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鄂不了情

卜祥

“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答复，卖还是不卖，否则明天就上法院，大不了老子的钱不要了，钱你也拿不着。”45岁的孟凯说完狠狠地挂断电话。

他在深红色的地毯上来回踱步，速度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后来几乎是对着手机吼了起来，完全没有注意到屋子里来了客人。

孟凯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餐饮第一股”湘鄂情的创始人。五年前，他使湘鄂情成功上市，成就了自己的餐饮界首富神话，一时风光无两。五年后，世事变幻，风流云散。

2014年7月，湘鄂情高调宣布更名为“中科云网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进军大数据领域，业界一时一片愕然。从高端餐饮，到先后涉足环保、影视和互联网等领域，湘鄂情的转变越来越令人费解，很多股民甚至將其戏称为“A股第一故事大王”。

剧变之下，这个昔日神话，能否延续？

餐饮首富神话

1995年，技工出身的湖北人孟凯和妻子来到深圳蛇口，以2万元和4张桌子起家，开了一间街边大排档。

尽管学历不高，但孟凯很快就表现出了不凡的管理才能——他花了一万多元买来一台当时最新的486电脑做表格，认真统计出每月排名最末的五个菜，并用新菜替代。由此他的小店生意越来越火。

1998年，时任中国烹饪协会会长杨柳请一个朋友到人民大会堂吃饭，孟凯随行。“那时我才29岁，这顿饭让我太震撼了。”孟凯承认这是催生湘鄂情餐饮帝国的“决定性瞬间”。“自己做事就是凭悟性，感觉那就是做餐饮的最高境界，那么庄严，我觉得我应该到北京发展。”

于是，孟凯倾尽所有凑了300万元来到北京，把全部身家押在了做一家比肩人民大会堂的高端酒楼上。他把酒楼命名为“湘鄂情”，地点选在离空军干休所不远的定慧寺。

当时湘菜和鄂菜在北京已有消费基础，但是比起粤菜，档次不够。孟凯在湘菜和鄂菜的基础上引入粤菜海鲜，正式走高端路线。开业时他请朋友品尝新菜，朋友见了店内装潢心中一惊：“金碧辉煌，太脱离人民大众了。”

不过孟凯押对了宝。湘鄂情定慧寺店日渐火爆，排队候餐的人越来越多，经营面积也随之扩大——最早湘鄂情只租了那幢楼的一层，后来盘下了整幢楼。

定位高端的湘鄂情以公务消费者居多，为了让这些消费者感到“有面子”，孟凯从经营之初就带头去包厢向客人敬酒。敬酒的过程中，湘鄂情店员还会现场演唱自编自导自演的敬酒歌。客人用餐完毕离去，要送进电梯直到关门。

周到的服务，高端的菜品，准确的定位，孟凯的生意越做越大。

2009年11月，湘鄂情成功登陆深圳中小板，募集9.5亿元资金。上市后，孟凯成为餐饮界首富，身家39.37亿元。湘鄂情的扩张步伐随之加快，至2011年底，其直营店达30多家，加盟店10多家，还在新加坡、澳大利亚开出分店。彼时，中国餐饮第一股名副其实。

除了财富和名望，湘鄂情对孟凯而言更是一个结识达官显贵的社交大平台。他的“圈子”意图似乎能从门店选址中看出一些端倪——湘鄂情北京门店大多数都分布在政府机关、军队大院以及大型国企周围。

比如，其北京总店选在了位于海淀区定慧寺空军总部干休所附近，周围辐射了大量的党政机关；月坛店正对门就是国家统计局，酒楼的西边不远处坐落着国家发改委，东边则是国家烟草专卖局和国家工商总局，距离中国人民银行总行也只有5分钟的车程。

不可置否，在湘鄂情的所有分店中，这些定位于公款消费的门店利润贡献最大。其中，月坛店仅在2012年就实现盈利2280多万元。

然而，风说来就来，说变就变。

2012年12月，中共中央“八项规定”和中央军委“十项规定”相继出台，高端餐饮和白酒等与三公消费相关的行业纷纷“入冬”。一些机关单位规定，消费1000元以上要登记顾客姓名，政府部门还曾派人去店里查账。

