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郁
一件宽松的条纹上衣,没有浓浓的眼线和粉底,扎着马尾,一缕长长的刘海自然地搭在额头,胡紫微走进咖啡馆,素净、平常,身材依然姣好,不像一个生产不久的女人。
她曾做过近20年的电视,有成就,更有挫败,直到2012年,不仅远离了电视,也远离了职场,彻底地成为宅女。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在公众视野里—针砭时弊,语出惊人,很快被划入到“公知大V”之列,甚至还遭到过短暂的“禁言”。
她写博客,有谈明星、说女人的风流文字,也有以古拉格、“再造共和”为题的严肃叙议。结集出书后,崔永元说,这不是一本常规意义上的书,是一个曾经经历过涂抹的媒体女人艰难站起来的心路历程。但在胡紫微眼里,这事儿没有那么庄严宏大,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全为了能活得通顺一点”。
她写下一篇指南性的文字《如何成为一个妖孽》,却说“我绝不是一个妖孽”。
她素来不“放过自己”,她说,这样的人,不快乐的时候也会比常人多。面对一次寻常的采访,刚见面时,她也会流露出些微的紧张—“既怕误读,也怕暴露”。
但在书中,她却不惧猜疑地写下,2007年的她经历了命运的敲打:“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处境急速恶化,生活失速脱轨,内心飘坠罗刹鬼国。”明眼的读者自然能想到,除了事业的转折,她在那年年底的家庭风波,更将这个外表坚硬的女人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七年之后的她,如此检视那时的自己。她说自己根本不愿意被当成以极端之道捍卫一己的标杆。
有人说她变了,变“乌涂”了,她说:“我现在发型变了,眼神也没从前那么犀利了。不知道是不是老了,也特别爱和老人聊天儿。”而在闺蜜杜欣眼里,骨子里的胡紫微还是那般锐利,从未改变。
“情不重,不生娑婆。”这样的胡紫微,非两年修得。
“四五岁的时候,家人很讨厌我的,来了客人,我不出去玩,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听大人聊天。我特爱听他们说那些大人话。完全不能跟同年龄的小孩在一块。天生就好这个。”
她的父亲从事医疗工作,却毕生好文。从十岁始,到古稀之年,胡父练习书法六十余载,而且是颜柳欧赵各练了15年。“上四五年级时,每到周日早晨起来,父亲沏一杯茶,给我沏一杯,然后聊一上午。从《老残游记》开始,他跟我讲聊斋,讲《红楼梦》,讲刘姥姥进大观园,宝玉题额释才情,讲香菱学诗,还有鲁迅……哎呀,我真是觉得好极了!特别有意思。”
她说父亲在她上小学时便给她买了全套的《古文观止》,她在床头,偶尔看两篇,也能琢磨点什么出来。她对唐诗无感,父亲便给她讲宋词。闺蜜杜欣说胡紫微家里的藏书量“能排上北京市民文化消费前十”。而且,那一本本书都会“在她的见识的里留下痕迹”。
“父亲说,‘你在18岁以前学的东西,都会化作你气质的一部分。成人之后,都是知识了。”胡紫微说。
父亲对胡紫微喜爱有加,对她的毛病也看得很准,说她脾气急—“出则伤人,入则害己”。
“比如说小学一年级学写拼音,怎么写都写不好。我就特别急,把作业本画得一道一道的,然后哭着擦,擦完了又哭着出去买新的。还有就是虚荣。少先队入队,我妈出去跟人家说,‘我女儿是第一批。我一定要再补一句,‘第一批第一个。这东西谁教啊?没人。”
胡紫微的邻居家,训孩子都是“别玩儿了,回家写作业”。到了她家则是“别老写了,眼睛瞎了,出去玩儿去!”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学习的动机不正,就是为了“第一”。
虽然心里明白,根儿种下,却很难再扭转。
她说成年后的自己,“在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鸣锣收兵这四个字,只能旗开得胜,迎凤还朝。特别善于给自己上弦,通俗地讲,拧巴。凡是拧巴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肢体特征,看上去雄赳赳的。上班十几年,我雄赳赳地拼搏进取,那颗功名利禄的心一直绷得紧紧的,多种业因,却不知回头。”
胡紫微毕业刚进台里,有人给她当时的领导杜欣打招呼,“这女孩儿漂亮,你得压着点用”。没想到胡紫微扎在机房一个礼拜,把字幕、编辑全整明白了,第一次自己编东西就没什么瑕疵。“这小孩儿谦虚,特别有礼貌。不说‘您不开口。”后来带她出去出镜。别人得录十几遍,她一遍就能过。“而且不是背词儿,是理解了变成自己的话,快,顺。”
