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涛
戴维·洛奇(1935—)是英国文坛的常青树,在小说创作及文学评论两个领域成就斐然,著述颇丰。纵观洛奇跨越半个世纪的作品,我们发现其作品的视域有一个逐渐放大的过程,从《大英博物馆在倒塌》(1965)讲述主人公亚当·爱坡比一天的经历,到《你能走多远》(1980)讲述九个天主教学生20年的发展变化,从《换位》(1975)中的两个校园到《小世界》(1984)中的环球校园,之后洛奇则在作品中涉足了校园外的其他领域,如《好工作》(1988)的工业领域, 《天堂消息》(1991)的旅游业, 《治疗》(1995)的电视剧制作领域。2001年,年近古稀的洛奇又发表长篇小说《想》,这一次他将触角深入认知科学领域,用小说家的视角和笔触展现20世纪90年代学界关于思维本质的大讨论。
意识曾经隶属于艺术,特别是文学的范畴。然而20世纪90年代起,意识作为“人类知识版图上最大的空白”,俨然成为科学领域的热门,物理学家、生物学家、神经学家、进化心理学家、数学家都热衷于在此分一杯羹,而洛奇力图在《想》中呈现文学与认知科学在意识领域的对话。
洛奇的作品堪称雅俗共赏的典范,这与其卓越的写作技巧息息相关,洛奇尤其擅长将文学理论编织在文本框架里。在《想》中,洛奇面临了一个新的挑战,即如何在叙事框架下带领读者进行一次认知科学的科普之旅,如何在小说的文本里再现人文科学及自然科学的两种文化之争,如何不露声色地坚守自己人文主义者的立场。本文将对《想》的叙事策略进行深入探讨。
二元对立结构及线性结构构成的叙事框架
1959年,查尔斯·P·斯诺在剑桥大学发表关于“两种文化”的演讲,声称在20世纪上半叶,人文(特别是文学)和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分歧,科学家不再阅读文学,作家也不懂科学,两种文化似乎再无交集。但无论如何,未来将属于先进的科学。洛奇的小说《想》是对斯诺两种文化论的回应,他试图在叙事的框架下,再现两种文化的碰撞与交融,而大学校园无疑是小说故事空间的首选。洛奇虚构了一所绿野大学——格鲁塞斯特大学,大学校园的布局其实为“两种文化的建筑寓言”:他们在校址的两端开始建造楼房,艺术在一端,科学在另一端,相信很快就能将中问的几亩地填满。但是成本上涨,经费压缩,在20世纪80年代,政府意识到只要大笔一挥,将技术学院升格为大学,这样比起扩建目前的大学要节省很多经费。因此,格鲁赛斯特大学很难超过目前8000名学生的规模。艺术学院与理工学院大楼中间的空地可能永远无法填补。
两种文化的代表人物在这所虚拟大学相遇,拉尔夫·麦森杰是格鲁赛斯特大学认知科学中心的主任,明星学者,知名的认知学家,对人文学科充满不屑。海伦·瑞德则是传统的人文主义者,她的小说风格被评价为“形式上过于守旧几乎等同于一种创新”。拉尔夫冷静、理智、傲慢、咄咄逼人,海伦天真、保守、弱势,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两个人物的特质似乎与两种文化的现状形成一种对应。两个人物作为各自阵营的代言人,在小说中针对人类意识的意义、功能和发展进行了一场深入的对话。这场对话被植入一个大的叙事框架,两个人物之问的爱欲纠缠成为小说的表层叙事,也为小说提供了必要的戏剧张力。
小说共34章,采用了不同的视角及聚焦模式。第一章以意识流的形式聚焦拉尔夫的精神世界。第二章则是海伦日记形式的内心独白。第三章则采用第三人称外聚焦的模式来描述拉尔夫与海伦见面及其他社交场景发生的事。整部小说基本在重复这种视角转换及聚焦模式,其中第八章和第16章是海伦讲授创作性写作课程的学生的写作练习,第20章是拉尔夫与海伦来往的电子邮件。如果我们按照小说的视角将各章节编辑成册,我们会得到一本意识流小说,一本日记体小说,一本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我们读到的会是不尽相同的故事。拉尔夫的意识流与海伦的日记平行并置,相互关联,形成一种二元对立结构,情节有互补也有重叠。两条线索又不断地交融,会合到小说的表层叙事,按照时间的自然时序向前推进。
视角与聚焦模式的转换
在《意识与小说》中,洛奇讲道: “如果你想写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你必须暗示读者你在操作某种规则。”在小说文本中,洛奇习惯于留下种种认知提示,引导读者更深层次地理解他的创作意图。海伦在自己的日记中写到:我一直认为,意识属于艺术范畴,尤其应属于文学、属于小说的范畴,是小说讲述的内容。意识是我们存在的媒介,有强烈的个人色彩。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再现意识,特别是在我们之外的个体里再现它。在小说中,洛奇向读者充分展示了在文学领域,作家是如何再现意识的。
