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德坤
一
薛冰家的人,做事总比人慢一拍。都这光景了,还没给薛冰找到婆家。
薛冰的发育,似乎也比一般女孩子迟钝。有一阵子,不知怎么弄的,像极了假小子。现在,她偶尔瞥见抽屉里中学毕业照中的那个人:短发,头歪眼斜,神情木讷,小胸脯,夹杂在一群早熟妖娆的少女中间,相当惹眼。
在自己那群麻将搭子里,薛太太是出了名的会打扮。她常打趣说:“也不知道薛冰是不是我生的。”薛冰的弟弟,比她文静。
幸亏,大学毕业后,薛冰算是过得去了。也不晓得她是怎么开的窍,反正是开窍了。相熟的人见了面,都会“美女美女”地喊薛家母女。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母女俩都笑逐颜开。就算只赞美其中一个,仿佛也是对另外一个的表扬。薛太太得意地说:某某家的女儿,小时候那个水灵,可惜现在都长歪了,像那个陈家小姐、那个苏家小姐,等等。
念高中那会儿,薛太太不担心薛冰早恋,不过她知道,薛冰“糊里糊涂”,和几个男同学“结拜”了。那时候,这一套,是香港武打片兴起来的。
薛冰和女同学不是很合得来,话没说几句,就要被赏白眼。有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姓朱的男生,觉得薛冰“气质特别”,时不时找她说话。有一段时间,薛冰以为他爱上自己了,很是得意,很快发现他其实只喜欢胸大的女孩子。几个男的在朱哥哥家结拜那天,薛冰正好也在,吵着要加入。
“好吧,好吧。反正你不像个女的,不会破坏我们的兄弟情。”朱哥哥说。
照韩国电视剧的演法,神经兮兮却又跟男一号过从甚密的女主角往往会引起女二号、三号、四号的恨意。薛冰无此烦扰,相反,那些女配角们倒因此看重了她一些,明里暗里打听这打听那:他们什么血型星座?谈过几次恋爱?平时去哪些地方玩?以后想考什么大学?温州本地的上海的北京的还是美国的?……
就算不很清楚,薛冰也装作知道。她不喜欢她们,随意胡诌,嘻嘻哈哈,好像一团和气,其实相当于在抽她们耳刮子。不过,让薛冰生气的是,她们倒没有过半点怀疑:她和他们会有什么进一步发展?或许,只是或许,有一两个人觉得,薛冰是扮猪吃老虎的主,得小心提防着。
大学毕业没多久,薛太太有一次试探着问薛冰有没有交过男朋友?薛冰嗫嚅着说“有”,“但已分手”。她的说话声中,有一丝卑怯,像是吃过什么苦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薛太太没追问下去。
别人开始问起薛冰的婚事,薛太太先回说:“她大学才刚毕业。”薛冰毕业一年了,薛太太仍旧说:“她才刚毕业。”口气之不耐,仿佛任何打听薛冰婚事的人都没安好心。
薛太太又跟人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女孩子自己都有主意。”
别人说:“那是那是,没准你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好事就成了。”
本地女孩子,除非父母真有金山银山,大学毕业后都会找个工作,见识一下社会,也能多结交些人。工资不高不要紧,不拿工资当临时工的也很多。
薛先生发财发得比人迟,退得却比人早,不过终究是有些家底的。每天吃吃利息,打打麻将,不也挺好?
有人找薛先生借钱,薛先生利息开得却比别人高一分。本来,有几个亲戚在开很体面的公司,薛冰可以过去坐个位子,这下也没了。
薛太太开玩笑说,干嘛要出去给别人打工?赚那么一点工资,“还不够我一晚上输的”。
薛太太又说,“我的要求很低,真的很低”,薛冰的未来老公,房子是要有的,车子也是要有的——这些都是“基本款”,“不信?随便去街上拉个人问问看是不是这样?”大不了,薛家给他买车好了,如果他不怕被人看不起的话!其实,当地风俗,女方买车是“基本款”。
自然而然的,他们授命薛冰去相亲,也迟人家一步。薛太太是“碍了朋友面子”,才让薛冰露了几次面。期间,薛冰收获喜糖无数,还参加过几次满月酒。
别人等着看好戏,薛家才急起来,到处撒网——但凡达到“基本款”的,各位善丈人翁介绍无妨!
薛冰玩笑似地说:“你们这么急干嘛?”
薛先生仿佛后怕了,说:“话不是这么讲的。一年又一年,影儿一样晃过去。”
薛冰仍不当一回事,介绍来的人,只要问她意见,都说“不错”,但总见了三两次就说不见了。
薛太太说:“你先拣一拣也没关系,不过我们总要给人家一个说法。”
鸡蛋里挑骨头,永远是简单的:这人太瘦,比她还瘦;这人初初看上去还周正,面对面坐在一起,就发现他有点斜眼;这人她是听见他悄悄打电话的,玩期货的,一周输了百来万;这人聊天时露了马脚,他爹欠太多债前段时间丢下工厂跑马来西亚去了。这些事都没打听过,介绍人是干什么吃的?!
薛太太庆幸薛冰没她想的那般不通人事,又恨介绍人视她的“基本款”为无物。薛太太把薛冰的话重复给介绍人听,虽然降了好些调,去了好些火,仍得罪了不少人。
虽然常在薛太太面前撂狠话,表示要看上这些相亲的男人有些难,但只要有新人报到,薛冰都会尽力敷衍。
今时不同往日。在他们面前,她其实惯于俯首低眉。但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停留的时间比惯常来得久一点,像是想在不长的几秒内看穿一个人。可在他们眼中,她这种样子,既娇羞又有一种痴迷的神气,没几下就让人觉得,她是喜欢他们的。
然而,就是没下文。
中秋节过了没多久,传闻薛家喜事将近。对方是旧相识,姓陈,以前是薛先生的同行,做电器开关的,现在改做房地产生意,已在杭州置了两套房,给儿子。
见面、喝咖啡、吃饭、逛街、收花、唱KTV……一切按既定流程来。他相貌庸常,抽点烟也喝点酒。他有雄心,希望以后将家业发扬光大——不过他这雄心,似乎每个人都有。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对她毕恭毕敬温柔体贴。他与她一样的岁数,有点急着马上成家立业。
见了三四次,薛冰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她想,这样一个人,她原本是有可能喜欢的。
不久,陈家提出订婚,薛家乐开了花,四处散布说,男方已经找师傅合八字算日子了。
薛冰惊恐,觉得人们里应外合,一下子把她卖了——其实,当地男女见个两三次就订婚稀松平常,结婚的都有——没有其他办法,只斩钉截铁地说“不要”、“不行”。颠来倒去的,就只这几句。
看她态度坚决,薛先生就说:“那再看段时间好了,那边也可以商量的。”可薛冰这边,仍不留任何余地。
众人指明利害关系,薛冰还是硬颈。
这让薛先生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薛太太光火至极,连停了几日牌局,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薛先生一个劲地说:“实在搞不懂!”他说得颓唐,薛冰听来,只觉得比责骂更沉重。
陈家打电话来,把话讲得和声和气:两个孩子暂时不订婚,一点事没有,再多在一起了解了解看,好事成不成那得看缘分,如果没缘分,就当多结识一个朋友也是好的。
薛太太黯然对薛先生说:“陈家识大体。”
对方给薛冰打手机,她一看是他名字就挂断。
薛先生对薛太太说:“薛冰看不上,那男的总归是哪里有什么不好我们不知道。那这次就算了,再看看,再看看。”
薛太太将气撒在薛先生头上。在她眼中,没有比陈家更好的人选了。
慢慢地,连薛先生也觉得事有蹊跷了:介绍来的人,薛冰连见都不愿去见。随便敷衍敷衍,哪有那么费力?和她说话,要么“嗯嗯呀呀”回几声,要么就一声不吭。哪能就干坐着,白白错失良机呢?
怒火在沉默中爆发。薛冰跟薛太太吵了几次架,一直当和事佬的薛先生也没好声气。薛太太嫌薛先生不会管薛冰,也吵了好几回。
虽然占上风,但薛太太似乎有点怕薛冰,吵完,冷淡了两天,就加倍嘘寒问暖,但不久还是安排人来。最初一两个,薛冰像是出于歉意,又敷衍再三,接着故态复萌。
薛太太跟人说:“我现在什么都好,就是被薛冰给绊着!”薛太太想,原以为她通了人事,没想到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蛮”。
家族里的一些长辈催薛先生赶快给薛冰找婆家,又说肯定是薛太太撑腰,薛冰才会这么挑。薛太太因此觉得非常委屈。
有一天晚上,薛冰在外头吃饭,回家有些晚。她发现薛先生薛太太还坐在客厅中看电视。他们家客厅大,沙发与电视隔得远。客厅的灯没开,薛先生薛太太正肃穆地看《非诚勿扰》。电视中,人声喧哗,叽叽喳喳,薛先生亦不时评点,声音却有些嘶哑,仿佛近来说了太多话。薛太太没有附和,只蜷缩在沙发中一声不吭,身上裹一张毛毡,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三分之一。
电视射出的白色光束射到薛先生薛太太的脸上,薛冰才看到他们的脸,有些模糊,有些倦怠,还有些不忿。
她一声不响,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二
之前,有人跟薛冰说,如果到三十岁,她还没结婚,他也没结,那么就凑合凑合,他和她结了算了。当时,她对此不甚在意。
那时,周末她总到干哥哥家耍一耍。逛街逛到了无生趣,不如搓个麻将。薛冰自小看薛先生薛太太搓麻将搓到大,无师自通。
薛冰每次都吵着要上桌,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连着四五盘没胡到,就像一下子被刺破的气球,急着下台。
如果赢,干哥哥赔钱给她;如果输,自然不要她的钱——真是无本万利的营生!不过,不能白拿了人家的,斟茶倒水的活,她总是要干一下的。
有“嫂子”来的日子,薛冰拘谨许多。干哥哥厮杀时,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招呼她们。可话没说几句,嫂子就跑干哥哥那边去了。
嫂子来来往往,有一些她原本就认识,有些不认识,有些认识了但很快又失去了联络。
有时候,牌桌边的人太多,只薛冰一人坐在电脑桌边,嫂子会远远地抛一句话给她,等她回话时,嫂子正忙着看牌,又忘了回头搭薛冰的腔。
偶尔,有人误会薛冰也是“大嫂团”的一员,这会让她高兴好一会儿。
人多,只能轮番上阵。往往一打就是一个下午,吃过晚饭再继续。站在“岸边”的人,照顾不太到女朋友,“有事你先走”,他们说。可越这么说,越是要留下。
一群青春少艾中,薛冰时常还看到站着的一个矮胖的男生,只看不“下海”,一直站在“岸边”。
他不很惹眼。他不固定站在牌桌边哪一个位置,而要踱来踱去。踱到没意思,会睃一眼电脑,睃一眼书架,睃一眼身边的女孩子,都很不经意似地。有时候,会望得久一点,但一碰到少女们的回望,马上扭头,聚精会神地观望起战况来。
偶尔,他会咂吧着嘴巴,想说什么然而没说出来,又像在回味哪一个人哪一手妙着,脸却有些红了。
因为见面频率高,薛冰很快知道他叫崔东城,念隔壁班的,是朱哥哥儿时的一个邻居。小时候,朱哥哥也住乡下。他家很早就发了迹,很早就搬了。崔东城还在那儿住着。
仿佛当崔东城是正儿八经的客人,干哥哥对他还挺客气的。每次落桌前,先问他要不要来两手?崔东城总说“看看就行”。问过一次就算了,不强求。
不同于一班女眷,崔东城似乎深谙观牌不语的道理。就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脸上都还是欲说还休的神情。没人嫌他在身边转悠恼人,遇到费斟酌处,往往还会问他的意见。如果在别家转悠过了,崔东城就不参与意见,碰巧没转悠过,他准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冰想,难得被他抓到一次机会,恐怕是等很久了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噗哧笑一声,崔东城迅疾地睃她一眼。
不过,崔东城语速慢,说一句就要停下来想一下,可牌局不等人,他话说一半就被飞扔出去的牌张打断是常有的事。只好含糊哼笑两声,或自顾自低声把未完的话续完。
有一天,人还没到齐,就说要开局。薛冰没兴致,其他一两位很爱说却不爱打的女眷更是不搭腔。
几个干哥哥,都想崔东城坐下来的。朱哥哥不在,崔东城早早来了,正在翻书,《红与黑》。
“还看什么书呀!”有人说。
众人都望着崔东城。女眷叽叽喳喳。崔东城将书页拨得哗哗响,洗扑克牌似地。
推不掉,又不好掉头走,最后,他长吁一口气,硬坐上去。“人一到,我就要下的。”
“多打一会儿!平时听你讲得头头是道,不知道打得怎么样?”
