发行量比较大,影响力也比较大。其次,日本媒体制作比较精良,专业水平相对比较高。还有,从产业经营的规模来看,日本媒体的产业和行规做得井井有条,产业的发展也相对比较好。不过日本媒体主要以传统媒体为主,新媒体比较少,明显偏保守。日本报业的主要特征为严格自律,1946年成立的日本报业协会制定了报业伦理纲领,强调在“捍卫言论自由”的同时,在“自由与责任、正确与公平、独立与宽容、尊重人权、品格与节度”等五方面自律。

日本《官报》是少有的代表国家的政府报纸,大约有100多年历史。《官报》属于行政媒体,发布与国家有关的事项和公告,刊行包括法律、政令、条约、政府采购信息、公司合并及决算公告等在内的内容。工作日发行。纸质版收费(136日元/份),电子版免费。

日本广播电视体制有两大突出特征:一是公共广播电视与商业广播电视并存;二是商业广播电视网多以报业资本为基礎。NHK作为公共广播电视台,虽然不由国家直接运营,但预算和管理层的任命都需要取得国会的认可。商业广播电视网的大股东都是各大报业集团,如日本电视台(读卖新闻)、富士电视台(产经新闻)、东京广播电视台(每日新闻)、朝日电视台(朝日新闻)、东京电视台(日本经济新闻)等。另外,卫星电视在日本较为发达,卫星电视市场大概有两三家竞争对手。

日本出版业规模较大,比较自由,属于书号管理和登记制管理。日本有3000多家出版社,真正有实力的出版集团有50多家,主要集中在东京的神保町一带。目前,日本的出版业每况愈下,滑坡严重。

日本的网络新媒体业方面,国外的网络媒体在日本占主导地位,第一大门户网站是雅虎,日本本土也有一些有人气的网站。但总体上讲,世界上盛行的网站在日本都流行,如Facebook、Twitter、谷歌,日本自己做强的网站是乐天,即乐天电子商务。日本的手机媒体很发达,docomo和软银(softbank)都做得很大。

日本的电影行业实行分级审查制度,由日本电影伦理委员会进行审查。日本动画属于电影行业,做得最大的是东映株式会社,宫崎骏就是从东映出来的。漫画属于出版业,漫画的版权、人物形象、音乐等最终形成动画版权,日本电影近20年来一直处于低迷状态,但动漫市场一直很活跃。

另外,日本媒体是以媒体立场为中心的,不是以记者为中心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的记者都是不署名的,都要按照所在媒体的信念和理念来报道,当然,所有的责任也都由媒体承担。我去年12月底采访了朝日新闻社社长木村伊量先生,我问他如何坚持媒体报道的专业性和客观性原则,怎么处理负责的国际问题,他回答说:让编辑部门不受经营的影响,严格将编辑部门和经营部门隔离,尊重编辑部门的自主编辑权,坚持媒体一贯的立场。

王众一:

电视与报纸对日本公众在舆论方面的影响是最直接的,但日本还有一个媒体领域,那就是政经评论性杂志,以周刊为主,月刊也有一些。这些杂志虽然公信力不如电视报纸那么高,但杂志在广泛的社会阶层中有较强的渗透性,其舆论影响不可小觑。在日本杂志有的从属于报社,有的从属于出版社,有的从属于以制作杂志为主的传媒机构。常见的如《周刊朝日》、《周刊现代》、《周刊文春》、《周刊宝石》等,还有《SPIO》、《Will》、《诸君》等右翼杂志,月刊《文艺春秋》也有很庞大稳定的读者,且社会精英居多。与报纸的有选择的事实性报道和生硬难读的社论不同,杂志多通过煽情、夸张的所谓深度报道,对受众的观点、观念、情感产生更深的影响。这些杂志对中国也是负面报道居多,是导致两国民众好感度下降的重要策源地之一,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媒体最主要的特点,恐怕是日本社会的彼此默契的共同体意识,它使得记者在总体上不是从个人角度而是从单位角度决定报道立场。当然西方媒体也受制于报社,但从报道的特点来看个人色彩或个性会更鲜明些。这从我们的《参考消息》上选载的日本与西方媒体的报摘上就能够看出差异来。日本各大报和电视台在中国都有总局,在和他们的驻站记者接触时总能听到他们抱怨自己发回的稿子被总部过滤、删改得很厉害等。我与日本同行交流得到的共识是:有选择地报道,是导致对对象国认知不完整的根源之一。