很快，湘鄂情迎来了关店潮：在北京一下子关闭了四五家店，南京、武汉、郑州和西安等地的业绩也纷纷大幅下滑。

从2013年下半年开始，孟凯和管理团队流动办公，哪个店生意不好就驻扎到哪个店处理善后，有些亏损严重的店直接关掉，另外一些则缩小了营业面积。

北京月坛店是孟凯最后一个落脚点，这个店的上面几层早已停止营业，一层的餐厅也很少有客人上门，连大门上方的“湘鄂情”招牌都已经被摘了下来。两年前，这里还是湘鄂情生意最好的一个店，其中最高规格的包间至少要提前一天才能预订到。

而自从“八项规定”出台后，那些曾经“圈子”里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回不去的餐饮王国

其实，在圈子里混的孟凯消息灵通。早在2012年，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这一年，湘鄂情以8000万元收购了龙德华餐饮，以1.35亿元控股上海齐鼎快餐，还以8000万元向深圳市海港饮食管理有限公司增资并持有其45%股权。孟凯还拟定了再融资计划，定向募集4.5亿元，打算从单一依赖高端餐饮的状态中解脱。

但命运这一次并没有眷顾他。他的计划正好撞上了证监会暂停所有IPO和上市公司再融资，直到2013年3月才开始放行，而那时“八项规定”已出，湘鄂情融资变得难上加难。

再不求变，便是死路一条。湘鄂情转型势在必行，大众餐饮无疑是孟凯的第一选择。

2013年元宵节后第二天，孟凯早早出现在了湘鄂情北京媒体见面会上，宣布湘鄂情由高端向大众转型，同时开拓餐饮业务形态，把团餐和快餐市场做大。

其转型措施包括：停售高端海鲜类菜品，代之以平价海鲜、湖鲜及河鲜；调整部分菜品、果汁销售价格及高中低档菜品的比例，以吸引普通大众消费群体；开发性价比较高的大众餐品，推出半价菜。在服务上，不设最低消费，取消服务费，在各分店设立了价格与普通超市持平的酒水超市。

然而，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湘鄂情的一线员工对此深有感触。

地处北京CBD中心的湘鄂情大望路金地店，原来主打商务消费。转型后，湘鄂情菜品单价大大降低。例如，农家小炒肉从88元降到58元；小米海参从288元降到128元。但降价并没有带来多少客流，因为湘鄂情故有的高大上形象已深入人心，“很多人还是不敢进门”。

实际上，湘鄂情门店的大部分成本都无法消减。例如房租，金地店最小的包间都有40平方米，相对于大众餐饮的菜价，显然过于奢华。

相比于高端餐饮，大众餐饮本就是微利行业，竞争策略与高端餐饮不同。以定位中端的“眉州东坡”为例，为降低食材和人工的成本，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实行原材料集中采购，中央厨房统一加工，进而成为高端餐饮受挫后的受益者。而湘鄂情尽管也建有中央厨房，但在北京不到20家店面的规模上发挥不了其优势，运送到北京之外的店面又鞭长莫及。

转型很快便以失败告终。这让很多人十分费解：“原本就是开大排档出身的，为什么就做不了大众餐饮了呢？”个中原因错综复杂，孟凯显然无法一一解决。对他来说最快的自救办法，是放弃餐饮，另觅商机。

“做了半辈子的东西，突然不做了，惋惜肯定会有。”尽管孟凯为此一度情绪低落，但他在员工甚至外界面前，则一直表现得很自信。湘鄂情副总裁万钧曾向媒体透露，孟凯对转型几乎没有犹豫，很快就下了决断，原因是“充分相信习总书记是下定决心的（遏止‘三公消费’）”。

国家不支持的产业，孟凯绝对不做。但他必须找一门生意，托住湘鄂情的大盘子。

半路出家的和尚

2013年是湘鄂情历史上亏损最为严重、经营最为困难的一年。孟凯意识到，湘鄂情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这时，环保行业引起了他的注意。

孟凯有着渗透到骨子里的政策意识，一直以来都有“解读政策”的习惯。他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坚决拥护党中央的决策，党说干啥我干啥，党说治理大气，我们就搞环保治理大气，党说文化好，我们就干文化。”