他在热烈的恭维声中嗅到了危机,很快敛住了灿烂笑容,位置还没坐暖,又问好几次:其他人什么时候到?真的要“四家顶”吗?
“你要不要上?”他突然转头问薛冰。
在薛冰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话,可他问得却像早已熟门熟路。她马上回答说:“你都已经坐下来了,还想起来?”众人笑,他马上如惯常般地撇过脸去。
明知他们平时打多大,崔东城又问过一次,仿佛预计自己要输,先估摸一下要输多少,好有个心理准备。最后,他大嚷一声“太大了”。
一片哄笑。最后说,如果崔东城输,出一半就成。他偏又连连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如果我们输,让我们也出一半行不行?”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又是笑。众人巴不得朱哥哥不要来了。
没打多久,薛冰走开去拿水果,突然听见有人喊:“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崔东城手在抖呢!抖得这么厉害,不是发羊癫疯吧?”薛冰急忙撒手跑过去看。
果然,仿佛因为空调开得太冷,崔东城执麻将的手抖震不止,面前的牌一不小心就会被震翻的样子;另一只手垂直隐没在桌子底下,似乎也在抖。他那样子,就像独臂人笨拙地掩藏假肢一样。崔东城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呼吸沉重,整张脸涨成了猪肝红。
崔东城的对家,东南西北风都碰上了,摆出“四风齐”的阵势。虽然人人都盯着崔东城看,崔东城却只盯着自己的牌看。原本捉起的牌,颤抖着又放下。牌没放好,倒了,原来是一张“發”。
“把手剁了!”薛冰嬉笑道。
崔东城转头看一眼薛冰,恶狠狠冷嗖嗖,就跟武打片里的侠客怒视妖女一样。
一个嫂子对薛冰说:“你真是太坏了。”眼睛跟着眨巴两下,似有鼓励继续的意思,薛冰却生出一丝后怕,脸讪讪的,虽欲张口,但终究没说话。
对家问崔东城:“你打还是不打?你打这张‘發,我就要胡了。求求你行个好,喂我一张,让我赢了这把,就让你下去!”
“然后我上场。”仿佛水到渠成,薛冰冲口而出。说完,她又后悔了。嘴巴为什么这么难管紧?
崔东城握拳松拳,然而仍抖得厉害。又有人问崔东城:“要不要给你叫救护车?”
崔东城埋头,压低嗓子怒吼:“别吵我!”
“别吵他别吵他,让他慢慢想。”
薛冰慢步挪到崔东城身后。她看他的牌,他也回头看她,目光警惕,脸上仍旧有那股子狠劲。很快又回转过去看牌,薛冰也跟着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崔东城手上正在做“对对胡”,明着不过碰了两对,对子都藏在里头。打掉手上的闲张兼险张“發”,就听胡了。“财神”帮忙,听三张牌,左右逢源。薛冰虽仍觉得十足发噱,却不禁想给他出个主意。照她的个性,怎么也是要搏一把的。
崔东城仍犹疑再三。又有人说了句:“快点,快点,玩不起就不要玩了。”玩笑懒得再开,似乎真生气了。这下,薛冰以为是要掀桌子干架,可崔东城还是没发作,只喘着粗气,颤抖着手,把“發”丢了出去。
下家喊一声“胡”,手却去摸新牌,补一句“骗你的”,笑声中将新摸的牌丢出去了——游戏仿佛还要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崔东城圆滚滚的手飞伸出去,捉住那张牌,像捉一只蚱蜢,跟着如洪钟般喊一声“胡”。场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
有那么一刻,薛冰想,他该不会疯了吧!
众人仔细检查,发现并非诈胡。做“四风齐”的,想把麻将往崔东城身上撒。崔东城乐呵呵地望着对家,好像大仇得报。
薛冰冷笑一声,往旁边走了。
房内的怨念,如炽焰般燃起。洗牌声响而快,都没有洗开就已经“开砌”了。下一局打得长,最后有人“屁胡”。兴奋过后,崔东城似乎在后怕,手仍会间歇性地抖两下。
又重新洗牌。朱哥哥到了,只崔东城一人着急起身,郑重欢迎,搞得朱哥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新人上场,旧人结账。有人对崔东城说:“你急什么急?不会欠你的就是了。”
另有人说:“结吧结吧,先给他结了。”
收了钱,崔东城站在“岸边”不是,又矜着脸不往薛冰这边来,孤零零在书架边翻会书就出去了,像是出去买冷饮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打牌的人才发觉崔东城已经不在了。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他拿了钱就逃了。”
另外有人赶忙给朱哥哥描述刚才的“重大事故”:崔东城整个人——不止手——抖得不知道像个什么样子!
“我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经此一役,薛冰以为再见不到崔东城。然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下次聚会,崔东城还是来。不光崔东城,干哥哥的忘性也很大。也是,没有人像她那样,一点点龃龉,都要在心里摆很久。
渐渐地,薛冰知道了多一点崔东城的事。他是家中幼子,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只有他是超生的。本地上一辈人生养都多,即使现在,家里有两三个小孩的也不少见,反正罚得起。他老家在乡下,大哥结婚了在城里上班。他考到这所高中,不住校住大哥家,悭了一笔住宿费。不过,他很喜欢在学校宿舍里蹓跶,下课先在学校食堂吃过饭,再去宿舍玩,找人下棋——象棋围棋军棋五子棋,他都擅长,也打扑克。他们也是玩钱的,当然不大。最后谁赢得多,出钱去买现炒瓜子花生。有时候要玩到宿舍熄灯,他才肯回住处。
干哥哥聚餐,叫崔东城,总说家里煮好饭了。到底吃了几次饭。总有人抢着付钱,崔东城不和别人争这种荣光。饭桌上,他格外沉默,食欲似乎也不甚佳,却喝很多酒。
他喝酒不上脸,那抹酡红是本来就有的。酒酣耳热,大家分了烟来抽,也给崔东城递,就像要他命似的,坚不肯受。薛冰知道,总有人这么想:既然吸烟了就不喝酒,喝酒了就不吸烟。仿佛沾了一样再沾第二样,就是十足的蠢蛋。
他千杯不倒,还不是最让她意外的,她最意外的,是他竟然有一个女朋友。
“怎么都不把女朋友带过来给我们瞧瞧?”总有人这么问他。
“我们不是成天泡在一起的。我有我的事。”崔东城说。
“你女朋友好不好?”