在追求国家利益的方向和国家战略的选择上,

几家大报立场越来越接近,体现了高度的统一

王众一:

最近NHK新任会长籾井胜人在1月25日上任伊始便口无遮拦地就慰安妇问题和安倍参拜靖国神社问题发表语出惊人的错误言论,不仅在日本国内引起质疑,更引发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国家的警惕和抗议。

人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NHK作为日本最大的公共广播机构,按照日本人自己的认识,经过战后的民主化改造,已成为相对独立于国家政权的“社会公器”。尽管事实上它与政府有着千头万绪的关系,但毕竟它既不靠商业广告,也不靠政府拨款,而是靠受众自觉缴纳收视费的方式维持相对独立的运营,因此,比起商业色彩较重的“民放电视”而言,其公信度还是很高的。根据最近的调查数据显示,其公信度高居72.5%,超出目前日本任何一家主流报纸的公信度。从过往的情况来看,相对而言,NHK在日本主流媒体中,与偏左或偏右的五大报纸不同,的确属于比较中立、冷静的立场。

根据我的观察和了解,在报道与邻国关系的节目和涉及历史问题的节目中,NHK还是比较克制和客观的。当年朝鲜“脱北者”闯入日本驻沈阳总领馆事件和2005年因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引发的中国民众抗议游行发生时,日本的“民放电视台”开展了指责中国的狂轰滥炸式歪曲报道,毫无掩饰地使用煽动性镜头,而NHK的表现就较为克制和收敛。1995年,NHK为纪念电影诞生一百年,制作了一部在当时堪称大制作的11集特别节目“映像的世纪”,尽管在最后一集中表现出日本希望在迈入新世纪之际能够走出历史阴影的愿望,但在涉及历史问题时,还是能做到比较客观地反映各方看法。比如该片就没有回避南京大屠杀,在涉及当时日本的亚洲扩张政策时,该片还引用了印度的甘地对日本发动的帝国主义性质的战争进行谴责的书信旁白。这些相对客观的态度,使得NHK制作的20世纪回顾的电视专题片,看上去比美国和英国同期制作的作品更有历史反思的深度。

进入新世纪以后,随着日本国内整体思潮的进一步保守化,NHK制作的节目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肯定与西方阵营单方面媾和的战后首相吉田茂的《反败为胜》等,就反映出在博弈中保守势力和右倾力量不断增强的趋势。

崔保国:

NHK作为日本唯一的公共电视台,属于非盈利的公共媒体,影响力较大。NHK并不是国营媒体,属于公共电视。NHK前任会长松本正之在反核电、美军驻冲绳基地问题的报道上,就曾经得罪过安倍政府。NHK会长是NHK的最高领导,会长人选由12位经营委员决定,而经营委员会却由内阁提名、议会任命。去年底,NHK经营委员会改选了四名成员,全部都与安倍本人关系密切,继而NHK的新任会长也就顺理成章地由亲安倍的人担任了。

王众一:

崔教授说得很对,在这样的情况下,安倍晋三提名的新任会长籾井胜人的错误言论自然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普遍擔心和质疑:一向以“社会公器”而赢得较高公信力的NHK,为什么会由这样一个政治立场有问题的人出任会长,今后的NHK是否会因此人出任会长而成为某一政党的“私器”?

在早已完成战后民主化改造的日本,这种情况的确较为罕见。正如刚才崔教授所说,在此次强势的安倍政权的操控下,经营委员会当中已经有不少于三名亲自民党的代表,而国会也已经事实上由自民党多数控制,因此会长人选由安倍提名也算是水到渠成。接下来的问题是:通过人事权和经费控制来对舆论导向施加影响,安倍政权能够走多远?这一点取决于有着公共广播机构传统的NHK电视人在多大程度上会以自身的良知与其抗争,博弈结果值得我们拭目以待。

从人权和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讲,没人敢公开说慰安妇政策是对的。籾井胜人的那种辩解之词实在是苍白无力。我最近在读NHK资深制作人永田浩三写的一本书《NHK铁一般的沉默是为了谁——擅改节目事件十年后的揭露》。在2001年,NHK教育台制作的系列节目《如何审判那场战争》的第二集《问责战争期间的性暴力》,因受到国会议员的压力而遭擅改。这本书说的是自那一刻起十年来节目制作者与当局者之间的抗争、博弈以及对公共广播制度即“社会公器”作用的反思。这表明,接受战后民主主义价值观的日本电视人,绝不会轻易向来势汹汹的右倾势力完全妥协,抗争还会持续。