小说呈现人物意识的一种主要方式是内心独白,在这种结构里话语的主语是我,而读者似乎能偷听到故事人物实时说出他们心里的思绪,意识流与书信体(包括日记)都是小说家讲述人物主观经验的一种写作技巧,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通过对拉尔夫和海伦内心世界的细致刻画,洛奇证实了小说能有效地表现出人的思想、经验、情感的主观性和复杂性。
视角与聚焦模式的频繁转换容易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为了便于作者阅读,洛奇为不同视角的叙事设置了认知提示。“一,二,三,测试,测试……录音正常……”拉尔夫意识流形式的内心独白以此作为开始,叙事语言不拘泥于语法,使用很多短语、分句及省略号,来表达思维的跳跃、停顿或词不达意。拉尔夫在做一项试图描绘思维结构的研究,通过口述录音的方式记录自己的意识,为自己的研究积累原始素材。海伦的日记以日期和星期作为开头,提示读者叙事转入海伦的视角。海伦的日记描述了海伦来到格鲁赛斯特大学后的生活,她对亡夫的追念,她所讲授的课程,她与拉尔夫及周围其他人的交往。与拉尔夫的意识流相比,海伦的日记则显得中规中矩,语言凝练,反映出人物强烈的内省的特质。海伦认为:日记好似一面镜子,每天站在镜子面前坦率地、坚定地审视自己,除去面具的保护和伪装,没有化妆品的美化,告诉自己事实真相。
第三人称叙事的章节严格遵循时间的自然时序,而主人公第一人称的内心独白,特别是拉尔夫的意识流则打破了时间的线性特征,遵循意识的运作规律,如拉尔夫所说: “对大脑进行PET或MRJ扫描时会发现,当某种情绪或感觉被激发时,大脑不同部分就会像撞球机一样亮起来。”拉尔夫的意识流只遵循关联原则,一时的情绪、知觉或短记忆激发长记忆,被球触碰的灯逐一亮起来,照亮了拉尔夫的内心世界。它不受时空限制,也不必在乎逻辑,一些生活片段、记忆碎片却将拉尔夫这一人物立体地呈现出来,他目前的生活状态、家庭状况、他对工作及人生的思考、他的几段情史及对海伦的企图。endprint
小说的叙事在不同的视角及聚焦模式的转换中推进,在各自的视角下,两个人物以第一人称在建构自己的主观世界,然后两条线索在第三人称叙事的章节融合,在此小说对情节及人物的刻画只限于外在的描摹,然后两条线索再度分离,回到两个人物的主观世界。不同角度的叙事之间既有重叠又有互补。在小说的第一章,拉尔夫在录音的过程当中看到海伦独自一人在雨中的校园漫步,拉尔夫追了出去却发现海伦不知去向。在第二章海伦的日记当中,我们了解到海伦去了校园里的一家小教堂,海伦还讲到自己对天主教信仰的体会和困惑。在第三章,拉尔夫与海伦在校园的员工餐厅偶遇,闲谈中提到海伦去教堂一事,引发了两人关于意识、信仰、自我的第一次讨论。在接下的章节中,拉尔夫与海伦在各自录音及日记里对此次交谈都有各自的评价,我们可以深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发现他们行为的动机、事后的反思以及不便言明的思想活动。不同视角相互补充,相互观照,让我们的阅读不止停留在表面,而是步入立体式的叙事空间。
海伦在日记中记录了她发现丈夫背叛的经过,第一人称的叙事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感,海伦的震惊、愤怒和歇斯底里读者似乎能感同身受,如果这一情节用第三人称进行讲述,则艺术效果会逊色很多。但是,对于海伦和拉尔夫婚外情一段的描述,海伦在自己的日记中却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叙事方式,对此海伦做出了解释:自从成为拉尔夫的情人后,我一直不愿再写日记。我不想记录下我的言行,因为我害怕审视我的行为,剖析自我会让我良心不安,会抑制我的快乐。(事实上,我依旧不想在第一人称直接坚定地注视下审视我这一段经历,让我尝试换一种方式……)…于是,在海伦的日记里,海伦用第三人称叙述了自己和拉尔夫之间新鲜、刺激、放纵的婚外恋情,使用第三人称拉开了叙事者与人物的距离,海伦似乎避开了自己良心的审查而做到了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不论发生什么,她都绝不后悔,因为这太让人兴奋了。”