“谁也没有她这么好。”
眼角眉梢,甚是得意。薛冰不免更轻视他了,想起他那不老实的眼珠子来。
春日的一个午后。薛冰吃过午饭,无事,很早去了学校,靠在教学楼三楼栏杆上晒太阳,蓦然看见食堂通往校门的那条白晃晃的走道上,崔东城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走在一起。两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并排走在一起,却不怎么亲昵:他没牵她的手,只是走着。他们就这样稀松平常地走着路,薛冰却有一种刺痛感。
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模样,唯一留下的印象就是“头发很长”。想来,该是美的吧。
他送她走到停自行车的天蓝色棚子内取车,然后看她骑车出了校门再转身离开。转身的那一霎,薛冰赶忙往里躲。此后,那个下午就在昏聩中消逝了。
高考前,出了件事——朱哥哥抢了崔东城的女朋友。女方是崔东城少时的邻居,也是朱哥哥的邻居。
别人都知道了,薛冰才知道。迟钝,永远的迟钝。知道了,她心中生出一股奔腾的快意。看见崔东城,就想放声大笑。
除了表情比惯常阴郁些,少在男生宿舍走动,崔东城似乎还是那个崔东城。薛冰不免又暗自生气:心肝命碇似的女朋友跑了,他不是应该伤心欲绝再不想活的吗?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
那个初夏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此。有女同学对薛冰说,幸亏崔东城不是他们班上的,不然肯定天天打架。
“不会的!”薛冰说。
让薛冰意外的是,崔东城偶尔还现身周末聚会。他大概是找准了机会,知道朱哥哥不在才去。有时候,崔东城先来,看朱哥哥在,待一会儿就走;或者他先来,朱哥哥后到,他也磨叽一会再走。人们见不得他们两人同时在场,都替他们尴尬。
有几次朱哥哥不在,薛冰故意说起他,前一句“朱哥哥”,后一句“朱哥哥”。崔东城轻声重复她的话,前一句“朱哥哥”,后一句“朱哥哥”。她靠他近,才听得真切。
过了很久,她才明白过来,他不是在重复她的话,他叫的是“猪哥哥”。
干哥哥中,有特别正气的,同情崔东城的遭遇。怎么说,毕竟是朋友,还是发小,朋友妻不可戏。很快,朱哥哥不大来了,可能是知情识趣了,也可能是埋头温书迎考去了。
只剩崔东城。人们不提这桩“横刀夺爱事件”,他却主动提起,仿佛好了疮疤忘了痛。
“刚失恋那会儿,我痛苦极了。”
旁人总会安慰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一类的话,薛冰也会虚情假意随口附和几句。
“我这个人,老是受打击,没完没了的。”隔三岔五,他就这样说。即使没人搭腔,他也要说,仿佛是一种自愈的方式。
高考后,朱哥哥到处炫耀新女友原来是处女。崔东城噢,看不出来噢,原来是老实人噢,恐怕连嘴都没亲过噢。
薛冰终于见到了她——现在该叫“嫂子”了。人们夸她漂亮,薛冰也这么认为。
成绩出来,薛冰考到一家野鸡学校,在杭州。薛家走访了一些人,还是没办法,说成绩实在是有些难看了,帮不上忙——或者其实根本不想帮。
薛太太不愿薛冰高复,怕之后考得更糟。不如早点读早点毕业,之后找个事情做然后嫁个好人家。
几个干哥哥,玩归玩,都给家里挣了脸,进了重点大学,多在省内。崔东城的消息,也辗转传到薛冰那里:他考了杭州一家学校,念的是中文系。那是一家以工科为主的大学,中文系只是点缀。
一整个暑假,薛冰没见到他的面,听说都待在乡下,似乎有些失意,但与她一样,是铁了心不走高复这一途了。
薛冰想:或许是女朋友的事影响了他,不然可以考好点。
干哥哥前几年过得苦兮兮,现在终于解放。既然已经上了大学,要出得课堂,进得娱乐场,泡得大染缸。薛冰与他们见得少了。
三五时的,还是会小聚一下。他们说,杭州又不大,只要稍微有点心的,随时都可以出来。见面了,西湖是不要逛的,楼外楼是要坐一坐的。薛冰惊奇于他们的派头,不过一个暑假的光景,好几位家里在杭州置了业,不必住校,摇身一变,仿佛成杭州人了。那时的房价,还不是一月一变,四五年后,同样的价钱最多只能买半套。薛先生当时没有行动,又落于人后了。
不过一个学期,朱哥哥便飞了女朋友,大概是杭州太美好的缘故罢。
崔东城和朱哥哥又能同居一室了。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联系,交情比以前还好些。起先也不怎么说话,但桌上大家齐碰杯时,故意找对方杯子,郑重其事地碰一下。男人的世界,是可以这么一笑泯恩仇的,薛冰不是很理解。
饭桌上,崔东城话更多,喝得也比以前多。能喝的人自己喝,不算什么,让不能喝、假装不能喝、不能喝但假装能喝、不能喝也不假装能喝的人喝,才叫真本事。
某一年,暑假前的一段时间,杭州已热得像蒸笼了。崔东城招饮,地点在他学校后门。彼处彼时正在造高架桥,饭店匍匐在一段已造好的桥梁下,安于一隅,灰头土脸。
薛冰按时到了。大堂里只寥寥几桌人,一眼就望见崔东城坐在靠近空调的一张桌子,好像也是刚到。他望见了她,面有喜色,使劲挥手,怕她看不见似的。
他穿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关节处。薛冰朝他走过去,心下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碰头。不禁笑了,又有些紧张,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
分坐圆桌两端,抬头便可对视。他并不着急说话,她局促地望着窗外。人都到哪儿去了?矮壮的桥墩下冒出了很多小贩,板车上的灯泡瓦黄瓦黄,穿梭如流的学生面目模糊。
“你今天很漂亮。”她听见他说。语调低沉,但有些轻佻——这么俗的开场白!
“夸人不是这么夸的。”她条件反射似地回答说,很快后悔话中的那丝怒气。他带着笑,两颊肉鼓鼓的,并不回嘴,像只温驯的叭儿狗。
他推了菜单过来。她低头翻看,冷气拂过颈脖。短短几分钟,就翻了两遍,回过头来又翻。最后随便指了几个。
三样鱼,两样肉,一样菜。侍者重复一遍菜名,然后望崔东城。
“再来一个豆腐羹。其他,等别的人来了再点。”崔东城笑笑说。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第一个菜还没上,朱哥哥带着新女友到了。他说,原本早就到了,找车位找了很久。
“你们两个人到了很久吧!”
“也没多久。”崔东城说。
人陆续来了,鱼不嫌多,又点了好些菜。
单他们一桌,就让饭店喧嚣起来了。成双成对的,都要坐在一起,最后只好让薛冰挪位置,挪到崔东城那里去。他只能斜了眼来望她。
男人喝酒,女眷喝奶。席间问起崔东城的近况。他说,暑假他准备到一家杭州报社实习了。
“他妈的!敬大记者一杯!社会喉舌啊,我最怕了!以后记得多关照兄弟们啊!”
崔东城一边说“不敢不敢”,一边说“一定一定”,又说“没工资拿,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在那里”,好几杯啤酒已被推着落肚。有人说要喝黄酒,黄酒上桌;又有人说亲戚最近从法国带了几瓶进口红酒来,叫服务员拿开瓶器来。各种肆无忌惮。
“崔东城,黄的喝完再换红的。”
“好呀好呀!什么都喝点。”许久未开口的薛冰也插了一句。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现出一种不屑的笑。先是黄的,后是红的,都是一把抡起杯盏,张开嘴,往里面一倒,未经口舌,直接进了喉咙,骨碌都没骨碌一下,没了,仿佛表演什么特技。不用说酒,好像酒杯都能整个吞下去。
“大家都这么说,我怎么好意思不喝呢?”喝完,他让人看空酒杯。
“好样的!好样的!再来一杯!再来一杯!”众人鼓掌、拍桌,拿着酒杯在崔东城面前吆喝着。
“少喝一点,我们都少喝一点。”薛冰说。桌上其他几个女眷也纷纷附和。
“薛冰心疼啦!”有人大叫,“薛冰心疼死啦!”狠命拍桌子,惹得服务员侧目而视。
“我救不了你了。”薛冰滚烫着脸,斜过脸去。
“谢谢,谢谢。”
第四个“谢”字还没说完,又吞了一杯。
酒酣耳热,有人说话吞吞吐吐起来,舌头像是打结了;有人搂着女友说悄悄话,嘴唇快碰到耳垂了;有人手托着额头,闭着眼睛像在沉思;还有人讲起了一桩新闻:有高中女同学,最近怀孕了。
“你们也快了吧。”崔东城指着其中一对说。人们跟着起哄。被指“早生贵子”的一对不以为忤,在人声中相视一笑,幸福甜蜜。
因为和薛冰还不相熟,朱哥哥的新女友问薛冰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她故作镇定。
这么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马上重拾旧日的笑话。笑薛冰的男孩子气,笑她的短发,笑她动不动就气嘟嘟的样子,笑她可能到了三十岁还嫁不出去。
奇怪,她一点也不恼。他们说笑说得真好,她也应该跟着笑一笑的。
“如果到三十岁,你还没有结婚,我也没结婚,那么就凑合凑合,我和你结婚算了。”崔东城说。
像是美梦突然被惊醒,薛冰觉得眼前的一切统统不好笑了。
“谁要跟你结婚?跟你结婚?想得倒美。你养得起我么?你,可以去死了。”她说得气喘吁吁,推了他一把。
“我就是想找个富婆把我给包了。”他腆着脸,轻笑着说。
“我不是富婆。”
哄笑。
这只是这个炽热夜晚的一个小插曲,欢愉未曾流失一厘一毫。没人在意什么詈词秽语,也没人留意薛冰的一颦一笑。她端坐着,不时夹菜。余下的良宵,她只觉得在梦游,身边发生的一切,与她再没半点关系。人们的欢声笑语,就像某种催眠曲。但她游荡着,眨眨眼睛、张张嘴巴、笑一笑,心愈加空荡荡了,是不能稍微扒开点往里瞧一眼的。往后的岁月,她无数次想起这个夜晚,觉得这像极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境。
“崔东城这个人,就是好玩。”有人说。似乎想证明此言非虚,崔东城马上开始挤眉弄眼,几杯酒又一骨碌下去了。
“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朱嫂子对薛冰说。
“不要不要。”薛冰说。那迅疾地说“不”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是娇羞了。
菜照吃,酒照喝。有人说,崔东城这个人以前扭扭捏捏的,不爽气。他今天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有人叫嚷:“东城哥,多喝一点!东城哥,多喝一点!”
“喝就喝。”
“你手抖得太厉害,酒全洒出来了。”
“抖吗?洒了吗?”他将杯子举到眼前,左看右看。红酒在玻璃杯中左摇右晃,到底没溢出来。
有人当场就吐了一地,趴在桌上哼哼。崔东城好像也快倒了。
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大家都很尽兴,相约下次再见。崔东城付账时,钱包是别人帮他摸出来的。钱包一到手,崔东城就往服务员身上丢。他醉了。
就像各自招领失物,嫂子扶着哥哥往门口走。他们嗫嚅着,然而很听话,异常珍惜此刻扶着他们的人。
薛冰独自走在前头,在路口送人上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崔东城也踉跄着跟上来了,没人扶他。朱嫂子朝崔东城努了努嘴,对薛冰说:“要不,你送送他?他学校就在前面。”
“我没醉。”崔东城咯咯笑。
“你还是送送他。”朱嫂子又对薛冰说了一句,才关了车门。
薛冰走到崔东城身边。经过就摆在街边地上的空调排风口时,他身上酒气闻着愈加浓重了,还夹杂一股汗水咸湿味。
她对他说一声“走吧”,就自顾自走在前头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不会跟上来的。然而,很快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令人觉得踏实。过马路等红灯时,他赶上了她,并排站在一起,都不说话。
时间不很晚,但踏进崔东城所在学校的后门,薛冰就觉得一片阒静。没几个人,树影婆娑,远处的教学楼透出一排排光亮。崔东城走几步就打个趔趄,将走在右侧的薛冰往读报栏上撞。
“你还好吧?”她在黑暗中问。
等了片刻,她听见两声悠长而脆弱的“嗯——嗯——”声。然而没走几步,他又撞了她一下,力道更强了些,逼她又往里边靠了一些。她心下愤慨,却又享受这轻度的撞击。
“你的宿舍在哪?”她觉得已走了很长时间。
崔东城立住脚步环顾,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许久,他吐出一句:“过头了。”
薛冰觉得他是故意的,没好气地问他:“究竟在哪?”