这种抗争还表现在《朝日新闻》等大报的态度上。2月5日,安倍在日本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以调侃的口吻,软中带硬地表达了对《朝日新闻》的不满,原因就在于《朝日新闻》在一些重大政治问题的立场上,一直与他作对。这次《朝日新闻》也不示弱,6日的社论就质疑自民党修宪动机,对安倍的宪法观提出批评,7日针对NHK新任会长的雷人发言,对NHK今后的独立性提出质疑。《每日新闻》、《东京新闻》等也对NHK经营委员会个别委员的言论对公共广播机构的公信力造成的损害提出批评。

崔保国:

安倍最近公开批评《朝日新闻》,可谓日本传媒界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情。2月5日安倍在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对《朝日新闻》进行了点名批评,他带有讽刺意味地说:“听说《朝日新闻》的办报宗旨就是打倒安倍政权,当然把这作为办报宗旨也没关系,我就是抱着这样的看法在讀这份报纸的”。他的这段发言引起了在座议员们的一片笑声。

在西方发达国家,媒体批评政府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而国家首相对于主流媒体进行点名批评,却是极为罕见的事,这是安倍干预媒体报道、压制社会舆论自由的危险信号。他不仅批评《朝日新闻》,还插手公共电视台NHK的人事安排,使NHK的立场也明显出现右倾化趋势。前日,三位NHK新任高层管理人员相继曝出露骨的右翼言论,不能不令人忧虑。

媒体始终是民众思潮的镜子。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我们习惯上说的日本军国主义,其实归纳起来就是民族主义和大亚洲主义,就是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发酵起来的,日本搞了大东亚共荣圈,以日本为首,把亚洲各国变成它的势力范围和附属国,然后和西方开战,这是它的一个基本思想。

近些年来,随着日本经济的下滑和美国战略的调整,日本左翼被打压下去,而右翼势力则越来越猖狂,当然左翼本身也发生了分化。左翼完全衰落的一个标志就是,左翼代表鸠山由纪夫当了一段时间首相,其主要政治主张是“返回亚洲”,等于是和一百年前的“脱亚入欧”正好相反的路线。但是刚走一段,马上遭到美国的遏制,于是左翼势力彻底就被打下去了。现在自民党的右翼倾向比较严重,极端的右翼势力也在抬头,所以媒体右倾倾向比较严重。

金 嬴:

说到思潮问题,在战后日本的国家政治中,有三个相互交织又相互矛盾的原理在发挥着作用,一是美国的世界霸权,二是战前日本帝国的继承性,三是宪法和平主义与民主主义。在日本媒体中,这三个原理也是对立统一的存在。对立体现在立场上的差异,比如外界一般认为,在日本的五家全国性大报中,《朝日新闻》、《每日新闻》偏左,《读卖新闻》、《产经新闻》偏右,《日本经济新闻》居中。但这种认识实际并不准确,至少不够全面。在追求国家利益的方向和国家战略的选择上,这几家大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甚至立场越来越接近,体现了高度的统一。连日本新闻界现在都有“朝日的读卖化”的说法了,毫不讳言左右趋同的趋势。

但是,战后的宪法和平主义与民主主义原理,对日本社会的影响依然很大。不少第一线的媒体从业人员,至少从强调专业主义的角度,努力使自身与政治权力保持距离,甚或想对权力保持监督和批判的姿态。比如刚才王主编谈到的NHK,决策层、经营层虽然受到了政府很深的控制和影响,但其庞大的新闻从业者群体,信奉新闻职业规则,追求内心的自由,信奉战后宪法中的和平主义与民主主义原则。这些被称为“良心派”的新闻工作者,即使在NHK高层被安倍“收编”的情况下,还是独立制作了一些反思日本战争历史、揭露社会问题现状的节目,如NHK下面的ETV(教育电视台)就是这样。下面我想举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ETV在历史问题上,始终在追究战后日本的错误历史观问题。2001年,ETV为此还与安倍有了一场交锋。当时ETV与节目制作公司共同制作了一个节目,主题是由民间成立的道德法庭对慰安妇制度责任人的庭审,庭审中天皇、东条英机都被判了刑。在节目制作好等待播出审查时,安倍插手了。当时的安倍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他与右翼政客中川昭一等一起,唆使NHK高层,对节目进行了删改。到节目播出的时候,与原来的制作意图有了很大的出入,后来制作公司就此事提起诉讼。这件事被称作“2001NHK·ETV篡改事件”,可以看做是当今日本媒体与政治关系的一个标志性事件。经过这番较量,NHK败了,因为节目不但被篡改了,而且NHK高层还根本不敢承认其中的内幕。最后是参与节目制作的一位NHK编导举行记者见面会,披露了其中的具体过程。