杜欣觉得胡紫微做节目,像螺丝钉。“她会把收视率的曲线做成一张大表,分析每一分钟观众的去留。她当制片时出了本栏目管理手册,被称为‘红宝书。后来别的栏目都以那个为蓝本。”
胡紫微说自己是个气场很强的人。“只要我在,方圆100米手机信号总是弱爆。所以不管我换了哪款手机,信号一律不好,经常拨不出去打不进来行踪很诡秘的样子。”
“她不光是工作上严格,干什么都较劲。装修房子,绝对货比八家,一定要挑最好的。当时她买遍了市场上所有的装修杂志。”杜欣说。
她的同事也对她敬畏有加。在《身边》的时候,他们犯了错有时候就会躲。“但他们躲不掉的,我一定要把他们找到,要掰持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是谁的责任,以后怎么避免……”但直到今天,栏目组的同事都会特怀念这个“严酷”的女制片人。要知道,那时栏目组的收入是同行中数一数二的。
这样一个爱电视如痴的人,因为报道产品质量问题存在“导向错误”,2007年被撤职,主持人职务保留。她没有采取缓和的对应方式,立刻提出“承担一切责任”,辞去所有职务、离开了《身边》。胡紫微自省说,自己是那种哪怕在一个最狼狈的时刻,也要求自己像外交部发言人那样虚以委蛇地开场白,以及追求悲情情结的人。但“也许只有这一点,可以告慰自己时常弯曲的双膝”,她觉得自己内心还是站立的。
父亲对胡紫微喜爱有加,对她的毛病也看得很准,说她脾气急—“出则伤人,入则害己”。
曾经有好几年,胡紫微会在半夜里守在电视机前,像粉丝一样追着看台湾新闻主播李艳秋的《新闻夜总会》。她甚至想过,等自己不太老的时候,做一档像那样的、嬉笑怒骂的政论性节目。“但你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事儿不靠谱。”
离职以后,有不少人找过她做主持,她全都推辞,因为“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非说不可,连可说可不说的,也少。”于是,干脆不说。
今天,她的生活里少了喧嚣,只剩下家常和宁静。她想过一种“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生活。如一粒真正的尘埃,不慌不忙地存在,无声无息地消逝,心无挂碍”。
她盘算过,如果不工作,就写字。这本是她读电影学院文学系专业的“看家本事”,“缺点提早暴露,优点一点一点外露,挺好的”。
她还说,实在没办法了,怎么养活自己?“去卖煎饼或者油条豆腐脑,”她为此跟胡同口卖油条的老王两口子认真聊过,每根油条一块钱,一个月有四五千元的收入。“每天4点起来出摊,下午出门备料,逛逛奥森,晚上看看盗版碟。出门雅诗兰黛可以不必了,涂百雀羚也是一样。”
现在的胡紫微,每晚九十点入睡,早上从三四点到五六点起床,挽着妈妈一起逛早市,照着亲手抄写的家中菜谱做饭。父亲爱去琉璃厂,她也乐陪不疲,最近在读的书是《金刚经说什么》《浮生六记》《水浒1928年插图本》。
她不爱买衣服,嫌麻烦。也不好名牌。最爱喝老北京的京华10号茉莉花茶,曾经有一段早上不喝就起不了床。“因为劲儿大,喝了嗓子舒服,人也精神。而且便宜,现在商场都买不着,只能去马连道批发。”
同样不好买的还有她曾经最喜欢的普通燕京。写博客的那几年,她养成了不摆上啤酒就没法写字的习惯。写小津安二郎的那篇,就灌了五瓶下肚。后来感觉“不能受这东西的控制”,所以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就把它戒了。
她说看到网上有一个《以为低调,原来老了》的帖子。“好家伙,十几条,自己全中招了。”比如,“有意无意开始精炼朋友的圈子。喜欢和妈妈、爸爸待一起聊天。轻易不和人发脾气抬杠了……”
“07年那事儿出来,我们既吃惊,又觉得,那就是胡紫微。其实,她并不愿意被人认为是所谓‘原配维权的标杆,好像对付那种事、对付那种人,就该用这种方式,那不是一个值得标榜和效仿的行为。”杜欣说,如果有朋友再遇上这种事,她一定会劝她,别这么干。谁这么干,就从里到外都完蛋了。她自己走过来了,知道会伤成什么样子。任何女人,面对那种苦,都会有生不如死的感受。杜欣说,胡紫微的命门就是“用情太深,为情所困”。后来的半年里,杜欣紧紧陪伴着这个决绝的女友,“她其实早就开始读佛。这几年,她既读佛经,也去寺里当义工。既是一种开解,也是一种修行吧。”
“是的,情执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问题。什么时候,情执破了,也就解脱了。”胡紫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