崔东城指了指他们之前路过的一幢房子,打了个饱嗝,强压着声音说:“那边,302。”薛冰觉得,他是胡乱指指的。不过,她打定主意,把他丢在大楼门口就好。
宿舍管理员是个中年男子。他望一眼崔东城,又望一眼薛冰,然后继续吹电风扇埋首看报。这楼有些年代了,楼梯上只一盏低度数的灯泡,四处弥漫着一股尿骚味,大学男生宿舍习闻的打闹声、奔跑声、怒吼声不绝于耳。
薛冰让崔东城走在前头。崔东城靠着扶梯往上走,身体晃荡两下,薛冰没办法,只好去扶他。后面不好扶,她上前两步,一手扶墙,一手扶人。崔东城哼哼两声,似乎将全身重量都往她身上压。每上一层楼,薛冰就看见几个光膀子的男生。有洗完脸路过走道的,有在走道里踢足球的。灯光太过昏暗,看不清面目,不过怎么看怎么像扛红砖拉板车的民工。
终于到三楼。站在楼梯口,薛冰望见厕所边相对的301和302。某个房间中,传出剧烈的电脑游戏厮杀声。正要再往前走,倚在她身上的崔东城突然“唔唔”叫起来,薛冰还没反应过来,崔东城突然倒地,手支在楼面上,脚落在楼梯上,秽物冲口而出,薛冰闪避不及,右手右脚都被溅到。褐色呕吐物不很稀,但仍从地上往楼梯下流。席间薛冰没喝多少,但也想要跟着吐。很快,崔东城的脸面就浸润在秽物中了。起先,他还想强支着起身,顶多只抬脸在空中停顿三两秒,最后整个人呈“大”字形趴着不动了,倒没有再往下滑,像是被秽物阻住了一般。薛冰听见他哼哼唧唧,像是动物发出最后的垂死之声。
薛冰避开秽物,落荒而逃。
三
正月里,薛太太总起得早,虽然夜里睡得也不怎么好——或许是被炮仗给闹的?白天,门铃响起,可能会吓她一跳,心定了点才去开门。设宴请客时,薛太太才不得不恢复点精神气,狠命灌别人酒。
盛情款待下,人们觉得有义务听一听薛太太诉苦了。无须意外,话题全绕着薛冰打转:
“28岁了!都28岁了!”
“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
“我都快被气得吐血了。前几天去看过医生,说我心脏不好。”
“她就想这样拖下去啊?就这样拖下去啊?我一点都想不通!”
“她要想嫁的话,肯定是有人要的。她就是不会为我们想想。”
薛冰偶尔也会听到几句。她想,现在,什么事情都拿出去说了!当下却不怎么忿恨,只觉得整个人有一种被吊到了空中或走在玻璃铺就的大路上的感觉。由母亲说去罢,突然住嘴不说,她反觉得惶恐。
这几天,薛冰睡得格外多,梦也多,醒来就觉得累,仿佛梦里有过无数挣扎搏斗。有时,疲惫中有一股子遗留的甜蜜感,有时只觉得扼抑。
初四初五的样子,接到一个高中女同学的电话,只讲了一分来钟的时间,双方的语速都很快。薛冰几乎完全不记得这个人了——即使女同学一开口就报了自家姓名——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她哪来的电话号码。女同学亦属晚婚一族,不过,天大的好消息,她要结婚了!婚宴,就在今晚!没错!没错!事情实在太多,不好意思现在才通知你!薛冰,你可一定要来哦!
薛冰唯唯诺诺,连连说着祝福的话,挂了手机立马清除通话记录。
总不能老待在房里。出去找东西吃,薛太太正在客厅和人说着话,见她路过,马上闭嘴。薛冰跟来客打声招呼,来客也和她打声招呼,然后客厅里就沉默了。她进了厨房,很快,又听见客厅窸窸窣窣起来。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又安全着陆。沿来路走回去,倒还在说。来客正问薛太太,你们家刚上大学的儿子有没有女朋友?
“有,有。”
“好,好。”
似乎因亲朋好友接二连三的慰问,薛太太的情绪终于好了一点。幸亏还有亲朋好友,薛冰为薛太太高兴。不过,只母女俩在屋内狭路相逢时,仍旧不说话。薛冰也没想到要先开口。
薛冰以为,这样的状况,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想不到年还没过完,他们就重新振作起来了——到底是乐天派!
初八,天气照常肃冷。街上静了一些。薛冰晚起,赖在床上。不久,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薛先生嚷着,起来快去吃早餐,起来快去吃早餐。这几天,一日三餐都得薛先生来叫薛冰,不过叫一两声就好,薛冰磨一会儿,也就出去了,她怕饿——今天叫得格外热烈。薛冰穿好衣服,薛先生仍在敲。刚一开门,薛先生就说:
“你妈说,今天日子好。你要不要见一个人?”
“谁?”薛冰迷迷糊糊,好像还在梦里,以为又是哪个多年未见事业有成的亲戚大驾光临。
“介绍人话说得太快,我都没听清楚——不知道是姓屈还是姓徐?跟你倒是同岁的。”
薛先生望着薛冰,目光焦灼,急切地等着薛冰任何一个回答:要也罢,不要也罢,来一个痛快罢。
“噢。”鬼斧神差,她这么应了一声,心里却想:日子好这么重要?姓什么这么重要?——她怎么又有耐性周旋?不晓得。或许因为没睡饱,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薛先生喜甚,高叫着“好了好了”——餐厅里的薛太太大概正静候佳音呢——走开了,完全忘了薛冰还要吃早餐这回事。
薛冰去吃早餐。薛太太在厨房洗碗,薛先生在一旁说话。很快,薛冰听到了那个“姓屈或姓徐”的人更多的事:他在警局里干事情的,今年和薛冰同岁,工作倒没干多长时间。
多年的经验让薛冰明白,经过层层转述,这些信息保准不怎么确实。
“一定得今天吗?”她问。
“今天日子好,”薛太太在厨房中说,“晚上也有很多人摆酒的。”
“你今天没事吧?”薛先生问。
“没有。”
“快去洗个头。你头发乱得不成样子。这两天洗头,比平常贵四五倍。”薛太太说。她的话音平静,“春节综合症”仿佛已痊愈。
“也没办法的,过年都这样。”薛先生说。
“那个人说,白天有事情,晚上来这边坐一坐。”薛太太说。她走到薛冰身边,仿佛要看着薛冰吃完手中那碗浇了肉丝油条丝的糯米饭,接着好洗碗。
“他过来?”
“以前时兴这样的。男方怕女方家里太坏,要走一圈看看。”薛太太冷笑一声继续说,“照我说,他要在外头坐一坐也好,要来我们这里坐一坐也好。都无所谓的。”
“没错,农村以前是这规矩。吃不准的,还要到邻居那里问一问。”薛先生说。
“他大概是乡下人吧。”薛太太警觉起来。她也出身乡下,花了好多年,说话才变成城里口音。
薛先生不以为然:“别看不起乡下人,乡下做生意的多的是有钱人。不过,做生意的,也是要眼红当警察的。”
“这倒是真的!”薛太太说,“前两天我们去乡下,不知道哪里又开了两家油漆厂,臭死了!都透不过气了!那些人倒好,好像什么都闻不到。吸这样的空气,命肯定是要短几年的。不过,他们是真的有钱!”
薛太太说有钱,那肯定是有钱的。
薛先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不知道那人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
“谁知道呢?”薛太太正色对薛冰说,“晚上你问问。正式工当然好,临时工也是好的。”
顺带,薛先生薛太太开始检点熟人中,谁家的小孩是正式工,谁家的小孩是临时工,谁家的小孩什么都不是。总有一些话题,可以拿出来活络气氛。在薛冰看来,眼下,差不多是薛先生薛太太在这个节日中最开怀的一刻了。等到检点完毕,气氛开始有些冷却的时候,薛冰觉得自己有责任添点柴火,拉回原来的主题:
“谁介绍的?”
“谁?”薛太太反问。
“晚上要来的那个人。”
“噢!是你二姨的一个邻居。你小时候还在她家里玩过,把她家院子的葡萄藤给扯了下来。他们家说,从来就没见过你这么皮的女孩子。”薛太太望着薛冰,似乎希望她能忆起童年旧事一般,“你二姨晚上本来也要来的,但她还有亲戚要走。”
很早的时候,薛冰就体察到“相亲关系链”的趣味性:二姨邻居会介绍她表家的侄子给你。缘分的链条,有时候需要这样环环相扣。兜兜转转,你不知道最后会碰到谁,没关系,只要坐下来,大家都沾亲带故了。薛冰常想着,没准,附近,就在附近,有一个与她相似的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她见了觉得不必再见的人,就到薛冰这边来,薛冰见了觉得不必再见的人,就到她那边去。她们就这样轮流着走马观花看了一批又一批人。她们之间也有一条“关系链”。她在哪里?