第二个例子,起因于3·11福岛核事故爆发不久,ETV特集制作播出的《在核事故的土地上》与《放射能污染地图:福岛核事故两个月后》两档节目。节目详实而有科学依据地披露了福岛核事故的严重状况,在民众中引起很大的轰动。但是节目的制作人员,却在NHK内部被当作另类受到冷遇。后来,NHK新闻主持堀江纯又制作了一部反映福岛和美国核事故的纪录片,结果竟然遭到上司六个多小时的盘问。堀江纯于2013年愤而辞职,用他的话说,NHK现在已变成了不能对政府权威说“不”的地方。面对媒体高层与政客合流形成的操控,这些记者及他们的呼声当然是弱势的,但无论如何,还是有意义的。

现在的日本政府很少再像战前那样公开管制舆论,更多是在

幕后操控,而且是针对不同的媒体采取不同的手段

崔保国:

日本在战后确立了《电波三法》来对广电业实施管理:电波法、广播法、电波监管委员会法。

日本广电业在政府规定的体制运行结构中维持发展,是相对受政府控制程度最高的日本媒体。政府最直接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对体制框架的整体性设计上,并没有介入对具体内容的管理。广电业对内容的监督完全依靠业界的自律和法律约束来完成。

说到日本媒体管控,就必须说到一个名为记者俱乐部的组织。准确地讲,它是一个日常化的新闻发布体系,是新闻发言人制度的一个附属设施,一个平台。

日本政府对媒体施加影响和进行操纵主要体现在记者俱乐部制度的运作上。记者俱乐部类似我国的记者协会,但又不完全相同。只有成为记者俱乐部的会员才能出席政府的记者发布会或是其他会见,而成为记者俱乐部会员的前提是所属机构为日本新闻协会或日本商业广播联盟的加盟会员,这就意味着记者俱乐部垄断了信息的来源。

政府机关为记者俱乐部提供了记者工作的记者室,还配备有电话及办公用品,有的甚至有专门人员协助处理记者室内的日常事务。而对于记者俱乐部中的常驻记者来说,每天都与俱乐部所属的政府机关人员进行交往,记者与官方就会产生一定的信赖与相互关心,这样就很难进行带有批判性的报道了。

记者俱乐部发布的新闻具有倾向性,对于不按它要求进行报道的媒体和记者,它会有惩罚措施,如果某个报社记者没有按照其倾向报道的话,就可能会被驱逐出俱乐部,最终该报社也不会有新闻了。

金 嬴:

对于日本新闻媒体与政府的关系我认为主要有三点。

第一,日本的政府往往不如我們想象得那样强大,而新闻媒体却比我们想象得强大。这与日本权力结构的特点直接相关。一直以来,日本政治权力结构的最大特点就是高度分散,权力被分散掌握在一些半自治性团体,如政府部门、政治党派、行业协会、大众新闻媒体,甚至黑社会帮派的手中。在日本,新闻媒体长期以来也被称作“第四权力”,但并不是西方新闻自由理念中监督立法、司法、行政权力的“第四权”,而是政官财媒“铁四角”中的一角,与政(政党)、官(政府)、财(财界)并列。这种日本式的“第四权力”,与西方新闻媒体相比,更注重商业发展,即经营第一,而在批判、监督权力方面的主体意识很弱,这就给公权力管制媒体提供了一个有力的杠杆。二战期间,日本媒体完全屈从军国主义的淫威,在制造战争舆论、煽动法西斯意识方面不遗余力,成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扬声器和马前卒。

近年来,日本推动一系列政治体制改革,其中最重要的是选举制度改革和行政体制改革。这两项改革的核心在于集权,选举制度改革削弱了派阀的力量,加强了政党系统中总裁的权力;行政体制改革削弱了政府部门的权限,强化了行政系统中首相的权力。在此背景下,日本政府尤其是首相官邸与新闻媒体的博弈也出现了新的变化,表现为政府变强,媒体变弱。最近日本媒体界出现的一些怪现象,如安倍亲信把持的NHK频频“失言”,就是这种权力格局变化的结果。

