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恒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辞书中的二十四节气英译源流考
余 恒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概念,但其英文译法至今仍有分歧。这给中华文化的对外推广和传播带来了不便。文章通过比较近代重要中英辞典中的节气译名,系统回顾了中外学者在这一问题上的努力,发现许多节气名称的译法很早就达成了统一,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别主要集中在对“大/小”的处理和“惊蛰”“清明”“小满”等少数几个条目的译法上。根据这些关键名词的译法和用词特点,文章将众多辞书中的节气译名分为司登德—季理斐、卢公明—翟理斯和天文学名词审定委员会三个体系。这样就为目前常见的各种节气译名找到了源头和出处,从而为今后的节气译名选用乃至标准化提供全面的依据和参考。
节气,汉译英,辞典,天文学,翻译史
二十四节气源自历法,事关农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概念,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过程中无法回避的一组名词。其中除了春分、夏至、秋分、冬至这四个分至点在英语中有现成的名称对应之外,其他的节点都是中文独有的。这些名称兼具简练的表达和丰富的象征,其英文译法至今仍有不少分歧,这给中华文化的对外推广和传播带来了许多不便。下面笔者试通过追溯英汉词典中节气译名演变的历史来梳理前人所做出的努力,为今后的汉英术语翻译和辞书编纂提供一些借鉴和参考。
虽然早在1815年英国伦敦会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1782—1834)就在广州出版了世界上第一本汉英词典《华英字典》,后来又于1819年出版了第二部《五车韵府》[1],但是其中并没有单独的附录或总表对二十四节气和其他中国传统文化相关名词的译法进行汇总,二十四节气的译法散见于各个条目当中,并且只有简单的说明,而没有独立的译名。例如“春分”条目为“Ch’un fun, March 22nd. The Spring Term.”,而“芒种”条目更为简单:“Mang chung, a term answering to June 7th.”。
不过随着中国的通商口岸陆续开放,与外国的经贸往来和传教活动逐渐增多,《华英字典》的需求越来越大,出版的质量也越来越好。原英国公使馆护送团成员司登德(George C. Stent, 1833—1884)在1871年出版了《汉英合璧相连字汇》[2]。这部词典的编纂理念和词条质量都明显优于之前的作品。词典最后以笔记(Notes)的形式提供了许多有关中国传统文化和风俗的英文翻译与介绍,二十四节气的第一批完整英文译名就出自这部词典。后来加拿大传教士季理斐(Donald MacGillivray, 1862—1931)买下了这本书的著作权,并在1898年出版了修订本《华英成语合璧字集》(AMandarin-RomanizeddictionaryofChinese)。在这个版本中,他沿用了原有的节气译名[3]。不过在1911年出第三版时,书名改为《英华成语合璧字集》[4],同时也对部分节气译名做了合理的订正。具体是将“小满”从直译Small full改为Grain full,将“芒种”从理解错误的Sprouting seeds更正为Grain in the ear。这两种译法至今仍在使用。
德国传教士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1822—1893)在1866—1869年期间在香港陆续出版了四卷《英华字典》[5],不过他因为和教会发生冲突而被剥夺神职,著作在国内流传不广,倒是对日本的双语词典影响较大[6]。这套词典的附录给出了由美国传教士、汉学家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1824—1880)翻译的另一套二十四节气译名。这套译名主要特点是用动词短语×× begins来翻译“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用Little/Great ××来翻译“小/大暑、小/大雪、小/大寒”,而用Grain rain来译“谷雨”,用Grain in ear来译“芒种”,这些处理都体现出译者对中国传统文化背景的了解。卢公明在自己的两卷本《英华萃林韵府》(Vocabularyandhand-bookoftheChineselanguage,1872年出版)[7]中也使用了这套译法。由于曾与李善兰合译《谈天》的英国汉学家伟烈亚力(A. Wylie)也参与了这本词典的编写,因此这本词典中的天文类科技名词收录很全,附录中甚至包括小行星名、中西恒星名对照表等普通语言类辞书中鲜见的内容。后来英国外交官、汉学家、剑桥大学汉语教授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于1912年出版了《华英词典》(AChinese-EnglishDictionary)。这本书据称是20世纪头30年最流行的巨型汉英词典[8]。 它的附录中所收录的二十四节气表就大体源自卢公明的版本。翟理斯将其中的短语名词都统一变为短句形式。例如,将“谷雨”从Grain rain变为Grain rains,来和Spring begins(立春)相一致;而大小暑、大小雪、大小寒三对节气的处理则更显细腻。虽然中文名称中的修饰词都是“大/小”,但在英文中却有着不同的习惯搭配。翟理斯第一次将这几个译法区别开来:用great/slight heat翻译大小暑,用heavy/light snow对应大小雪,用severe/little cold表示大小寒。经过了翟理斯的整理和加工,这一组节气译名就变得非常规范而齐整了。后来的另一本著名英汉词典——由澳大利亚传教士马修斯(Robert Henry Mathews,1877—1970)出版的《马修斯汉英词典》(Mathews’Chinese-Englishdictionary,1931)[9]就是直接采用翟理斯的附表。而这本词典出版后的流行程度也不亚于翟理斯的《华英词典》。季理斐和翟理斯的二十四节气译名系统如表1所示。
表1 季理斐和翟理斯的二十四节气译名系统
与此同时,也有中国人意识到汉英词典的重要性,投身于词典编纂工作。1868年广东知识分子邝其照在香港出版了《字典集成》。这是第一本由国人编写的汉英词典[10]。我没能找到这本书的初版,从其1887年重订的《华英字典集成》[11]来看,这本词典重视日常对话和商贸交流,对文化背景的介绍相对较少。二十四节气只在“杂字·时令门”中涉及了六个而已,除了毫无争议的四个分至点之外,只提到“清明”和“雨水”两个节气。而且译名也很随意,“清明”译作Tomb festival,雨水则是Rainy season,无法同前面的词典相比。