可是，当他把进入环保行业的想法和公司董事们交流时，却遭到一致反对。为此，他不得不在办公室一遍又一遍地给他们轮流打电话，劝他们改变主意。

董事们的反对并非毫无道理。首先，进入完全陌生的领域，孟凯的知识储备仅是“能看懂图纸”；其次，湘鄂情扎根餐饮，公司本身并无环保产业的基因，“半路出家的和尚”胜算有多大？最后，环保公司首先是工程公司，不可能像互联网那样可以凭借一个新的商业模式获得爆发性增长，从小公司向大公司迈步的过程，必定漫长而痛苦。

但孟凯依然一意孤行，决定放手一搏。

2013年6月，他通过朋友结识了江苏晟宜环保公司的大股东单晓昌。单晓昌由此成了孟凯进入环保行业的引路人。他不但将自己持有江苏晟宜51%的股份，以4000万元的价格卖给孟凯，还为孟凯后来一系列的收购牵线搭桥。

为了尽快吃透这个行业，孟凯曾问计于中科院的環保专家。“环保我不懂，我请专家们互相PK。”他听取专家的意见后，自己再拿主意拍板。从2013年7月开始，孟凯更是把自己的工作重心迅速转移到环保产业，他顶着夏日酷暑，奔波于安徽、江苏等地的环保工厂，最远还到过泰国。他与朋友聊天几乎都是关于环保，并笑称自己“谈环保可以把专家侃晕了”。

正式进军环保产业后，“中昱环保”是出现在孟凯收购名单上的第一家环保公司。

2014年7月，上半年预亏7000万元至1.2亿元的湘鄂情宣布，拟以2亿元收购“中昱环保”51%的股权。这个动作极大地拉升了湘鄂情的股价，当周涨幅达到21%。

这似乎让孟凯看到了一丝希望。不过，一纸拟收购的公告发布之后很快便没了下文，直到后来宣布终止收购。对此孟凯解释说，收购因小股东反对而搁置。“大股东同意卖给我，小股东占股三分之一以上，有否决权。他们对资产评估价不认可，大气污染治理很火，很多公司追着他们收购，优质资产价格涨了。”

更让外界倍感意外的是，湘鄂情年底公告收购目标由“中昱环保”变成了“合肥天焱”。这是一家位于安徽，只有几十人的小型环保公司。

孟凯透露，2013年9月，他在调研期间认识了身为国家能源局专家组成员的刘勇。刘勇的合肥天焱公司拥有23项专利，主要靠出售技术为生，还聘请了一名德国生物质炭专家，技术实力很强，但很缺钱。

2013年12月，湘鄂情出资5100万元与合肥天焱合资成立合肥天焱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湘鄂情持股51%。2014年2月，湘鄂情继续收购余下49%的股权，完全控制公司原有的专利技术和设备。

这次收购完成后仅两周，湘鄂情便发布了一份神话般的业绩修正公告，称2014年一季度预计盈利6000～7000万元，其中合肥天焱贡献了超过5000万元的净利润。

此举立马引来了市场的怀疑。有业内人士指出，被湘鄂情收购的这段时间内，合肥天焱所处的生物质能源设备行业并未经历突飞猛进的发展，合肥天焱在2013年1～11月的11个月时间内，净利润也只有1088.22万元。而与湘鄂情开始合作后，自2013年12月至2014年3月的4个月内，合肥天焱净利润就激增至7000万元。“如此迅速的业绩增长非常诡异。”

面对上述质疑，孟凯并没有给出更多解释。

几乎在收购合肥天焱的同一时间，湘鄂情还以4000万元从单晓昌手里收购了江苏晟宜环保公司51%的股权。这是一家硫回收企业，主要涉及大气治理。

作为江苏晟宜占股49%的股东、公司创始人，邵志辉至今只见过孟凯三四次，甚至还没有与孟凯讨论过业务。“也没有一分钱投入到日常运营中”。邵志辉直言自己也并不知道收购之后的具体计划，只能“陪着大公司玩”。

事实上，孟凯频繁的收购动作，并非毫无逻辑可循。他所收购的环保公司有着明显的共同特征：规模均在50人以下，掌握多项专利技术，没有厂房，所有生产环节都由其他企业代工完成。“有专利，生产外包，学的是苹果。”孟凯说，湘鄂情未来只收购这一模式的企业。

