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山脉 中国冰川的“绿色”故乡

张文敬

窗含西岭千秋雪”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名句。在这句诗里，杜甫以居住在成都平原的人所特有的视角赞美了横断山绵延千里的雪山冰川。

中国是一个山地冰川特别发育的国度，也是世界上中低纬度山岳冰川数量分布最多的国家。冰川不仅用汩汩的融水哺育着万物，以不停的积累、消融和运动平衡着地球的体温，还以千万年的执着雕饰着大地山川，为人类贡献了一处又一处人间天堂般的美景。据中国冰川编目组的精准统计，截至新千年伊始，中国拥有现代冰川46377条，总面积为59425平方千米，分布在中国西部的六个省区（新疆、西藏、甘肃、青海、四川和云南），尤其以西藏和新疆为我国两个冰川分布的大区。

中国的冰川家族，根据冰川的形成条件和物理特征等，分为大陆性冰川和海洋性冰川两大类。前者有天山、昆仑山、喜马拉雅山等地区的冰川，后者有西藏东南部和横断山一带的冰川。大陆性冰川在我国条数多，面积大，冰川末端海拔比较高，冰川距离人类活动比较远。而海洋性冰川虽然数量少，可是它们的末端往往深入到了原始森林之中，形成一种有机的和无机的，白色的与绿色的，冰冻圈和生物圈彼此为邻、和睦相处的奇特景观区，加之这里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环境，因此也是我们人类比较易于进入的区域。

虽然我国海洋性冰川目前的数量不是很大，可是在地质历史上，曾几何时，它们也是铺天盖地，将它们的身影覆盖到了比现今大数倍甚至数十倍的地方。后来，随着地球气候变暖，对环境更为敏感的海洋性冰川后退到了目前的范围内，在冰川退缩时形成的大片冰川迹地上生长出了我国两大原始森林区——藏东南原始森林和横断山原始森林，并且在这些地方留下了大片风光迤逦的古冰川地貌景观。本文要说的横断山冰川区正是我国海洋性冰川集中分布的区域之一。

在中国的冰川家族所“居住”的多条磅礴的山脉中，横断山是十分特殊的。它拥有两个地标性的冰川作用中心——四川雪宝顶和云南玉龙雪山，分别是中国及亚洲冰川分布的最东和最南界限。比起那些冰川绵延千里的高寒磅礴山脉（比如天山和喜马拉雅山，它们都是世界上著名的现代冰川作用集中的山脉，长度都在2000千米以上），横断山的冰川分布相对独立和零散，但却各有特色。依山系划分的话，分别是雀儿山冰川区，沙鲁里山冰川区，大雪山冰川区（以贡嘎山为代表），邛崃山冰川区和岷山冰川区（以雪宝顶为代表），以及云南的玉龙雪山和云岭冰川区。如果把梅里雪山一并计入，横断山的冰川共有615条，面积达760平方千米。

可以这么说，横亘在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横断山不仅以其广袤的原始森林、丰富的自然资源、三江并流的河川地貌和多民族聚居的历史人文景观著称于世，还是一个多雪山冰川的“冰冻圈王国”。生机勃勃的有机世界与寒冷晶莹的冰雪王国，就这样奇妙地融为了一体。

雀儿山

雪拥雀关车不前

倘若你自北向南地拜访横断山的冰川家族，那么，你最早遇到的便会是雀儿山。这也是我几十年追寻冰川的岁月中，最初见到的现代冰川。蜚声世界的川藏公路如飘带般滑过它的脚下，又从它海拔4800米的垭口穿越而过。

雀儿山最高峰海拔6168米，是横断山脉的第四高峰。这里雪峰连绵，冰川四溢，发育着98条现代冰川，冰川面积为89.28平方千米。季风在雀儿山山体的阻碍和“扰动”下形成了非常丰沛的降雪，给这里的冰川的发育和存在提供了充分的补给，也常常在冬春季节的雀儿山垭口酿成“雪拥雀关车不前”的大堵车事件。

充满传奇色彩的新路海冰川是一条冰斗山谷冰川，目前的长度为6.6千米，可在大冰期时代，它的末端一度延伸到了今天山下的川藏公路所在地。目前，它的末端已回缩到了海拔4220米的高度，原来的冰舌则被雀儿山下的一座古冰川湖泊——新路海所取代。如今，湖边长满了根虬干直的高山柏树，春天则野花烂漫，只有湖四周比比皆是的巨大古冰碛堆积体和漂砾证明着曾经的冰雪世界。每次经过这里，我都忍不住要在波光荡漾的新路海前徘徊一会，思量着雀儿山的过去和未来——如果全球持续变暖，冰川将会不断后退，虽不足以让南极大冰盖消亡，但中低纬度山地中海拔低于6000米的冰川就有可能“经不起考验”。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雀儿山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黑水“婴儿”冰川