20世纪30—40年代,由于战乱的影响,所出版的英汉词典无论是篇幅、质量还是印行数量都大打折扣。所以,1949年之前的节气译名可大致分为“司登德—季理斐”和“卢公明—翟理斯”两个系统。形势的转变是在局势稳定之后。
1972年林语堂历时七载编著的《当代汉英词典》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12]。这本书附录中所给出的二十四节气译名毫无章法。例如“雨水”译为The rains(雨季),“惊蛰”译为Insects awaken(苏醒的昆虫),“小满”译为Grain buds(谷物发芽),错讹之处不一而足,既没有参考当时已有的通行译法,也没有体现出译者对中英语言文化的精准把握。所谓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节气的译名状况和吴景荣先生对这本词典的整体评价是一致的[13]。文坛巨擘所编辞典尚且如此,辞书工作之艰辛可见一斑。不久后,梁实秋主编的《远东英汉大辞典》于1977年出版[14],也在附录中包含了二十四节气的译法。这一版本主要参照了翟理斯的译法。只是将立春和立冬两个节气进行了名词化,分别译作 Beginning of spring 和Beginning of winter,但是立夏和立秋却又保持不变,处理得十分潦草。
上面两本综合大辞典都是在香港出版的,在内地流传有限,真正对内地翻译界、辞书界产生重大影响的是197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吴景荣编写的《汉英词典》[15]。这是新中国的第一本汉英词典。其附录中也给出了一套节气译名。从“惊蛰”“清明”“霜降”等词的译法可以看出这个版本主要基于季理斐的系统。并根据翟理斯的译法对个别译名进行了订正。例如:“谷雨”从Corn rain变为Grain Rain,“处暑”从Stopping of heat变为the Limit of Heat……总的来说,这一版本无论是词性还是表述,都相当成熟且系统。加之恢复高考和改革开放带来了巨大的社会需求,这本词典立刻成为内地汉英词典的经典之作。这套节气英译也因此成为典范而广为流传。后来惠宇主编的《新世纪汉英大词典》(外研社,2002)、吴光华主编的《汉英大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等许多大型汉英辞书都沿用了这个版本。
不过节气的译法并没有因此固定下来。学界内部仍然有许多不同的声音。例如随后的《汉英词典(第三版)》[16]中:“小满”变成了Lesser Fullness of Grain,含义确切但稍显冗长;“处暑”译为End of Heat;而“大/小”一律变为Greater和Lesser;而后来的《新时代汉英大词典》[17]中,又将“小满”改译为接近林语堂译法的Grain Budding。这样的更动至今仍未停止,但基本可视为是基于司季和卢翟两个体系的修订。
与此同时,向来关注科技名词工作的天文界在规范英文术语译名的过程中也遇到了中国古代天文名词的翻译问题。由诸多天文专家学者组成的天文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在1987年出版了第一本科技名词规范《天文学名词》[18],拉开了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系统审定科技名词工作的序幕。
天文界在这本规范中,从节气名称的本义出发,提出了一套相对独立的译法。例如,考虑到春日苏醒的并非只是“蛰虫”,所有冬眠的动物都在此列,于是将“惊蛰”重译为Awakening from Hibernation。事实上,“蛰”字也并非是昆虫专用,《易经·系辞》中就有“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的句子。据元代吴澄所著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此时天气未必晴好,不然也不会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了。便用Fresh Green来代表空气湿润,草木萌发的初春时节。表示 “暑气至此而止”的“处暑”,代表的是一个时间节点,而不是温度范围,因此用end 比limit更加合适。“霜降”译作First Hoar则是源自《礼记·月令》的“季秋之月,霜始降”一句。不过大小暑、大小寒,甚至小满用greater/lesser来强调相对的程度,似乎略显多余。
尽管仍不够完善,这套译名在1987年经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审定后,作为规范名词发布(参见表2)。因此在科技翻译领域使用较多。后来出版的科技术语图书和辞典都在沿用,例如,2001年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英汉天文学名词》,2009年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大气科学名词(第三版)》等专业辞书都采用了这个版本。
表2 《天文学名词》(1987年)中的节气译名
二十四节气英文译名的演变历史和发展脉络大抵如此,究竟该如何翻译至今仍有一些分歧。确定一套标准的译法固然有利于文化的国际传播与交流,但语言文化之间的不对等让我们很难找到一套完美的解决方案。译法争议主要集中在对“大/小”的处理和“惊蛰”“清明”“小满”等少数几个条目中。已有的方案已悉数给出,到底该如何取舍修订仍需要推敲斟酌。希望本文的比较能够引起社会对中文术语英译的关注,通过多方商讨逐渐改善节气,节日、星宿、官职等中文专有名词各行其是的翻译现状。
致谢:感谢国家天文台李竞研究员和南京大学许邦信老师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所提供的帮助和建议。
[1] 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五车韵府(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M]. 上海:London Mission Press,1865:151(Vol I ), 6(Vol II).
[2] 司登德(George C. Stent).汉英合璧相连字汇(A Chinese and English Vocabulary in the Pekinese Dialect)[M]. 上海:Customs Press,1871:661.
[3] 季理斐(Donald MacGillivray).华英成语合璧字集(A Mandarin-Romanized dictionary of Chinese)[M]. 2版.上海: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907:961.
