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2014-09-10 00:42杜旻捷
中国周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冯唐秋水万物

杜旻捷

谁对恋人说——你那么大地铺开。我那么荒凉地醒来。小麦之外,七千年以来,姑娘老去,混蛋常在。

他说——没有心脏,我还可以思念你,没有下体,我还可以燃烧你。

他叫张海鹏,笔名冯唐。1971年生,今年四十有三,一直想写解体渴的小黄本,最后却只能撕扯灵魂。有人称村上龙是永远二十岁的作家,那张海鹏同志就是不变裸奔的三十岁。

碎片式的纪实,外松内紧,以主角视角,和出现的各色人物为中心,各自成篇,却又隐含逻辑,形散神聚,十年前的《万物生长》令人眼前一亮。近日冯唐在港出版《素女经》,听闻“能解十年情困”。大陆仍欲购不得的手痒,让我又把《万物生长》翻将出来画饼充饥。

“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继而,听秋水讲色情、恋情、老师、室友……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却异于所有人以为的十四到二十四岁。

这十年,你先是怕这草样的日子过不掉,然后怕它死绝了。亦舒写,孙睿也写,歌德有,莫言也有。无数小说把主客观的悬疑,从异性整到同性,挖了精光。冯唐,还有什么不一样?

有。秋水的成长,是人和生活互相放弃诋毁,却又解放参悟的过程,它留下了足以使人成活的平等观;在文字节奏,《万物生长》像一个忧郁的亲吻,从手臂,到腿间……汗毛直摄往蒸腾出咸湿体香的方向,心都要拗入障,到头,却“啪”炸成灰;在语言,它是比干和阴囊的集合体,毫不客气地揭露人性,孵生怀疑的精子,犯坏游曳,水乳交融。

爱德华·勒维在自杀案里看到的是自己,然后他自杀了。不知这所向披靡的秋水,是多少年前的冯唐?但他依旧明眸皓齿着。

初恋就像方便面,你需要它。但它永远变不成大米。从“我是念着你长大的,男孩只能长大一次,你不可替代。”到“同样一转眼,几十年过去,有一天在路上遇见我的初恋,她的头发白了,奶子垮了,屁股塌了……她可能已经记不得我是唯一知道她身上唯一一块痒痒肉存在何处的人,我们之间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多年后,他俩睡过一次。沧海从此逝,伶仃寄余生。

抵牾凋零,不过是从此看到白裙子细足踝的少女就勃起,别无其他。

秋水的倒数第二个女友。两人唠嗑打饭,在假山头、宿舍里,裸身抚摸做爱做的事情,而不是交易着性生活。这是爱情,却不是斗战胜佛。

秋水想要的日子,是喝酒做爱考前复习,实习毕业做个医生。但婚姻是大海捞针选择生活,不只是男欢女爱。冯唐揭破,“你是在自己骗自己……你的心依旧年轻,随时准备狂跳不已,只是我不是能让你的心狂跳的人。”所以不妥协于爱情。

结婚,并不是一起腐朽,失去对世界的期许和敏感的慢性自杀。不止结婚,什么都不应是,爱情也不能。人当二十来岁,再没有思考、没有挣扎、没有想要不顾一切抓住生活的感觉,就是在往老少两头逃逸。

分手后,女友向美国老教授伸出橄榄枝。“我的女友永乐五年。现在她走了,我的时间是五代十国。”曲终人散,谁也不是秋水的最后一个。

陪秋水走向成人的人,有许多。有“一手黄,一手白”。黄的是倚叠如山的尼古丁,白的是积年累月的碳酸钙的老师,白先生。也有哥们儿和北京。摒弃风流的学霸者,厚朴也。每一任女友都没好结果的辛夷。不得不说的是黄芪。“到了北京才知道色空之间只是薄薄的一张纸。”好哲理!能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能在皎白月下,以带着妹子在河岸边裸奔浇灌爱情,这是描眉画目、嵬然不动的北京,他就是北京。