薛冰对薛太太笑一笑,表示对那位邻居已没有半点印象了。
下午,薛冰洗头回来,薛太太正在拖地——这天实在找不到钟点工,只能劳烦薛太太自己了。拖完,薛太太神清气爽出门找太太团们去了,留薛冰一个人在家。捱到天暗,薛先生薛太太回家吃过饭,开了电视看新闻,还不见人来。
以为他们找不到路,薛先生打电话过去问,说已经在路上,然而还是等了一阵。
“再等下去,我可要睡着了。”薛太太说。
“他们事情多。”薛先生抚慰道。
九点差一刻,薛冰在房内听到外头有响动了:薛太太热情洋溢地寒暄着,薛先生尖着嗓子喊薛冰的名字,中间还伴着一个陌生女人的高频笑声,大力驱散这屋子沉积多日的阴霾。
薛冰照一下镜子便出去了。几个人已在客厅坐定,电视开着,是欢庆的锣鼓声。薛太太和介绍人坐在一起,薛先生正在给端坐的男方递烟。
“我不抽烟的。”话说得坚决。
薛先生打个哈哈说:“不抽烟好,不抽烟好。”他也忍住不抽,将烟塞了回去。
像是做了一个月那么长的梦,此刻突然醒过来了,但又好像没有完全醒过来,薛冰脸红到了脖子根,身上涌着一股热气——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这一切,太像庸俗电影里的桥段了。
白炽灯点着太没气氛,薛太太只开了客厅里几盏琉璃灯,旖旎华丽暗沉。尽管如此,薛冰远远望去,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看见他也在看她,但也仅仅只是看而已,就是在这种场合下原本就需要的合理地看而已——不然她想怎样?要他突然站起身来大叫几声“你你你”?薛冰的目光在他身上也只停留了几秒而已。再转头来看时,他仍旧定定地看着她,但却不像旧时那样,而是想要一眼看穿一个陌生人的样子——在这种场合里,这种盯视当然也是稀松平常的——可刚刚薛先生明明大叫她的名字来着不是吗——或许“薛冰”也只是个稀松平常的名字罢了?他见过的很多女子都叫这个名字?转念,薛冰又想,自己的样子是变了一些的,或许是值得被盯视的。这么想着,不禁一阵飘飘然。
“原来贵姓崔,下午我听成了屈还是徐。”薛先生说,像是带着很多歉意。本地话中,崔与屈或者徐的确是有些像的。
薛冰在众人面前站定,没有坐下的意思。他包裹在一件竖领的呢料大衣中,侧面看完全不见了脖子,显得更胖了。他似乎怕冷,缩成一团。
“是你——”薛冰的尾音拖得很长。她越不安,胆子越大。
除崔东城外,房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又惘然地望望坐着的崔东城和站着的薛冰。
崔东城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薛冰又抢在了前头:“我们念同一个高中的,他是我隔壁班的。”
“噢!这样!”介绍人灿烂地假笑着,“有缘分!有缘分!”毋需意外,她是一名中年妇女,虽然穿了大红的羽绒服,看上去仍旧瘦小,笑声却洪亮,也知道什么时候止笑是恰当的。薛冰不记得小时候在她家院子中嬉戏过。
薛太太也跟着说了几句“世界太小”、“有缘分”一类的话,这头吩咐薛冰倒茶,那头又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崔东城。她似乎也想一眼就看透他。
开水刚滚,纸杯里茶叶早先放好了。薛冰郑重地倒水、端茶。纸杯轻放在崔东城面前时,她听他说了一声“谢谢”,心头不由一震,手往后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似乎怕其他事项也出了错,薛先生问崔东城:“你工作很累吧?”
崔东城耸肩说:“累,每天都很累。今天在路上忙了一天,抓到很多酒驾的,罚了不少钱。”
薛先生一愣,没有深问下去,只说“怪不得来迟了”。起先,薛冰听见薛先生跟薛太太说,对方今晚没准不止见他们一家,所以迟了。
他们倒没问薛冰在做什么,怕是事先就知道状况。
既然抢了开场白,薛冰就觉得有义务不再开口。这种场合,女方本来就不必多说话,问一句答一句才是。她先开口相认,已经是多嘴了。不过,崔东城像是铁了心要当哑巴,正襟危坐。薛冰想,或许他真是累,干他这行的人这几天也不得闲;或许他与她一个样,倦于被人这样抬出去摆着。再说,谁能禁得住被薛太太这样上下四旁里里外外地打量?亏他还算镇定。或许,只是因为见了故人,他有些慌张了,只能强装镇定?
场面冷淡。薛冰听见哪里的水龙头似乎没拧紧,嘀嗒着无声的水,启人疑窦。电视里的人声喧嚣,笼罩了整个客厅。
“你家可真是大啊!还这么干净。扫起来一定很麻烦吧?”关键时刻,介绍人问说。
“是的喏!”薛太太大喊一声,“我拖了一个下午!本来有个钟点工的,每星期来两次,现在回家过年去了。我自己是几百年没拖了,拖一拖,整条腰都像是要断了。房子买大了,就有这么个不好的地方。”
介绍人点头如捣蒜。
薛先生突然站起身来,端着纸杯走到窗户前,没来由地说一句:“这天看上去要下雪了。”
崔东城冷不防说:“天气预报也这么说。”
“他哥哥。”介绍人朝崔东城努了努嘴巴,“他哥哥坐在楼下自己车里,不好意思上来呢!”
“这怎么行?快让他上来。”薛先生很不可思议的样子,“外头这么冷!”
“没事的没事的,车里很暖的。”介绍人好不容易才有岔开话题的机会,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哥哥是能人啊!当年村里难得出一个大学生,就被他哥哥考上了。回来教了几年书,现在在机关里做事。和你们一样,很多年前他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东城前两年在杭州上班,还是他哥给叫回来的。当然是我们自己地方好,找老婆也是本地人好嘛。你们说是不是?”
“那是!”薛太太说。介绍人大概期待薛太太顺道问一声崔东城哥哥究竟做什么工作,没想到她问他们房子在哪里。
“……应该在汽车站附近。”介绍人用询问的目光看崔东城,后者点了点头。
薛太太和薛先生很快交换了个眼神。
“那地方热闹。”薛先生说。
“太吵了。”崔东城说。
转头,介绍人跟崔东城说,薛先生早年生意做得大,“前两年赚够了”,现在就能吃省力饭。崔东城赞叹了一会儿,倒并没有什么歆羡的样子。
茶过二巡,介绍人满脸堆笑,拉住薛太太的手说:“我们在这里聊些别的事,要不让他们两个自己谈谈,不要光听我们说话啊!”
薛太太说,薛冰和崔东城可去书房。
薛冰起身走在前头,崔东城跟在她后头。她又感到那种燠热。有一些事她记得不很清楚,有些事则如昨日刚发生般印刻在心中。那晚后,两人又见面,薛冰感到歉意,问他说,那晚后来没事吧?崔东城回问:什么事?薛冰嗫嚅着又问,后来是他自己爬起来的还是别人抬他回去的?崔东城连“噢”了好几声,仿佛才明白薛冰说的是什么事,轻描淡写地回一句:记不清楚了!后来,大概还是见过几次面的。薛冰觉得无聊,觉得再见面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大家没事情也渐渐不怎么联络了。或许,他也觉得无聊罢。不过,薛冰还是觉得她的无聊多一些。
到了书房,薛冰坐在电脑桌前,崔东城则坐到稍远一些的雕花红木长太师椅上。他换了几个姿势,似乎在细心感受坐垫的酥软。最后,他整个人向后靠,啤酒肚展露无遗。
“阿姨怪客气的。”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冷笑一声,问一声,“是吗?”
“这里书挺多的。”他没接她的话,而是环顾四周,然而并不起身去看,仿佛已经永远陷在这温软的座位上了。她忆起他以前是念中文系的,文艺青年来着。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可笑,却有一种豁出去的冲动,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只有想到他当初说的那句“三十岁无下落就结婚”的戏言来,才觉得有些难堪。不知道他想起来没有?如果没有,她想起来了就是她的罪过。
似乎再没有比刻下更害怕冷场的时候了。既然此次他讲了开场白,她就有责任让场面热络起来。
“跟他们还有联系吗?”她问。无需指明“他们”是谁,他自然知道,毕竟他和他们不只是一场酒醉的关系。
“有。”他笑呵呵的。
她庆幸与他之间还有“他们”填补那空空荡荡的岁月。
崔东城说,再过一个月,猪哥哥就要结婚了,他收到了请帖喜糖。“到时候你也会去吧?”
薛冰点头。虽然这类场合她是能不去就不去,但朱哥哥的婚礼实在躲不开。
“你相了多少次亲?”她问。但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在他身边,仿佛永远都冒冒失失的。
“噢,很少,没几次。”他仍旧笑呵呵的,目光如剑,仿佛就算眼前站着的是美杜莎,也照看不误。她不自觉地转移目光,望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心下又涌过一阵热流。她回过头去,发现他仍在看她,仍在笑。这腆着脸的嬉笑,她倒是一直熟悉的。
又东拉西扯了几句话。多是她问一句,他答一句。突然听见介绍人敲了敲开着的门,满脸堆笑地对崔东城说:“你哥哥打电话上来了,我们也好走了。”仿佛在宣判什么。
薛太太站在她身后说:“多坐一会儿嘛。我这儿,你都没来过的。”
“他哥哥打电话过来了。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崔东城起身,刚走几步路,回头跟薛冰说:“你的手机号码我还没有呢。”
介绍人说:“留个号码好,留个号码好。”
这么多年来,他们第一次互换电话。
薛冰随薛先生薛太太一起送客,一直送到门口,看他们坐电梯下去,一直微笑着。电梯门一关上,她的心跳得更厉害,有旧物复得的那种兴奋感,脚步却像踏在云端上似地,随时都会踩空,掉到楼下住家去。她重又坐到了电脑椅中,仿佛入定。灯关了也没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薛太太慢悠悠地踱到门边。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刚刚那个啊——”
薛太太开了灯。她已经换了睡衣,然而还很精神。“刚刚介绍人打电话过来了,说他对你还蛮有感觉的。你觉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薛太太说:“我觉得这个人冷冷淡淡的。”又说:“明明是个矮冬瓜,大衣一点也撑不起来。”连笑了几声,还说,“我刚刚问过了,只是个临时工,派头倒不小。”
“我都没工作。”薛冰回嘴。
薛太太完全不为薛冰的丧气话所动,继续说:“我刚刚都打听过了。他还有两个哥哥在乡下。他读书时就一直住在这个哥哥家里。”
“我知道。”
“以后他结婚,还要住在他哥哥家里?莫非还要女方出房子!””薛太太像是突然醒悟了似地大叫一声。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薛太太就套来这么多情报。薛冰跟崔东城倒没说几句话。
“看样子,听话倒是蛮听话的样子。”薛太太自言自语,仿佛这是她所能找到的崔东城唯一的优点。
见薛冰不说话,薛太太又问薛冰:“你觉得怎样?”