在《想》中,洛奇总能找到最有利的叙事视角。不论是第三人称的外部描摹,或是对两位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聚焦,都成功地表现出二人在性别、性格、职业上的差异,正如里蒙·凯南所言:“一个人物的话语,不管是在对话中还是在大脑的无声活动中,都通过其形式和内容揭示了人物一个或多个方面的性格特征。”洛奇以自己精湛的人物刻画技巧说明了小说是反映人类心理现实的最佳艺术形式。
嵌入叙事的运用
一般来说,就叙述层次而言,作品的叙事结构通常分为框架叙事和嵌入叙事两种。米克·巴尔曾说: “嵌入文本的内容可以是任何东西:关于一般事情的主张,行动者之间的讨论、描写、内心秘密,等等。”在《想》中,除了作为叙事框架的二元对立结构及线性结构,小说还使用了嵌入叙事,巧妙地将认知学及文学领域关于意识的理论及实验融入小说的叙事当中。
在与海伦第一次单独碰面后,拉尔夫带海伦参观了自己工作的认知中心大楼。认知中心是一幢设备先进的现代化大楼,大楼的突出特色是在二楼环绕中庭的一大组壁画,一系列场景、人物和插图,用大胆的表现主义风格展现了认知科学、进化心理学和思维哲学中许多著名的理论。在此,第三人称外聚焦模式的叙事转入海伦的视角,通过对海伦所看到的壁画的描述,及海伦和拉尔夫的一问一答,给读者上了一堂关于认知科学的科普讲座,介绍了认知领域最著名的几个试验,比如弗兰克·杰克森关于感受性的试验。杰克森的试验假设有个名叫玛丽的女孩,她生于很久以后的未来,了解有关颜色信息加工的所有知识,但她在黑白的房间里长大成人,并且只能通过一个黑白的监视器观察这个世界,当玛丽走出房间后,她能否识别颜色?认知科学家对此尚无定论。
通过嵌入结构,洛奇还引出了学界关于意识的一些争论。在小说的第24章,海伦在日记里谈到一个讲座,主讲人是洛奇先前作品《好工作》里的女主角——大学讲师、女权主义者、文学理论家罗宾,她以激进的后现代主义者的身份,解构了“主体”、“自我”等概念。英语中的subiect一词除作主体讲之外,还有主语、科目、君主的含义,罗宾认为所有这些意义都是“压抑、专制、男权中心的,因此必须加以解构”,而自我则是对“主体性的误读”。海伦认为罗宾的许多观点与拉尔夫不谋而合,但让海伦感到意外的是,拉尔夫对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充满敌意,大加挞伐,“从启蒙运动以来,科学作为知识的唯一形式已经确立了地位。这为它的对手们制造了一个问题,他们或者接受科学,努力提高自己的科学性,或者像严肃的神学家那样冒一定的风险发现他们的观念世界其实没有根基,或者像原教旨主义者那样将头埋进沙子里,装作没有科学这回事。这些后现代主义者在为自己的学科做垂死的辩护”。罗宾与拉尔夫的观点都具有很强的代表性。这里提到学界一个有趣的现象,近几十年来文学理论的蓬勃发展正是科学主义入侵人文学科的表现,然而文学依然被科学主义排除在知识的领域之外。
小说的第31章,海伦应邀在拉尔夫主持的“跨学科意识研究”的国际研讨会上做总结发言。海伦指出“文学是人类意识的书面记录,可以说是最丰富的记录”,科学在讨论感受性,讨论如何用客观的第三人称来陈述主观的第一人称现象,而这些在诗歌里早己实现了,海伦通过对17世纪英国诗人安德鲁·马维尔的三节诗歌所做的文本分析证实了这一点。海伦驳斥了科学家及激进的人文学者对于“自我”的否定,同时强调“文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意识的阴暗面”。海伦的发言实际上代表了洛奇作为一位偏向于保守的人文主义者对于意识研究的看法,洛奇借海伦之口作了这场意识之争的总结陈词。
结语
在《想》中,洛奇塑造了来自两种文化的代表人物拉尔夫和海伦,在他们的交往和争论中,洛奇呈现了两种文化在意识领域的争夺。这似乎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海伦对于来势汹汹的科学主义有些无力招架,而对于海伦的人文主义立场与观点,拉尔夫从不买账。但洛奇通过自己对人物意识的成功刻画为这场辩论找回一些平衡,而小说的读者则在阅读的过程中经历了一场关于意识的头脑风暴。
基金项目:本文为中国民航大学2011年中央高校基金项目。项目名称:翻译腔与中介语的比较研究——以民航英语汉译实践为例;项目编号:ZXH2011 F00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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