不仅如此,当读到黄芪“在筒子河边,望着角楼。晚上如果没有月亮,他会哭泣,如果有月亮,他会勃起”,眼前豁然开朗。难说,这景色与王小波《绿毛水怪》中“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孰美。

大学毕业,就得干点什么。“在我的印象里,觉得再没什么人会去干的事情,其实也有乌泱乌泱一大堆人在忙着。”现实中的冯唐,辞了华润医疗集团CEO,他自述此后只叫“冯唐”,下半辈子都写小说。没几天就有评论“只需记得他带来的阅读快感”,这不公平。

人的思想是连续的,不能把人割裂。待一个作者,只抱简单粗暴、光鲜亮丽的偏见,似乎人从不吃饭拉屎欺骗手淫,这是对书的亵渎。书见人生,人生如书,整个儿读,客观地断,才是公平。

张海鹏作文作诗,喝医用酒精还是二锅头,是撒钱还是救人,无论干什么,都是完整的冯唐。我依旧记得双手合十,满头疮疤却面带微笑的那个唐僧,他是文章。法国街头破产数次的男人,是巴尔扎克。黄永玉说:“对于真正的文学作品,要怜悯它。”因为有人在亵渎书,在亵渎人。一个有良心的读者,不会割裂否认作者,这一点,以文为娱的人就做不到。书尚如此,世事何如。

《万物生长》行文至尾,秋水还在喝酒和写小说。这时候,他的初恋在傍大款,爱他的柳青夜夜做鸡却为他守身如玉。

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想做老师、科学家、宇航员、记者。现在仍联系的几个同窗,一个嫁作土豪妻、孩子今年一岁,一个留美读会计,还有个死在了拍纪录片的鸡瘟里……

读毕北京三部曲,相比秋水十七岁前那不明不白的操行,和他而立之年一通无人应声到呕哑的求救电话,我喜欢《万物生长》——人都可能在众叛亲离里疯死,但他毕竟难扛凉薄地清醒活着。

人生,不是你上日子,就是日子骑你,否则怎么生?此中很多东西,很像激情,摸着、磨着,就没了。十四到二十四岁的十年,幸好弥留友情和爱情作陪。很可惜,但很实在。

每个人都要生老病死,每个人也都经历初恋和被爱、考验和被考、选择和遭弃,以及每个人都做爱和被做。《素女经》也好,秋水也罢,在这生长变化的世上,欲与色,得和失,都应永是人性、也是人生。我猜想这大约就是冯唐的真实的平等世界。

行为、人、社会构成的世界真实而裸露,宛如这一刻的男女,五岁尿床的你我……众生相。只有承认它才能接受它,才能参悟到将自己的存在,摆在它里头一个繁衍人类、繁衍愉悦、繁衍思想的小位置上,踏踏实实、本本分分,与它鱼水之欢,雨露均沾,长出点见识来。每个人的见识,又皆不同,重构作参差多态大千世界。

反之,蹿这么大的一年一年,很多个“第一次”都前赴后继地过去。若是以拒绝追认接连掐死“自己”,身后就没有了影子,也即没有光,如何看见前方,步步囫囵退化,枉披一身人皮。

勒维说:“你就是这道黑暗却强烈的光束,从属于你的夜晚中,照亮了他们曾经看不见的白天。”这也是冯唐。

秋水,是冯唐修饰筛选了的实话:我不是张海鹏,我的实话不是秋水。等有一天,我下决心遭遇我的实话,最好修饰都不要有,无聊就无聊罢,不能否认我这样长大。

从这一本发黄的《万物生长》旧书,到《不二》《天下卵》,和八年前书脊雪白的《欢喜》,我书橱的那一角,俨然碉堡。其实读书何必有卷,有网即可,但大脑是个会新陈代谢的机械,只能联想不能空想,所以要看见,要有光。我那一亩三分地,该有冯唐、格非、辛可、莫言……沾沾顶天立地的心气。

待到《素女经》美人出浴,众人宠辱偕忘欲拥之。锄禾日当午,春风吹又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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