看她的样子,仿佛极期待薛冰如往常般一口否决的。她似乎觉得薛冰这次表现异常出色,因此添了信心:只要想通了,不怕找不到好男人。晚上这个,虽然不怎么样,倒也有他的用处。
“也就这样。”薛冰说。
在薛太太,这已是极明确的答复,于是欢天喜地睡觉去了。
眼看着就到子夜,还没有半点睡意——也可能是白天睡太多的缘故,但整个身体软绵绵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化作一摊泥;胸口像有一团火在烧,又和着雪,焦灼着,似乎连张嘴的力气也没了。座位上似乎装了弹簧,逼迫着薛冰弹起去敲薛太太的门跟她说,自己倒是有点兴趣和那个姓崔的谈谈看。
倒不一定要先和薛太太说什么,不如等崔东城打电话来。
她费了这么多斟酌,只决定留出这么一道缓冲坡。
时间一到,她就什么都顾不上了。薛太太薛先生怎么想,她管不到了。反正她早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
自己竟然如此毅然决然,她想着就兴奋。又觉得,今天无端端又给了薛先生薛太太一点盼头,自觉不该。然而,大致是喜悦的。薛冰突地站起身来,仿佛赴死的烈士,直奔卧室,只想赶快进入甜蜜梦乡,将此刻的欢愉收起来不让它溜走。
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被窝中有一团火在炙烤着,并不觉得是折磨。窗帘缝隙处露出几丝鱼肚白后,她才感觉到了倦怠。
第二天,薛冰等着崔东城打电话给她。然而,一直没有。
四
一些街道上,酒店扎堆,碰到好日子,噼里啪啦,地上就被硫磺粉倾覆了。遇到下雨天,走的就是黄泥路。就算爆竹声震天响,有些人仍充耳不闻,在刺鼻青烟中穿行自如,薛冰总远远等放完才心安进去。
常常去得早了。人家喜帖上说,谨订于某年某月某日晚六时于某某大酒店举行喜宴,恭候光临。她想,早二十分钟应该不会错。总还有些早到的人,可顺便聊个天。
到了,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只见一早布置好的红毯、鲜花拱门、酒台。
慢慢,人结对成双来。三五成群来。旧友新知来。寒暄。吃点冷盘。新郎新娘来。婚礼主持人来。插科打诨。音乐震耳欲聋。父母领导死党上台。新郎新娘切蛋糕。喷香槟。喝交杯酒。上菜。鲍参翅肚。微醺。斗酒。叫嚷。吹瓶。吐一地。婚礼摸彩。欢呼。快活。失落。等敬酒。好不容易来。新郎新娘得亲个嘴儿。罚酒。罚酒。罚酒。他不行啦他不行啦。你心疼啦。放过他吧。累了得赶紧再吃两口菜。甜汤来。寒暄。散。
样样制式。来来去去就这几家三六九等酒店。新郎新娘的誓词,她是很注意听的,就像教徒聆听圣谕——当然也只是平常人在这场合说了不觉肉酸的电视对白罢了。不过,她想,自己将来结婚,样样也都要。她不想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薛太太奇怪,这些日子里,薛冰过一会儿就来跟她说,谁谁谁要结婚,她要去一趟——以前,她可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红包自然要薛太太给她准备。人家一张喜帖、一个电话来,她就被施了咒一样,忙不迭地要去。薛太太记得,这势头是从年初开始的。
古怪归古怪,薛太太觉得这是好事:薛冰有了向往之心。人家的喜气,是盘旋在薛冰头上的无形压力。
朱哥哥宴客时,刚过假期,宾客还是来了许多,大厅之外,旁边还开了二十来个包厢。薛冰忍不住想,他的历任女友怕是都悉数到场了罢。开席前,她在仿欧式的走廊里闲逛了一会儿,望包厢里的人,看看有多少熟面孔。
碰见了几个女同学,有当年向薛冰打探朱哥哥消息的。现在都结婚了,有的生了两个,据说还要继续拼个男孩。要不是这林林总总的婚宴,她们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遇上。
她们聊妈妈经,薛冰插不上话,只能不懂装懂地点头。也聊男人,聊谁发财了,谁不中用,谁爱嫖,韩剧里哪个男明星最帅。
本地妇女说话多豪放,外表越艳丽的,开口可能越凶猛。依稀间,薛冰瞥见了自己往年的影子。她曾经有的,现在没了。只是往年,她与“艳丽”完全沾不上边。她是觉得自己越来越口拙了。
她们夸她比以前漂亮。现在赴婚宴,她至少花一个小时装扮,不过可能依然算省时的。
知道她现在还没结婚,个个瞠目结舌。她们以为她早结了只是没叫她们而已。
“你怎么还不结婚?”
来之前,就知道会遭遇这样铿锵有力的质问。她做好凛然以对的准备,但真的来了,还是忍不住要倒吸一口气,还要强忍住,僵硬地笑着,像一个顺从受审的犯人。
“没遇到合适的人。”
对这个万金油答案,她们很不以为然。
“有人说我不喜欢男人呢。”薛冰自嘲,笑得很灿烂。
“以前我就这么怀疑过你。”有女同学搭腔,众人哈哈大笑。当即,有说要帮她介绍男人的,有安慰她说肯定有好归宿的,也有强调现在是女性的独立年代的。她们望着她,有一种从高空俯视的神态。
又七嘴八舌说起,以前也是同学的,家庭环境也很好的陈小姐、苏小姐、李小姐,目前似乎也没有着落。
薛冰记得她们口中的这位苏小姐,脸盘很大,眼睛很小,猪鼻子,也理了一个男人头,以前跟她是被列入同一个阵营的。薛太太与她母亲是牌友。
又说了几句,就转到别的她们更关心的话题上去了:房价。借贷。韩剧。
入席时间到。她们兴奋地跟着薛冰,与几个干哥哥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薛冰插不上嘴,干脆缴了械,乐得沉默,四处张望。然而熙来攘往中,仿佛只她自己一个人。
一溜服务员鱼贯而入,风风火火地上第一道菜。薛冰望见了崔东城姗姗来迟,穿的仍是上次那件竖领大衣。附近三两桌,都是旧同学,他先朝空位比较多的一桌走去。快走到时,眼光突然急转弯,望见了薛冰这一桌,满脸灿烂地笑,朝这边走来。薛冰不自觉地低了头。
后来他为什么没打电话来?
薛冰思前想后,总觉得他是自惭形秽了。他原本大概认为二人站得有点近,后来才发现其实有不少差距。尽管是个厚脸皮,但他也自惭形秽了。这么想着,薛冰感到了极大的快乐。真接到他电话,可能也没这么快乐。
“这边还有位置啊!”崔东城轻声叫,好像好不容易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迟到!”干哥哥嚷着要他先干三杯!
薛冰抬眼望他,倒没见到什么为难的神色。
“今天不当班。”他说。
“好,是你自己说的。晚上你别想回家了。”众人忙着开啤酒和红酒,叫服务员再拿温过的黄酒来。
“也让我先坐一下嘛。累都累死了啦。”他突然娘娘腔了起来,众人笑。
他望薛冰一眼,兴致很好的样子,问:“这几位是谁?”问的是旁边几位女同学。
“哎呀呀,这么久不见,竟然也不先问问我们怎么样,就关心起别人来。”干哥哥叫道。
女同学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上下打量崔东城,估摸他的来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他突然对薛冰说。
一股怒气刹那间升起,怎么也压不下去,没好气地反问一句:“我为什么不会来?”
先是无视,继而说这么些废话,突然又刺她的心——他是想怎样?本来可以像老友一样客客气气问候问候,这么没来由地撂一句,让人觉得实在不怎么光明磊落——她一直觉得他是不磊落的。
崔东城说,上次某某某的婚礼,他们几个人几乎全到了,你没去。她想了一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确没去。
这么说来,他还挺在意她的行踪的。或许只能说明他是喜欢参加婚宴的主?
“这不一样。”薛冰说。朱哥哥的婚礼,别人的不能比。
“你们认识的?”女同学望一眼薛冰,再望一眼崔东城。
“薛冰以前就跟他有深仇大恨。”干哥哥笑道。
“我们跟他可熟了,新郎倌跟他特别熟。”薛冰说。后半句,她是怎么也按捺不住。
这么说着,几个人笑了一下。几个女同学不明就里,倒没问崔东城为什么和新郎倌特别熟。薛冰瞥一眼崔东城,他仍旧不愠不怒。
一早预备要和和气气,一见面就控制不住。单独见面时相敬如宾,人多了偏要耍刀弄枪。他似乎特别喜欢激她。也只有在他面前,她仿佛能在一秒之内就变回以前那个她。
她沉默着,觉得他随时又会刺她几句。
干哥哥一心想灌醉崔东城,轮番上阵。崔东城说跟男人喝实在没意思,左挡右躲。于是几个娘子军受命上阵。混乱之中,薛冰也跟着说要敬酒。
“你跟我喝——”崔东城凝视着薛冰,像受了感动,又像蔑视。
一眨眼的工夫,他抡起杯盏,张开嘴,往里面一倒,未经口舌,酒液直接进了喉咙……
几个女同学小小地惊呼了几声,崔东城洋洋得意。薛冰突然想到,这该是他在社交场合固定的表演项目了罢。未免扫兴。
崔东城接着又这样连着喝了三四杯,如吞小药丸般轻巧。
期间,崔东城起身去厕所,女同学开始大肆讨论:
“他倒是蛮可爱的。”“怎么,你动心了?”“我结婚了。”“有点胖。”“我一见瘦的男人就恶心。”
众姝环顾四周,约好似地齐声大笑。一句“瘦的男人让人恶心”,恭维到了在座每一个男人。
崔东城竟是受欢迎的!显然,比她受欢迎!她想,要是自己起身离座,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为什么没人要?
崔东城回来,干哥哥问他:“有女人了没有?”