气候变化的敏感监测者

如果把雀儿山的冰川比作“成年人”，那么，另外一条与它几乎同纬度、位置却偏东很多的四川阿坝黑水县的冰川，则可因其“娇小玲珑”而被称作“婴儿冰川”。

整个黑水河流域一共有19条现代冰川，面积仅仅6.04平方千米。其中最有名的达古冰川是一条很小的冰斗悬冰川，位于黑水县达古沟的海拔4680米的峭壁之上，面积只有0.2平方千米。不过，别小看了这如初生婴儿般的小冰川，它的每一点变化都十分敏锐地反映着气候与环境的变化，是当今冰川与环境研究的重要对象之一。更有意思的是，虽然达古冰川非常“小家碧玉”，它麾下的达古沟却是一条壮观伟岸的古冰川“U”型谷地。每当春天来临，这里的杜鹃花便层层盛开，到了深秋时节，原始森林中则红叶如染。一年四季，沟中的藏家村寨都会飘起袅袅炊烟。伴随着家家户户的浓浓奶茶香，一群群的“国宝”——川金丝猴不时地在村寨附近的林地里攀高爬低，跳跃嬉戏，似乎在提醒人类：我们也是达古沟的主人哦。

四姑娘山

冰川“雕刻”的角峰与山谷

四姑娘山，这柔美清丽的名字让人一听便怦然心动。这组最高海拔达6250米的雪峰群由四座美丽的冰川角峰排列组成，为邛崃山脉的主峰群。

整个邛崃山脉一共发育了98条现代冰川，但大多数都是小型冰川。主峰四姑娘山周围一共有现代冰川8条，最大的一条长度为1.6千米，面积不过1.64平方千米。虽然它们目前只是冰川家族中的“小弟弟”、“小妹妹”，可是从现存的长坪沟和二道沟等古冰川“U”型谷地的规模性和典型性推测，一万多年以前，四姑娘山冰川末端海拔曾下降到了海拔3000米以下的现在的日隆镇附近，侵蚀能力十分强大。今天，当人们进山，绕过一道狭小的“山门”之后进入长坪沟时，会觉得眼前突然一亮，仿佛发现了世外桃源。那里云淡天低，森林密布，百花盛开，清溪见底，冰川雪白如银链悬挂在高耸的冰斗之上。人们或许难以想象，这人间天堂般的美景，依仗的正是古冰川的造化之功。

贡嘎山

“热情奔放”的海洋性冰川

沿着苍茫的横断山脉再往南走，你很快将叩开又一处冰川圣地的大门——四川境内声名赫赫的海螺沟冰川。

海螺沟冰川位于贡嘎山东坡，是一条典型的季风型海洋性冰川。磅礴、湿润的季风涌入这片山地，带来了养育冰川的乳汁——充足的水汽，而“海洋性冰川”则得名于一段冰川研究历史。早期西方冰川学家在研究北极、南极和阿拉斯加等地末端伸入海洋的冰川时，发现它们的温度都接近于0℃，属于冰川家族中的“高体温”的一支，便将其命名为海洋性冰川。同样，横断山冰川也是这般的“天性温厚”，即使深入冰层之下十几米，温度也接近0℃。

海螺沟冰川的长度目前约为13.1千米，冰川面积约为25.71平方千米。以冰川和大冰瀑布为核心，加上高温大流量的温泉资源和茂密葱茏的原始森林，海螺沟冰川已经和黄龙、九寨沟和峨眉山一样，日益成为四川的美景名片。

与海螺沟冰川比肩为邻的是贡嘎山周围的众多现代冰川，其中仅主峰周围就有71条。如东坡的磨子沟冰川、燕子沟冰川，西坡的大、小贡巴冰川和南坡的巴王海冰川。就面积而言，燕子沟冰川算是贡嘎山冰川群中的“长子”，它的长度虽然只有10.5千米，其面积却为32.15平方千米。

除了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之外，贡嘎山最神奇之处莫过于冰川四溢的山体之下竟然蕴含着大量喷涌着的地热资源。这里随处可见天然温泉的泉眼，到处都热气氤氲。多年的科考经历告诉我，就算是在看起来普通的山地上，只要开钻一打，也很可能钻出热水。身沐温泉，眺望雪山，冰与火的交织让人终生难忘。