迷途羔羊

环保并不是孟凯的唯一归宿，他依旧缺乏安全感。

他曾经把湘鄂情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只有一个主业”，而现在他再也不愿承担单一主业的风险。所以，当外界还在消化湘鄂情将成为一家环保公司的事实时，孟凯又大胆地跳到了另一个与餐饮和环保都不搭界的领域——影视。

孟凯不是第一次做影视。湘鄂情在北京的第一家店位于西四环的定慧寺，附近是各个机关家属区，包括广电总局家属楼。在那里，孟凯结识了不少影视圈的人。他自称，影视圈基本上没人不认识他。2002年，他甚至赞助了北京电影学院78级同学会（张艺谋和顾长卫正是其中代表）。2003年前后，孟凯曾投资过《搭错车》等7部电视剧，赚了些钱。

2014年3月6日和12日，湘鄂情先后与中视精彩影视文化有限公司和重庆笛女影视（上海）有限公司签订了对赌协议，预收购两家影视公司各51%的股权，约定两公司2014年净利润如果均不低于5000万元，湘鄂情将以不低于10倍市盈率的价格完成收购。

——这是孟凯研究了张国立与华谊兄弟、宋柯与韩国SK电讯等并购案例后，最终选择的一种“特别”的并购方式。“我没有钱，而且对赌未来业绩，更可靠。”孟凯说自己用了一个“没钱人的做法”。

中视精彩董事长熊诚与孟凯相识多年。据熊诚介绍，与孟凯合作看重的是他的人品和人脉。孟凯交友广泛，通过开饭店结识了一批电视圈的朋友。“过去卖片子，不够雷，不够狗血，比较正统，审片子的人会说收视率有问题，这时孟凯的资源就会派上用场，对于我们销售电视剧还是有好处的。”

熊诚甚至把孟凯比作影视领域里的刘邦。“他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是比较认真的，因为他小时候读书少，比较崇拜有知识的人。就像刘邦自己并没有什么本事，但是他却能打下天下。他手下的人有本事就行。”孟凯带来了资金，又不介入管理，这正符合熊诚的意愿，两人一拍即合。

孟凱在环保和影视领域的频频动作，已然把湘鄂情送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激起了一大片诸如“看不懂”、“疯了”以及“病急乱投医”的质疑，但孟凯却并没有收手，不久又抛出了一颗“深水炸弹”——宣布湘鄂情涉足大数据业务。

2014年5月4日，湘鄂情与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签订《网络新媒体及大数据联合实验室的合作协议》，称将共同建立“网络新媒体及大数据联合实验室”，展开产业模式创新、关键技术攻关和产业应用推广等合作。

开饭馆的做大数据，能行吗？孟凯回应：“中科院是什么地方？中国最厉害的科学家都在那里。我相信中科院的技术！”与孟凯携手的人，正是中科院计算技术研究所的副总工程师程学旗。

不久后，孟凯宣布与程学旗担任首席科学家的上海瀛联科技公司，共同出资成立爱猫科技公司，并提名程学旗成为湘鄂情新一届董事会成员。湘鄂情随即发布公告，在原来主要以中餐为主的经营项目上，新增加了设计、开发、销售计算机软件，以及网络技术、通讯工程、网络工程与电子技术信息等新的经营内容。

2014年7月，一则更名启事又引起了轩然大波：湘鄂情正式决定将公司名称变更为“中科云网科技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仅仅两年时间，湘鄂情先后宣布进军环保、影视和互联网等多个行业，还并购了多个不同行业的公司，以求快速转型。而对于颓势明显的酒楼业务，孟凯将其彻底剥离上市公司，然后自己以个人资产接盘，派万钧和曹铁军两位爱将分别镇守北京和上海两个大本营，试图让其在脱离上市公司规范束缚的条件下盘活。

如今的湘鄂情已然是另一个公司——中科云网，主营环保、影视和大数据。它预示着，曾经被视为中国餐饮业样本的“湘鄂情”，就此退出历史舞台。在餐饮业创造了一段传奇的孟凯，如今不得不挥别自己打拼多年的王国，走向连自己都摸不清路的未来。

湘鄂情，孟凯的“情”，何处是归路？

编 辑 吴嘉雯 wjw070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