“大把大把的。”说着望一眼薛冰,又望向人丛中,好像“大把大把的”就在其中。
薛冰想,他越来越会演戏了。
酒再过一巡,说起婚礼后的余兴节目,不外乎到酒吧、KTV续摊。女同学很兴奋,夜里孩子要喂奶也不管了。之前就讲好了的,如果没被搞趴下的话,新郎新娘也要来的。今晚,人们对新郎新娘还算客气,任他们拿凉茶充红酒。
薛冰看手表,不过八点半,婚礼却已接近尾声。现在就算是十一二点,她也还觉得早。
人们问薛冰去不去,她马上点头如捣蒜。又问崔东城去不去,他说明天还得早起。说得极诚挚。众人只略微挽留了一下,就不再说什么了。
薛冰颇失望,感觉像唱歌唱到一半,突然被切了歌。她总觉得,崔东城还有什么还没说出口的话要对她说。
“他要找他的女人去了。”干哥哥说。
“是呀是呀。”崔东城拼命点头,仿佛顺水推舟,不用找其他借口了。
隔壁几桌都没什么牵拖,新婚夫妇顺利来到薛冰这一桌。崔东城不知哪来的热情,非要新郎扔掉凉茶打通关。新郎推脱,新娘帮腔,伴郎跳将出来与崔东城理论,场面好不热闹,引得主桌都侧目而视。薛冰微笑着,不说什么,只当看好戏。她觉得崔东城是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
“反正待会儿去别的地方还是要喝的,你就先放过他们吧。”有人晓之以理。
“没我的份。”崔东城又做出娇弱状。众人笑。
“你也可以去的嘛。”薛冰说。
崔东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仿佛是人声鼎沸中,轻轻地漏过了这句话。
最后只和伴郎喝了两杯,嘴里念叨着“没意思没意思”,就让新郎新娘过去了。在这最后时刻,他不仅奚落了新郎,还尽了一把热场的义务——虽然这场子本来就已经很热了。
不一会儿,他就起身了,丢下一句“喝酒别开车,开车别喝酒”,转身就走。
“又不是要他付钱,跑这么快!”崔东城的身影尚在迎宾台滞留,有人说了这么一句。相熟的几个人,哄然大笑。他怕是听不见了的,薛冰想着就恨。女同学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向薛冰左右打听,仿佛婚宴上最后一道佐菜。薛冰说,自己不是很清楚。她们转而问别人。薛冰听他们说他的陈年旧事,很有一种快意。
在KTV没待多久,薛冰借故走了。身体明明已透支,大脑却仍不断激荡,仿佛永无歇止。身体的某一部分,就这么一直醒着,怎么也催眠不了。她听见了那些他没说的话,看见了那些他没做的事。
很快天气就热了,有一个不相熟的男同学要结婚,叫了薛冰。
席间,崔东城说是开车来的,就不喝酒了,喝酸奶就好。众人围攻了一阵,他坚决不从。最后,朱哥哥嚷着说,他要放开胸怀畅饮,到时候崔东城负责接送,不容有失。人们打趣说,朱哥哥准是新婚不快乐,要借酒消愁。不管他是不是新婚不快乐,反正中途就醉了。末了,他要薛冰扶他上洗手间。
在洗手间外等了一阵,手机响了,屏幕上是“崔东城”三个字,心头不由一震,疑心看错了,定睛看了四五秒,才想起接听,生怕她按键的那一刻,那一头已经挂了。
崔东城说:“我有事要先走了。不知道‘猪哥哥解决好了没有。我打他手机,没人听。”
薛冰说:“他进去好一会儿,应该快好了。”
崔东城说:“不会掉进去了吧!”
薛冰忍住没笑,只说“不会的”。
崔东城又说:“我已经在楼下了,再等你们一会儿。”
顺利挂了电话,心中还波涛汹涌,蹑手蹑脚地来到男厕所门口,虚声弱气地叫朱哥哥的名字。幸亏有回音,不然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朱哥哥出来时,脚步仍踉跄。薛冰对他重复了好几遍:崔东城在外面等了很久了!二人回席,各自执了物什往外走。
人们问:“薛冰,你也这么早走?”
她说:“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别人不过随口问问,不是真的关心,她却有点心虚。
朱哥哥口齿不清地给崔东城打电话,使唤他把车开到酒店大门口来。
一开旋转门,就是袭人的热浪。朱哥哥仍站不稳,需薛冰扶着。他身上有一股新鲜的秽物的味道,手上汗渍渍的。
一辆银白色的雷克萨斯在台阶前停住,车窗摇下,露出崔东城浑圆的脑袋,喊二人名字。薛冰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朱哥哥拖着她往前走,嘴里还嚷着:“谁家新车被你偷开了出来?”
崔东城没别的话好说,只叫朱哥哥如果再想吐,就往窗外吐好了。
“吐到别人身上怎么办?”朱哥哥问。
“吐了再说。”
朱哥哥说,他有几个警察朋友,“平时上下班苹果玩一玩,LV小包背一背,奔驰宝马轰一轰”,整个一副“屌样”。可怜他自己,结婚时女方只送了一辆破君越。他宁愿他们折现给他,还实际些。
看崔东城娴熟地打灯、变线、转弯,薛冰疑惑愈重。不太可能是公车。向人借的?车看起来是簇新的,谁这么大方?他哥?如果是的话,倒没什么奇怪。他也混了许多年了,一辆雷克萨斯,似乎算不得什么。薛冰忍住不向崔东城打听什么——打听,就表示在意——只斜望着驾驶座上的崔东城。见惯他插科打诨的样子,刻下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模样,看着有些许异常,可又让人觉得安定,好像这世界再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好像他们二人再也不必针锋相对。
“你也这么早走啊!”崔东城扭头问,好像刚注意到薛冰的存在。
“突然想起家里还有别的事。”她说得理直气壮。今晚,薛先生薛太太也出去吃酒了,恐怕都还没到家。
崔东城唯唯诺诺。
两人又讨论起行车路线,朱哥哥家离酒店比较近,先送他回去。
“到了那里,你把我放下好了,我再自己打车。”
“这怎么行呢?”
薛冰笑了笑说:“我们不顺路。”
“也顺路的。”
薛冰想,明明不顺路,非要说顺路!也不去戳破,只倚窗朝玻璃外微笑着。
似乎没过多久,就到了朱哥哥家小区门口。打电话叫了嫂子来接,没说几句闲话,只瞟瞟薛冰,又瞟瞟崔东城,突然问薛冰是不是有着落了?没办法,这突如其来的关怀,总得应付。但崔东城在身边,一声“没有”不免说得叫人头皮发麻。
等到二人离去,崔东城叫薛冰坐副驾驶座,“说话方便些”。可薛冰真坐上去了,他却没什么话好说了,比朱哥哥睡在后头时还安静些。只偶尔问一句“路没走错吧”?薛冰就望一眼路,说一声“没走错”。薛冰不觉得气氛尴尬,反而觉得是合理的。她望一眼崔东城,他也望一眼她,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没说出来。薛冰又望窗外的风景,不觉得是搭一趟很短的有终点的便车,只觉得是在这城市漫无目的地晃荡。
“要不要上来坐一坐?”临下车时,她问。
“不了不了。”崔东城忙道,顿一顿,又笑笑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呢。”
“呀!我给忘了。”薛冰真心实意地抱歉,赶忙催他走。
掉头时,车头灯在前面墙上倏地晃了个圈,薛冰心里亮堂了一下,旋即又暗了。
没过几天,薛冰吃了晚饭回家。六七点光景,窗外还亮堂。薛太太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宽茶几上,摆了好几个烫金礼盒,盖子全打开了,原本摆放整齐的喜糖、喜饼、巧克力、果脯、果冻等铺了一桌。
“快来快来!”看见薛冰,薛太太欢声雀跃。
在糖堆中搜索了一阵,薛太太从中抽出好几个红包,看上去比惯常的要厚一些。薛太太啧啧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们家是真的有钱。”
见薛冰不作声,薛太太继续说:“是苏家小姐要结婚了——就是住我们家附近的苏家小姐。他们家全天都闹哄哄的,人多!隔三岔五就要拉我去打牌。每次打,都打很大,紧张都紧张死了。他们都是随便输输,随便赢赢的,几万块钱,眼睛都不眨的,不过打发时间。”
“他们家已经发话了,去吃酒的都不必送人情。”薛太太又说,“他们越这样说,咱们的红包就越得包得大一点。”
薛冰“哦”了一声。不必薛太太强调,薛冰也知道这苏小姐是谁。
“说起来,她的年纪比你还大一岁,”薛太太说,“鼻子跟她老妈一模一样,鼻孔非常大;又是一双对眼,像痴呆的,难看死了!打扮倒是会打扮的,衣服穿得露——她肉倒是有点肉的,不像有些人是竹竿,一点福相都没有。我听他们家里人说,这几年,她也没在外面做事,闲,相亲倒相得很勤,比你勤。现在,终于嫁出去了——我们以前都说她怎么也嫁不掉的。”
薛太太意味深长地望一眼薛冰。后者以为听完训诫可乖乖回房了,薛太太一个箭步上前,把喜帖递给她。
“我纳闷了一下午了,她老公是不是你同学?”
薛冰见喜帖上赫然写着“崔东城”三字,觉得地板晃了一晃,仿佛正站在立交桥中央,下面有重型卡车呼啸而过。
“不是同学,隔壁班的。”
“看不出来啊!那样一个矮冬瓜!”
薛冰不作声。
“配苏小姐倒是配的。”
薛冰努力回想苏小姐的模样,但一点也想不起来,光记得她有一个“猪鼻子”了。
“苏家的家产就这样被人谋了去啊!”薛太太叫了一声。
“谋家产?”
“他们家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以后家产都是这两个女儿分的。说是说要平分,大女儿肯定会多分一点。”
“哎呀!你同学该不会是入赘吧!这倒是说得通了。不然,苏家哪会干这门子便宜事?”薛太太又叫了声,仿佛接连受刺激,怎么也按捺不住声气。
“……房子是女方出的,车子也是女方买的……”恍惚中,薛冰又听见了薛太太铿锵的话音。
薛太太正在算女方给了男方多少“彩礼”:
皇家花园137坪商品房一套,300万左右;
装修,50万—70万;
雷克萨斯GS 350一辆, 84万;
女方包酒席70桌,每桌1万;
……
“轻轻松松,就赚500多万。”
薛太太算得满脸通红,每说一个“万”字,音调都要高几分。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薛太太突然正色问薛冰。
“还可以。”
“以后要再多来往来往。”薛太太说,“你知不知道,苏家还把他弄到警局了!有编制的!正式工!不知道又花了多少钱!多来往来往,以后有什么事,多一个照应。”
“只买了辆雷克萨斯给他。毕竟是个小警察,不能太张扬。”薛太太又说。
薛冰不接薛太太的茬,突然笑问:“如果我结婚了,你们给多少嫁妆?”
