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图
在一年中白昼最为漫长的夏至日,命运的阴影便撒下细密的网线,将少年周同牢牢罩住。
正是在那一天,他的父亲,一个摆烧烤摊的小贩,因一怒之下用竹签刺穿了客人的喉咙而被押赴刑场。昔日里瞬间的激情迸发让他赔上了卑微的生命。那一天,儿子周同领着一群小伙伴,翻山越岭,在荒草地中等候观看行刑的血腥场景。他想象着父亲身上即将飘散而出的呕人的腥臭,而他日后不归的青春路也就此锁定。多年后的一场群殴,由于闹出了人命,作为团伙的老大,周同被指认为元凶,重蹈父亲的覆辙。这一次,轮到了他的小伙伴们赶去送他最后一程。余静如的《不归人》到此戛然而止:从首页到尾页,她勾画出了一个轮回的弧圈,父命子承,代代相传,如一颗隐藏在血脉深处的定时炸弹,时辰未到时安然无事,大限一到便爆裂开来,蔚为大观。读到此,人们背脊上不由升腾起一股寒意。
无独有偶,似乎出于一种不无残忍的癖好,余静如在另一篇作品《游戏》中再次展示了命运残酷无情的轮回往复。开篇依旧是先声夺人,童年时的阿道玩火不慎,引发了一场火灾;为逃避责罚,他将过失推给了弱智的小六。临近结尾,全篇中的关键道具打火机再次出场:已成长为少年的阿道与盛气凌人的女孩发生争执,他仿佛受到冥冥中神秘力量的驱动,又一次点燃了火苗,火龙迅速蔓延,吞噬了小六和女孩两条鲜活的生命。
无庸讳言,余静如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阴惨、充溢着弱肉强食蛮野之气的青春写生。说到青春,多少文人墨客出于想当然的思维定势,对它不吝赞美之词;而正是这滔滔不绝的俗艳不实的语流泛滥之际,青春的真实面相,包括种种难以让人正视的元素,就此被遮蔽,抹杀。人类进化至今,文明已在原始本性上修炼出了一层厚厚的盔甲,许多人引以为豪,自认一跃而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一旦说到混沌骚动的青春岁月,也是轻描淡写,竭力用温馨甜美的词藻加以装饰,而少年成长时期的湍流、漩涡、险滩,常常被有意无意地遗忘、舍弃。青春成长时期,生命力旺盛丰沛,蓬勃之势不可阻挡。但细察之下便可发现,每个人的成长历程在不同程度上浓缩了整个人类的进化史,野蛮的血性潜藏在代代相传的基因深处,上面覆盖的只是一层脆薄的文明之膜。稍有风吹草动,文明的外衣瞬息间便可蜕落而下,原始的野性森然伸出它贪婪的舌苔,人们一下便退回到丛林年代。余静如《不归人》中周同等人置身其间的栖安镇,便是这样一个场域。在这帮被主流社会放逐到边缘地带的少年中间,弱肉强食的古老法则又一次成了至高无上的铁律。
细究之下,不难发现,这些少男少女都生长在不无残损的家庭中:周同自幼没有见过母亲,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悄然离去,从此杳无音讯;方知道是母亲和他人偷情的产儿,他一直无法确定谁是自己的生身父亲,长年与名义上的父亲“酒瓶底”相互厌憎,最后在冲动中抓起开水壶浇死了对方;而阿雯则自小与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栖身于废弃的老祠堂里,父母仿佛早已从人间蒸发。亲情的缺失,使他们在人生的起点上走得格外艰难。到了骚动不宁的青春期,亲情的呵护、慰藉原本可以为他们筑起一道防护栏,让他们得以安然度过会导致灭顶之灾的风暴,但周同他们却与这一切无缘。他们能依恃的只是一己的蛮力与周围的世界格斗、搏击。最后,周同稀里糊涂地走上了刑场,阿雯怀上了他的孩子,无奈之下,与长年暗恋着她的方知道生活在了一起。而她即将产下的孩子,是不是会重演祖父、父亲的悲剧,仍是未知之数。
初读《不归人》、《游戏》,不禁让人联想起苏童精心构筑的“香椿树街”世界。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它们确实袭取了《城北地带》、《舒家兄弟》几分灵气,再配衬上作者自身的才情,肆意尽兴而不无惶恐地喷发、挥洒,所到之处不时垒成灿烂的文字奇观,有时则不免落败,沦为令人扼腕的废墟。我好多次感到诧异,余静如为何不和大多数女性写作者那样,尽情地利用一下其性别优势,从女性的视角出发,从记忆中毫不费力地搜取点点滴滴的感性资源,敷衍铺排成章,让文本烙上女性写作的时髦印章?她为什么刻意逃离熟悉的世界,不无鲁莽地闯入陌生的异性王国?重读上述两篇作品后,我顿时理解了她的苦心和野心。这不仅仅是一次性别的越界飞行,一个对他者领地的擅闯,更是一种冒险,一种充满勇气的自我超越。她书写青春,而这一书写本身也染带上了青春的种种症候:长久的等候,灼热、充满焦灼的期盼,孤注一掷的出手,一剑封喉。怪不得她在定稿前曾有过林林总总的初稿、未定稿,可以想象,她亢奋激越的头脑长时间犹如一团灼热的熔岩,每时每刻幻化出种种奇思异想,种种潜在、有待实现的形态。最终,也许是来自冥冥中的暗示,她一锤定音,赋予了作品如今的形态。虽有瑕疵,仍生气勃勃,它犹如远古时代巫师森严的咒语,热切地召唤着周同、方知道、阿雯们的幽灵,召唤着一切已死去、正在死去、以及行将死去青春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