梅里雪山

冷傲的冰川女神

说到横断山的冰川，少不了梅里雪山东坡的明永冰川。在横断山众多的冰川分布区里，梅里雪山的冰川群可以说最具“神性”，最让人心生敬畏。这里上演着最激烈的高山与江河的戏剧——海拔6740米的梅里雪山挺立起磅礴的美丽身姿，一手分开了两条江河巨龙的缠斗。千万年来，她用自己的冰川融水喂养着它们，俯身注视着澜沧江和怒江迤逦着从自己的身前身后流去，奔向遥远的南亚。

梅里雪山一共发育了48条现代冰川，总面积为146.87平方千米，属于横断山区较大的冰川作用中心。在这里，十几条大中型山谷冰川“奔腾”而下，扑入茂盛的原始森林中，构成了冰冻圈和生物圈相互交融的一幅幅神奇画卷。东坡明永冰川长度为11.5千米，末端冰舌直抵居民村庄附近的农田，仿佛是村头的一条特殊的河流，与人类的田园生活一起，构成了一幅共生共荣的奇妙图景。明永冰川也是目前横断山末端下伸得最低的现代冰川，最低海拔高度只有2700多米，它以急而陡的坡度，以及接二连三的大冰瀑布，从极高峰处迅速下落，直抵苍翠如染的亚热带原始森林，展示出海洋性冰川强烈的动能和活力。别看其平常静如处子，一旦发起威来，真是势如雷霆，移山倒海，足以夷平山丘，摧毁森林，掩埋村庄……1991年发生在梅里雪山明永冰川海拔5300米处的雪崩山难至今让人谈之色变。罹难的中日双方登山队队长宋志义和井上一郎都是我十分熟悉的友人。在那之后，每当我考察路过这里时，我都会面对巍峨入云的梅里雪山和蜿蜒跌宕的明永冰川，默默地拜祭一番，既是对逝去的友人，也是对神圣的梅里雪山和冰川。

雪宝顶与玉龙雪山

亚洲冰川的东界与南界

在横断山冰川家族里，最值得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的，还有雪宝顶冰川区与玉龙雪山冰川区，它们分别是中国和亚洲现代冰川作用的最东和最南界限，如门神一般，守卫着这个磅礴而瑰丽的冰川王国。

在地球的中低纬度，山体必须高到一定程度才有可能形成冰川。因此，正是雪宝顶与玉龙雪山的雄伟“身高”，才把冰川的血脉延续到如此温暖的南国。

雪宝顶海拔5588米，是岷山山脉的最高峰。这里的冰川条数少，面积也不大，最大者雪宝顶冰川，长度为1.5千米。东坡的另一条冰川，长度仅0.6千米，面积0.15平方千米，不过，其融水仍然源源不断地补给着世界闻名的黄龙高山喀斯特钙化泉池群，给它带来了长久而动态的美丽。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这里的冰川之美独具特色，漫步在柏树林、绿绒蒿、西藏杓兰等植被环绕的钙化泉池群中，抬头仰望闪耀着银光的雪宝顶，真是亦仙亦幻，不知道自己是在天宫还是在人间。

在盛产热带亚热带雨林的云南，冰川也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处。这就是郭沫若笔下的“飞起玉龙三百万，江山如此多娇”的神奇之地——玉龙雪山。

在一片山地上，以主峰为中心，一字排开了13座海拔5000米左右的金字塔角峰，发育着21条现代冰川。晶莹的冰川群不仅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美之惊叹，也因为身负“亚洲现代冰川作用中心的最南端”这一特殊身份而为科学界所关注。最长的一条位于丽江市白水河流域上游，其积累区的后壁酷似一面展开的折扇，所以又被称为“扇子陡冰川”。

玉龙雪山的冰川融水不仅滋润着玉龙山大片原始森林，浇灌着丽江盆地上万亩良田，还孕育了源远流长的东巴文化。每当我站在黑龙潭边，凝视雪山清丽的倒影，耳边就会响起郭沫若对玉龙雪山那满怀激情的吟唱：“龙潭倒映十三峰，飞龙在地潜龙在天；玉水纵横半里许，墨玉为体苍玉为神。”“墨玉”指的是这里的原始森林，“苍玉”指的则是玉龙雪山和冰川。

面对目前地球气候变暖趋势的不断加剧，很多人询问我：玉龙雪山的冰川会在短期内消失吗？玉龙雪山的冰川后退与丽江的旅游开发有关系吗？的确，如果按目前全球变暖的趋势持续下去，鉴于玉龙雪山海拔不到6000米，又处于北纬27度左右的亚热带南缘，这里的冰川群一定会首当其冲受到考验。不过，与大自然的巨大力量相比，当地的人类活动和干预虽然对冰川后退有一定影响，但作用却是比较微弱的。也就是说，如果大的气候环境变化周期正在向地球的“暖期”跋涉，那么，就是把丽江市整个搬走，玉龙雪山的冰川也无法逃过强烈退缩甚至消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