第二点,日本新闻媒体普遍具有强烈的派系政治性。在“铁四角”中,新闻媒体似乎具有某种独立性,扮演一种批判体制和政府的制衡角色。但这种“批判”究竟到何种程度、对象是谁、是真的批判还是做样子,都大有学问。二战后自民党长期执政,但首相却频繁更迭。也就是说,政权基础稳定,但政府首脑却是流动的。在自民党各派阀之间激烈的权力斗争中,不少主流媒体记者直接以情报员、智囊的身份参与。二者事实上形成了一种同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派系性毫无疑问地会直接影响到媒体的政治立场和倾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读卖新闻集团现任会长渡边恒雄。上世纪70年代时,《读卖新闻》的立场观点中间偏左,渡边当时是该报的政治部记者,通过采访,他获得了自民党大佬大野伴睦的信任,同时又与当时的政治新星中曾根康弘结下交情。二人相互借力,合伙做大。等到渡边升任报社高层后,《读卖新闻》的立场开始明显右转。1994年和2000年,读卖新闻社两度成立专题小组,炮制修宪草案,并对此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2004年,这个日本第一大报再次掀起修宪旋风,为自民党推出新宪法草案造势。难怪自民党一位高层干部说,自民党能顺利推出修宪草案,实在是托了读卖新闻社和渡边的福。这种新闻媒体与政治势力联手改变国家发展方向的情况,在日本很有代表性。

当然,我们也能看到日本新闻媒体通过揭露政府丑闻、发表不同政见等形式,对当政者进行公开批评,有时效果还十分明显,轻则使政客陷入困境,重则使其身败名裂。导致田中角荣下台的洛克希德事件、导致竹下登下台的利库路特案,都是日本媒体引以为自豪的“舆论监督”。但是,这背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派系派阀之间以及更深层次国际势力的博弈,媒体的“批判”更多是被政治势力在斗争中当枪使。这也就是为什么媒体在爆出这些“丑闻”后,往往立即收兵,从来不会深挖原因,探究根本的体制漏洞,因为如果穷追不舍,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的政党派阀盟友的问题也要暴露出来。所以,在“铁四角”结构中,各方既有斗争,但更有互用,媒体与其他三方的关系也是如此,所做的只能是小骂大帮忙。

第三点,日本媒体在对外问题上,表现出高度的一致性。在涉及国家利益、国家形象时,媒体之间不仅步调一致,而且对政府的立场和口径也都默契配合。对于日本媒体的这种“内外有别”,我们只要把日本媒体对 “中国毒饺子”和日本福岛核灾难两个事件的报道,做一点简单的对比,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中国毒饺子”,是2008年河北一家日资企业生产的速冻水饺在出口日本后,造成九名消费者食物中毒的事件,事发后整整一年内,日本政府处处以此为重大砝码向中方施压,日本各种新闻媒体也揪住此事不放大肆渲染,使这一具有很大偶然性的事件,在此后一两年中都被作为抹黑中国、恶化中日关系的重大事件反复炒作。

福岛核灾,是2011年3·11东日本大地震海啸引发的重大核事故,近三年来愈演愈烈,灾区蝴蝶基因突变、食品变异、少年儿童罹患癌症的人数急剧增加。用日本专家的话说,情况比当年的切尔诺贝利严重很多倍,目前日本不但还没能控制住灾情,反而向太平洋排放了巨量的核污染水。但是,对这一事关人类生态环境和水产品安全的重大灾难,日本媒体却始终报道甚少。在核泄漏问题上,日本的新闻管制更是相当严密,日本媒体与政府及核能的多重双簧还在继续演下去。和“毒饺子”事件相比,福岛核灾难的严重性和危害程度显而易见,但日本媒体从他们内外有别、一致对外的行为准则出发,就能这么做。

王众一:

日本主流媒体五大报纸各有自己的立场倾向,这在冷战时期可谓阵线分明,今天虽有延续,但已经日渐模糊,总体趋同与保守化成为一个大趋势。刚才金老师也谈到过,在日本历史上,《每日新闻》曾经扮演过非常“左翼”的角色,并且一度和《朝日新闻》比翼争雄全国第一、第二大报。然而1971年由于每日新闻社政治部记者西山,将佐藤内阁与尼克松政府之间围绕归还冲绳形成的密约透露给社会党议员,引发官司并酿成丑闻,导致《每日新闻》发行受挫,这才形成日后《朝日新闻》与《读卖新闻》争雄的态势,而《每日新闻》从此沦为第三大报。这表明,利用法律手段制衡控制媒体的做法在日本早有先例。如今特别保密法通过,恐怕日本媒体在总趋势上会进一步附和政府。应该说,现在日本的政治失衡,对社会其他方面都产生了影响,实际上,从冷战格局结束后,这种趋势已经出现,到现在右翼保守势力越来越占上风。

我认为目前左右日本媒体的一股重要的无形力量来自大广告公司,即资本的力量。从银座向东京湾方向走去,汐留海边有一片繁华的办公楼群,其中最高最显赫的大楼属于日本电通公司。从前没有这片大楼之前,夏天海风从东京湾吹来,给银座一带带来凉意。如今电通大楼拔地而起,挡住了东京湾的海风,据说银座一带夏天的温度比从前平均升高了2摄氏度左右。这是一个象征,其实资本的无形力量远胜于看得见的有形力量。事实上,电通通过广告资源的配置对媒体产生的影响远远大于电通大楼对银座一带气温的影响。能够和中国国务院新闻办联手举办近十届中日媒体对话会(本人有幸参加了其中的七届),足见电通在日本媒体中的存在感和号召力。而大广告公司和政界上层的关系也应该是我们考察日本媒体生态的重要参照。

崔教授刚才谈到了记者俱乐部,日本的媒体俱乐部有控制新闻源的一套机制。它和日本媒体的自律性行业文化相辅相成,形成了对媒体的管控机制。控制新闻源,但并不制定明确的口径,这种做法置控制于无形,既符合战后民主化体制,又符合日本共同体社会彼此心照不宣的国情,因此能持续至今。这种机制固然有高效率获得信息、信息来源专业等好处,但也有封闭、排他等弊端。比如非媒体加盟单位很难得到新闻特权。外国媒体在这一方面尤其受到排斥,直到1990年代以后才对外媒有所松动。我就职的《人民中国》在日本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便有常驻记者,但真正能够通过记者俱乐部采访重大新闻,也是在90年代以后才有的事情。而且新闻源的高度一致性也导致日本国内媒体在报道内容上的大同小异,人为地造成报道同质化。

金 嬴:

战后的日本新闻媒体与战前保持了很大的连续性。战前日本有“大本营发表”即官方统一发布新闻,统一舆论很容易。而现在由于高度垄断和高度组织性的延续,通过NHK在全国的网络,通过共同社、时事社与地方报社之间的新闻供稿关系,通过五家全国性大报和其旗下的五家商业电视网,想控制日本的信息和搞舆论统一也不困难。不同的是,现在的日本政府很少再像战前那样公开管制舆论,更多的是在幕后操控,而且是针对不同的媒体采取不同的手段。

日本政坛流行这样一句话:“谁掌握NHK,谁就掌握了国家舆论动向”。政府对NHK,主要是操控经营委员会。刚才两位专家提到的经营委员会制度是由日本《放送法》规定的,初衷是保证NHK独立于国家控制,成为真正的公共媒体。作为决策机构,经营委员会除了任命NHK会长外,还对其经营方针、业务运营有决定权。对于这个握有重权的经营委员会,当权者操控的主要环节在于委员会成员的提名和任命。按照法律规定,NHK委员会成员由社会贤达构成,但这一选任过程并不公开,而是由主管广播电视的日本总务省办公厅与执政党党鞭秘密确定的。因为自民党长期执政,自然被提名的候选人基本上都是亲自民党人士。通过这种路径上台管事的经营委员会及其治下的NHK,对执政党、政府的态度不言而喻。可以说,从上世纪60年代的“安保斗争”以来,NHK与政治权力的关系,就是一个从妥协到屈服、从屈服到顺从、从顺从到迎合、从迎合到合流的步步“深化”的过程。

对于商业性媒体,管控手段通常主要体现在行业协会和广告上。目前,日本新闻媒体在政府面前的立场也越来越弱。2013年年底,安倍推出《特定秘密保护法》,虽然《朝日新闻》等媒体对这一限制言论自由和公众知情权的法案也表示了反对,但终究没能挡住法案最终在国会通过。此外,在刚刚结束的东京都知事选举中,新闻管制和“舆论引导”也非常突出,在安倍定下选举与核电议题脱钩的调子后,日本各新闻媒体大力封杀候选人前首相细川护熙和其支持者前首相小泉纯一郎的“零核电”呼声,并封锁福岛核灾的相关新闻,最后帮助执政联盟如愿以偿拿下了选举。

