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
一天上午,我会诊后回到病区,迎面碰到两位中老年女性让我觉得特别眼熟,和她们礼节性地交谈的同时我努力地回忆着。她们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出了她们的亲属——我曾经的一位患者的名字。顿时,我的脑子里好像忽然闯进一支蹩脚的乐队,奏着让人心烦意乱的杂音,因为那个名字属于一个死亡病人。
那是一个肝硬化上消化道大出血患者,由于肝脏严重萎缩、变形,急诊手术时未能成功地穿刺到门静脉,所以行脾动脉部分栓塞,以降低“罪犯”血管——胃冠状静脉和胃短静脉的压力达到止血的目的,改善因脾功能亢进所致的血小板严重降低。患者病情稳定3天后再次出现上消化道大出血,在超声的配合下成功地穿刺到门静脉,顺利栓塞了严重增粗的“罪犯”血管,自此,患者未再出现消化道出血,但数日后出现双下肢感觉运动功能减退,且平面迅速上移,最终死于呼吸功能衰竭(不必揣测,与介入手术无关)。这是个让我倍感遗憾的病例。
直到现在,我都为彼时刹那间的心情剧变思考着为什么,只是因为那是个死亡病人,而非康复病人吗?我爱我的工作我的专业,我严谨把握每一个患者的介入手术适应证,从不做不该做的手术;我努力地为自己的每一台手术挑毛病,力图精益求精而不惜力气;我善待每一个所接待的患者,把这当作我命运中的缘分;我努力了,我真挚地为患者付出了,但我仍然在面对一个忽然出现的死亡患者时开始慌神。这应该是一种环境适应,绝非本能,我不再讨论目前的医疗环境了吧。
“可以和您单独说几句话吗?”
听到对方的话,虽然语气平和,但我的心继续在下沉,并且不由自主地开始把自己往被告席上靠。我不确定接下来我会听到什么样的语言和态度,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在努力使自己的听觉更灵敏些。
“我们来找您是为了表达我们的感谢,其实早就应该来了,昨天老郭(逝者)的五七刚过,所以我们今天必须来,代表我们家属,也代表老郭。虽然他不在了,医生是救人不救命,总有救不过来的人,但你们的努力我们作为家属都看在眼里,我们准备了一面锦旗,谢谢你。”
原来是这样!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理解和信任是人的一种本能,后天环境的逐步展现、深入使得理解和信任不再那么轻易。医生,是受人健康乃至性命相托的职业,被理解被信任尤其重要,有时显得弥足珍贵。我是感动的,这种被理解被信任的感觉是幸福的;我也是自然的,人与人之间本就应该不乏理解和信任。
她们清楚地记得急会诊时我从家赶到医院时的急促,额头上有汗,而且向她们抱歉为了赶时间没有换衣服;她们小心地请求手术时别开空调以防患者受凉,却细心地观察到我们手术后被汗水湿透了的手术衣;她们感动着我为了尽快观察到患者病情没有等电梯,而是直接跑上了七楼重症病房……凡此种种,有些我甚至已经没了印象,而她们记得。
我的眼睛同样是湿润的,告诉她们作为医生,能够得到如此的尊重和理解,从职业生涯角度而言,我是满足的,深表谢意。
她们坚持要请吃饭,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诚挚,就像患者住院期间,没有刻意地准备,她们从包里拿出两袋酸奶塞进我手里,因为她们看出来我还没有吃饭,而且疲倦,我没有拒绝,甚至没有说谢谢,一切都显得自然而和谐。
照顾亲人时她们是心力交瘁的,而现在,她们在努力地走出生命中的阴影,不仅衣着大方得体,而且施了淡妆,这不仅表示着对医者的尊重,更表现出一种极为出众的勇敢、积极的生活态度,这也是我没有一下子认出她们的原因。这顿饭就像是和朋友,甚至久违的亲人之间共进,没有一丝沉闷和伤感,聊了烹饪,聊了职业,还有很多真挚的互相感谢和生活的美好,我赞赏了她们的美丽,我不擅长说这个,但的确是由衷的。
这面来自于死亡患者亲属赠送的锦旗对于我而言是极其珍贵的,是一种莫大的鼓励。我把它挂在医生办公室的墙上,加上另外几面,办公室很小,光线也不太好,现在挂了一面墙的锦旗后气氛骤变,一进来有种飘渺神秘的感觉,像是进了一座小庙,还是摘了吧。鼓励在心,不一定要天天看着才好。
写下上述文字,回顾那些心情,是基于自己所面临的一起医疗纠纷,人在烦恼之时会愿意想念一些让自己珍惜的美好。我无意评论医疗纠纷的细节种种,我尽了自己的能力和职责。有智者安慰我,当初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和专业,纠纷是无法避免的,自己认真努力了就好,看开点。我受益颇深。
上述文字不是对自己的表扬,更不是检讨或辩解,只是在面对两场相似的医疗行为时,发现理解和信任被诠释得反差如此巨大而无限感慨。当然,让我印象更深刻的,仍然是那些和谐而自然的温情,那些被理解被信任的幸福。作为医生,遇到不理解不信任甚至不尊重是难免的,但这不是轻视自己或他人的理由,这也不会贬低这份职业的崇高和光荣,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减少这种不良状况的发生概率。无论什么时候,努力都是医者血液里不可或缺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