薛太太毫无防备,愣了一愣,忙说:“这个你放心,不会亏待你的。”
“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
薛冰回想那辆雷克萨斯。想来当时已水到渠成,所以才会开出来巡场。嘴巴倒是很紧,没露半点风声。她不知道,朱哥哥也未必知道。当时他说送她回来是“顺路”,如今看来当真是“顺路”。她又冤枉好人了。
“房子都没有的男人,你嫁他做什么?”
“可人家苏小姐……”
“你比她强多了。这苏小姐的脾气可大了,你同学不知道受不受得住。”薛太太顿了一顿,确信地说,“他应该受得住的!”
薛冰不想再知道什么,她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薛太太很快又发现了蹊跷之处:“苏家有头有脸的,怎么没订婚就要结婚了?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唉,现在的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薛冰全身颤抖了一下。看来自己是太天真了?再看一下喜帖,婚礼定在八月,时间好像是仓促了一点。喜帖上只写了薛先生薛太太二人的名字,想来是女方送的。不知道男方会不会再补一张给她?
天黑了下来,早已开启的路灯终于发光了。又有人开门进来,抬头一看原来是薛先生。薛太太又大叫一声“快来快来”。薛先生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打听。
“原来是薛冰那个同学啊!”薛先生当场也震惊了。
薛先生是远比薛冰称职的听众,夫妻俩热闹了一阵。薛冰趁机逃离现场。关了门,在黑暗中呆立了几分钟,之前很多想不通的关节慢慢澄明起来——豁然开朗!
这么说,一切都是幻象。而且,不是那种发生在眼前你伸手去摸仿佛就摸得到的幻象。这幻象,像块囊肿,潜伏在五脏六腑的什么地方,地久天长,由她本人日日呵护,慢慢成长,然而你是怎么也察觉不到的。从始至今,发生过什么事吗?凝视,或许只因为不解;同声协气,是因在别人眼中,他们都是异类;酒后的真言,跟胡话其实没什么差别;因自卑而不敢向前——这是最大的一个笑话。
退一步说,假如一切都是真的,最后的结果却表明:所有这一切真的戏弄、真的眷顾,不仅仅只是给予她的。或许,他曾经欣赏她的洒脱。后来,她连这一份洒脱也没了,倒是他,总能出人意表,倒洒脱起来了。在他,她或许是一个选择;在她,他却是唯一的选择。不过,什么都没发生过,有的只是她自己的寂寞,自己心中的波涛汹涌。
她喜欢这种一切清清楚楚的感觉。伤口结痂不久,她也要自己揭去,让伤口暴露在外。晚上肯定不会做什么梦了。
五
半个月后,又见了面。菜上到第三道,新娘正准备换第二套礼服,崔东城姗姗来迟。
众人道,真巧真巧,说曹操,曹操就到。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统统都在。”崔东城脸色红润,满脸堆笑,才让他脸上的肉往上飞而非下坠。他穿一件蓝白横条纹的Polo衫,领子竖着,腋下挟一个公文包。他不急着坐下,从包里面摸索了一阵,抽出十来张喜帖来。
“恭喜恭喜。”发到薛冰时,她热切地恭贺着。仔细看喜帖上崔先生和苏小姐并排写着的姓名,以及“百年好合”四个字——真美呵!
崔东城又说,要下楼去开车后备箱拿喜糖。
“等一下等一下,糖慢慢拿没关系,先坐下先坐下,我们有话要问你。”两个人起身拉崔东城坐,又有人往他杯子里斟酒。
“别倒了别倒了,我今天开车。”笑还是笑着的,但有了防备的神色。
“哎呀呀,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现在这么不给面子?”
这似乎是极严厉的指责了。崔东城只好坐下,慢条斯理地把别人之前倒的红酒倒到未用的盏碟中,舀甜汤来涤荡了杯子,再叫服务员拿淡啤来,才喝了一杯,皱眉眨眼,像是胃酸倒流犯恶心而在强忍。整个过程中,众人均不语,像看什么默剧一般凝神屏息地看着崔东城表演。他们这一桌之外,宾客吵得震天响。
“不一样,果然是不一样了。”有人冷笑道。
“什么不一样?”崔东城笑呵呵地反问。
“有人管了,喝酒都不爽气。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我们真是太伤心了。你是不是怕回家被老婆闻出酒味来,不准你上床?”
“我今天开车。”崔东城做出无奈的表情来,然而还是不得不辩解,“我们又没有结婚,什么上床不上床的。你们这些人啊,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事情!我回也是回自己的家,她又不在的。我是我,她是她。”
“新房还没装修好?”有人关切地问。
“你家不就是她家?老婆难道不是要娶进门的?你这样说,可真不够意思。好吧好吧,以后我叫你老婆跟你说:她家也不是你家。她是她,你是你。哈哈哈哈!”有人关切起苏小姐的利益。
“车倒是先开上了。”喧闹中,朱哥哥指出这个事实。
“你们这帮人!你们这帮人!”崔东城只摇头晃脑地重复这句话,似乎有些恼了,脸面显得更红,但也可能只是喜气。
“他们是在嫉妒你,嫉妒得很呐!”薛冰说。
崔东城笑了几声。
“哎呀呀哎呀呀,”众人调转枪头对准薛冰,“嫉妒?我们嫉妒他什么啦?”
连崔东城都问:“是呀,他们嫉妒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没嫉妒,没嫉妒,我开玩笑的。”薛冰笑说。
“你呀你呀,就会乱说话,该罚酒的。要不要崔东城代你罚?叫你乱帮他说话。”
薛冰倏地一声站了起来,满了杯,举到刚才对她说话的人面前,“不就是喝个酒嘛,我干杯你随意。”话刚说完,端起来就喝。她不想酒洒出来,因此喝得慢了些,到底喝得一滴不剩,举空杯给人看!
其他人转而又帮薛冰的腔:“薛冰敬的酒,你是逃不掉的了。还不赶快喝掉?别磨磨蹭蹭了,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喝!喝!崔东城,我都是被你害的。”
“喝!喝!”崔东城嚷着,脸红脖子粗。
“哎呀呀,终于不扮淑女了。”朱哥哥使劲拍一下圆桌,玻璃转台应声震了几下,清清淡淡的甜汤荡出一圈波纹,“你们看看,她像不像以前在学校里那样爽气?阿冰啊阿冰,你可终于回来了。”
薛冰眯缝着眼,伸出双手。朱哥哥像条叭儿狗似地,慌忙跑过去,和她实打实地抱了一下。众人欢呼。又有人想跟在朱哥哥后头也抱上一抱,都走到薛冰身边了,她却撅嘴扭头,自顾自吃起菜来。众人大笑。
“还是现在好!”崔东城说。众人的关注点一时之间都转到了薛冰身上,把他给冷落了。
“漂亮倒是现在漂亮些。”朱哥哥望一眼崔东城,赞同地说。
“有什么好的,”薛冰正色说,“这一桌子,就我一个人还没着落了。你们不嫉妒他,我是有点嫉妒的。”
众人以为薛冰触景伤情,自暴自弃,七嘴八舌地安慰:
“明天往你家里送十个八个男人。挑不上,再送十个!”
“有什么好急的,你又不是老女人!我后悔死了。崔东城,你后悔了没?要不,这婚就不结了?呵呵。”
“你要真想嫁,都不知道嫁了多少遍了。”
薛冰笑两声,欲言又止,伸筷夹菜来吃。一边夹,一边笑说:“你们一个个真是太好人了!别只光顾着说我了。说说新郎倌吧。过几天我们又要去吃他的酒了。”
“来来来,你们每一个都要来。”崔东城接过话头去,很开心又成了众人瞩目之人。
“一定一定。”薛冰急忙说。
“我不去行不行?”有人问。
“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
“搞得这么吓人!”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热烈,太多的人有太多的话需要倾吐,无暇顾及一句两句意义含糊的醉话、胡话、说到一半的话。
朱哥哥端着酒杯,晃晃荡荡地走到崔东城身边,用手肘勾他的颈脖,身体下压,低头对着崔东城耳朵大声说:“你跟苏家小姐谈了多久啊?我们一点风都没收到!干嘛这么神秘。是不是怕别人知道了,把苏小姐从你身边抢走了?”
雷动的笑声喧哗声,第一次压过了邻桌。
崔东城使劲推开了朱哥哥。后者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惊呼的人有,嬉笑的人也有。崔东城挪开椅子,起身扶朱哥哥回座位。朱哥哥笑着,推搡着崔东城,如孩童无厘头的争斗。朱哥哥虽比崔东城高两个头,但却被后者硬推回位子上瘫坐。崔东城回到自己的位子,满脸通红,额头沁出汗来,执筷的右手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没人忽略朱哥哥刚才的醉话。
崔东城正要说什么,却被薛冰抢在了前头:
“为什么要跟你们说?你们跟他很好吗?为什么有事情,就一定要拿出来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人们面面相觑,好像薛冰说的是不知哪个爪哇国的话,全然无解,脸上现不出半点笑容来。
朱哥哥口齿不清地问:“你,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没醉。”她这样说,人们只当是醉鬼的标准回答。有人轻蔑地望着她。
“不要这么说嘛,”崔东城笑着对薛冰说,“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好朋友?”
顷刻间,崔东城就恢复了精神气,仿佛网络游戏里的英雄,趁怪物一个不注意,又满血复活了,可再战个三百回合。
对薛冰说完话,崔东城又对余人说:“之所以不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都没问我啊。”
新郎新娘在隔了两桌的地方敬酒。众人似乎都觉得婚宴接近尾声,没力气再嬉闹了。又好像是被薛冰泼了冷水,再也没有什么兴致。纷纷无语。
薛冰用杯底敲桌沿,笑着说要跟崔东城干一杯。
人们似乎醒过来了一会儿。“薛冰敬的酒,你是逃不掉的了。还不赶快喝掉?”
“待会还要开车去别的地方,喝多了不好。”崔东城旧话重提。
“这样。那我不勉强你了。”她端起酒杯,一干到底。
崔东城怔了一怔,一动不动。人们随意笑了两声,并不往心里去,也不和薛冰说什么。
新郎新娘终于到了这一桌。众人起身、调笑、牵绊、嬉闹,其乐融融。崔东城特别起劲地闹着新郎新娘,一定要往死里灌的样子。崔东城也特意陪了两杯。没人质问他开车为何还要喝酒,所有人都在灿烂地笑着,衷心地祝愿着。掩藏不住的喜气,沾染了所有人。
“恭喜,恭喜。恭喜,恭喜。”薛冰热烈地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