作为21世纪日本“剧场政治”的产物,

安倍政权把媒体运作列为其施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金 嬴:

在当今媒体高度发达的时代,世界各主要国家的政府或政党,无一例外都把建立和实施传播战略列入重要议程。作为21世纪日本“剧场政治”的产物,安倍政权把媒体运作列为其施政的重要组成部分。自2006年第一次执政以来,安倍团队就着手打造“官民一体”的专业公关团队,通过精细的市场调查,时时掌握日本社会的舆论动态,并有针对性地予以“引导”。2012年年底第二次执政后,安倍采取了全面出击的策略。

例如,此次东京都选举,安倍阵营推选的候选人最终胜选。但实际上这次选举安倍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细川护熙、小泉纯一郎两位前首相组成了“去核电”组合,公开对阵。自2013年11月中旬,小泉纯一郎在日本记者俱乐部阐述“去核电”愿景后,鉴于福岛核灾的深刻现状,日本主流媒体内部曾一度出现了摇摆,一些对核电持批判态度的全国性大报如《每日新闻》,开始在论调上向小泉倾斜。为避免这种“舆论分化”,安倍首先主动把握住话语权,定下“核电政策不应成为东京都选举焦点”的调子。而在各大新闻媒体中,最重要的电视媒体NHK已由安倍亲信把持,其他主要全国性大报、电视网,因为背后广告金主是电力公司,也大都心甘情愿地“被统一”了口径。

然后,借与媒体高层的交情,安倍以私人关系为突破口,开始极力对媒体高层公关。最近一个月内,他先后会见对政权友好的读卖集团会长渡边恒雄、富士电视台会长日枝久,与《每日新闻》社长朝比奈丰“餐叙”,同时还煞费苦心地通过恳谈等方式,亲自出面拉拢评论家、艺人及小报刊的负责人。在等级森严的日本社会,这种放下身段的“亲媒”之举实属罕见,但正是安倍这种不同寻常的举动,使原本多样化的媒体一时间弥漫着“亲安倍”气氛,连一向爱对政府说三道四的商业电视节目也是如此。对于自己的“敌人”,安倍是毫不留情,对于那些批评他的电视主播、报纸杂志记者、甚至是曾经共事过的前外交官,他向来点名道姓地讽刺批判,予以打压。

在拉拢媒体高层、舆论大V,营造“亲安倍”气氛的同时,安倍又通过新媒体,进行有针对性的舆论引导,有效影响了占选民大多数的“中间阶层”和特定群体。其公关团队以30多岁男性社会成员为重点公关对象,因为这个群体是在冷战后左派思想崩溃的年代成长起来的,普遍认为日本已经不再是大国,将面临衰退的结局,因此将希望寄托在呼唤“强大日本”的领导人身上。安倍投其所好,通过使用互联网、Facebook等新媒体,打造自己是“新生代日本人的代言人”形象,使其修宪强军等政策获得了较高认同。此外,安倍还选拔女性官员担任首相秘书官及部门事务次官,树立“用行动而不是空话来重视女性地位”的形象,在女性中间阶层也获得较多支持。

由于安倍上述多方面努力,等到选战正式开始后,日本的主要新闻媒体积极配合执政当局,在东京营造了一个核电政策辩论及核事故状况的信息屏蔽區,封杀细川与小泉阵营的“零核电”呼声,同时封锁福岛核灾的最新信息。在这种信息屏蔽和封杀下,细川、小泉的失败实属必然。此次东京都知事选举,凸显了安倍政权驾驭媒体,操控信息的“功力”,也是当前日本媒体与政治关系的生动写照。

崔保国:

任何媒体都无法超越它所在的国家和社会的影响。绝对客观、完全中立的媒体立场很难做到。但是,当一股邪恶的政治力量占领了主导地位并把国家带向危险的边缘时,媒体是屈服于政治、跪着生呢,还是保持冷静、宁可站着死?日本的五大报系在二战时期军国主义的屠刀下都屈服了,几乎都做了大量“国家主义”的报道。战后很多大报都对那段历史做了深刻的反省。今天,他们对右翼政治势力的抬头也应该保持极高的警惕,这才是对历史真正负责任的媒体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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