[4] 季理斐(Donald MacGillivray).英华成语合璧字集(A Mandarin-Romanized dictionary of Chinese)[M]. 3版,上海: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911:961.
[5] 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 [日]井上哲次郎修订. 英华字典(An 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M]. 东京:J.Fujimoto,1883:1345.
[6] 高永伟. 罗存德和他的《英华词典》[J].辞书研究,2011(6):146-158.
[7] 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 英华萃林韵府(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M]. 福州:Rozario,Marcal and Company,1872:669 (Vol II).
[8] 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 华英词典(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M]. 上海:Kelly & Walsh Ltd.,1912:26.
[9] 马修斯(Robert Henry Mathews).汉英词典(Ma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M]. 上海:China Inland Mission and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1931:1178.
[10] 司佳. 邝其照与1868 年《字典集成》初版[J]. 广东社会科学,2013(1) :149-158.
[11] 邝其照.华英字典集成[M]. 上海:Kelly & Walsh Ltd.,1887:488.
[12] 林语堂. 当代汉英词典[M]. 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2:1452-1453.
[13] 吴景荣. 编写《汉英词典》的经验与教训[J].辞书研究,1980(2):32-41.
[14] 梁实秋. 远东英汉大辞典[M]. 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77:1433.
[15] 吴景荣.汉英词典(修订本) [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5:976.
[16] 姚小平. 汉英词典[M]. 3版.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1943.
[17] 吴景荣,程镇球.新时代汉英大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094.
[18] 天文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天文学名词[M]. 北京:科学出版社,1987:67.
[19] 高永伟. 综述民国期间的汉英词典[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10(1):177-184.
[20] 元青. 晚清汉英、英汉双语词典编纂出版的兴起与发展[J].近代史研究,2013(1):94.
[21] 徐式谷. 历史上的汉英词典(上)[J].辞书研究, 2002(1):126-138.
[22] 徐式谷. 历史上的汉英词典(下)[J].辞书研究, 2002(2):115-124.
On the History and Actuality of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for Chinese Twenty-four Solar Terms in Dictionaries
YU Heng
Twenty four Solar Terms are unique concepts of Chinese culture. They do not have unified English translations until now, which is very inconvenient for the international culture communication. This article tries to trace various translations in historical Chinese English dictionaries. By comparing different editions, we unveil the efforts and influences made by past generations. According to the translations of some critical terms and typical words, these translation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three systems: the Stent-MacGillivray system, the Doolittle-Giles system and a more recent Chinese Astronomical Terminology Committee edition. These sources and knowledge can be helpful to understand and adopt, or even standardize proper translations of solar terms.
Solar term,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 dictionary, astronomy, translation history
2014-06-12
余恒(1982—),男,湖北人,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博士,第九届天文学名词审定委员会委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宇宙学、X射线星系团物理。通信方式:yuheng@bnu.edu.cn。
N04;P1
A
1673-8578(2014)04-004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