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里的穗儿(短篇小说)

2014-09-03 07:01和军校
红豆 2014年9期
关键词:大柱钻井队门神

和军校,男, 1963年生于陕西礼泉。著有长篇小说1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小说集5部,散文随笔集1部,报告文学集2部,话剧1部,部分小说被翻译为法文、西班牙文等。2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曾获柳青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现居西安,供职于长庆油田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长廊】

志涛背着吉他从一座山头走向另一座山头。

从晚秋到第二年春上,山的模样是丑陋的,一坨黑,一坨黄,剩下的是黑黄。交上五月,一场透雨后,西北风分明温柔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绿随之拱出来了,茸着,鲜着,嫩着,翠着。绿洇得很快,打个盹儿的工夫,绿就把山山峁峁铺满了,越铺越厚,宣腾腾地像一面硕大无朋的棉花被子。走到近处,才会发现,宣腾腾的被子上点缀着一朵一朵的碎花儿,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粉的,五颜六色,大的像麻钱,小的像米星,姿态万千,清爽可人。山里羊肠小路原本忽有忽无,被草一遮,便若隐若现了。踩在草上,仿佛踩在云上一样无声无息,晕晕乎乎。

志涛在油田的钻井队里当钻工。钻井队蹲在山头上,钻塔戳在云里头。志涛身上有许多的文艺细胞,他喜欢写诗,喜欢弹着吉他唱歌,喜欢摄影,还喜欢望着蓝天白云任思绪飞扬。钻工不是志涛所喜欢的职业。尽管如此,站在钻台上的时候,志涛也是全神贯注,从来不干,甚至不想他喜欢的事儿,因为他知道,思想一旦抛锚,就有可能丢了小命儿——钻台上的铁家伙毕竟不是闹着玩的。钻台上,钻机的轰鸣声十里八里,震耳欲聋,这是志涛所不喜欢的。回到驻地,钻工们的划拳声也是十里八里,震耳欲聋,这也是志涛所不喜欢的。走下钻台,志涛全身心都奔着他喜欢的事儿了。志涛喜欢安静。所以,志涛要到另一座山头上去。坐在草地上,蝴蝶翩翩飞,蜜蜂嗡嗡飞,花和草的清香把志涛裹严实了。志涛弹着他的吉他唱上了: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志涛的肚子里盛了上百首歌曲,志涛偏偏喜爱这首《草原之夜》。这首歌曲比志涛岁数大两轮。志涛头一回听到这首歌是父亲唱的。那会儿,志涛和母亲住在农村。志涛的父亲在钻井队当钻工。父亲和母亲感情不睦,父亲一直闹着和母亲离婚。可是,父亲犟不过爷爷奶奶又是上吊又是喝农药的威胁,也犟不过志涛怨恨的目光,闹过几回,也就偃旗息鼓了。但志涛看得出来,父亲的心里是苦涩的。这一年,父亲回家探亲了,吃罢晚饭,父亲独自出了家门,夜深了,依然不见父亲回来。母亲让志涛唤父亲回家。走出家门,志涛就听到了父亲嘶哑的歌声。父亲坐在沟边,望着一轮上弦月和满天繁星,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一首歌。初谙人世的志涛不知道这首歌儿的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父亲唱的那个远方姑娘在哪里,但他知道父亲的那个远方姑娘肯定不是母亲。志涛被父亲的歌声感染得泪流满面。打那一刻起,志涛不再怨恨父亲。也是打那一刻起,这首歌在志涛的心里扎了根。长大了,志涛才知道这首歌叫《草原之夜》。志涛很快就学会了这首歌,走哪儿唱哪儿。念大学的时候,志涛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空旷的操场上唱《草原之夜》。志涛唱这首歌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母亲的身影。后来,志涛认识了阿心。每个夜晚,阿心陪着志涛在空旷的操场上唱《草原之夜》,那会儿,志涛脑海里浮现的人依然是母亲。大学毕业后,阿心留在城里,志涛来到了钻井队。在一个又一个或绿或秃的山头上,志涛唱着《草原之夜》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人则是阿心了。

这一天,当志涛第二遍唱《草原之夜》时,脑海里跳入了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女人。志涛被自己吓一跳,慌忙丢了吉他,揪住了自己的头发,缓缓地拧了头,把目光挪到半山腰上。志涛看到了一座简易的房子,墙壁是黑色的,房顶的茅草也是黑色的,卧在外面的一条狗是黄色的。女人穿一件火红的夹袄,俄尔从房子里走出来,俄尔又走进房子,轻得像一朵红云。她是穗儿。志涛弄不明白,穗儿怎么会跳进他的脑海呢?

志涛把目光从穗儿的房子上移开,把穗儿从心里赶出去,顺势一躺,双手垫到脑袋下,眼前是蓝天白云大太阳。山里的天蓝得纯净,山里的云白得明洁,山里的太阳妩媚得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臂拥抱。志涛的思绪纷乱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或者不该想什么,就那么胡思乱想着。小背锅爷爷的形象在志涛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小裹脚奶奶的形象在志涛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少言寡语的母亲的形象在志涛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脸膛黝黑皮肤粗糙的父亲的形象在志涛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志涛很想梳理一下自己的人生,可他只有25岁,简单得就像一条直线:在那个名叫泔河村的小村庄读完了小学,来到石油城读完了初中和高中,最后考上了大学。报志愿时,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石油大学。志涛知道父亲与石油的感情,便依了父亲。大学毕业后,父亲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回油田。志涛还是依了父亲。志涛回到油田,分了钻井队,日复一日地过着寂寞单调的生活。就这么多了。接下来,迫不及待地奔进志涛脑海里的人是阿心。阿心在志涛的心里定格了。阿心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仁纯净,一笑脸蛋上会浮起一对可爱的小酒窝。阿心也是石油城长大的姑娘,两个人一搭儿去学校,一搭儿回家,一来二去,谁也离不开谁了。

大四的时候,两个人在外面租了一间民房,光明正大地住一搭儿了,每天晚上,阿心都要听志涛唱《草原之夜》。唱完了,志涛就在阿心的身上用劲,阿心总是快活地叫唤。志涛喜欢听阿心的叫唤,阿心叫得越响,他的劲儿越大。毕业的时候,阿心和志涛产生了矛盾。阿心想留在城里发展,志涛说:我父亲叫我回油田。阿心说:你给自己活还是给你父亲活?志涛说:我答应过父亲。阿心说:你想在山里待一辈子?志涛说:你爸和我爸不都是在山里待了一辈子?阿心说:此一时彼一时,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志涛说:说过的话就要兑现。阿心哭了,眼泪长一行短一行的。志涛说:你把自己照顾好。阿心说:我的床给你留三个月。志涛明白,阿心不是他的母亲,母亲能给父亲留一辈子床,阿心却不会。依阿心的性格,三个月已经是不短的时间了。志涛回油田了。志涛在钻井队待了68天,他逃跑了。志涛受不了山里的寂寞与无聊,受不了钻台上的艰辛与单调,更受不了没有阿心陪伴的漫漫长夜。每个夜晚,志涛都在自慰,没滋没味倒在其次,第二天又精疲力竭,眼泡肿胀。志涛瞒着父母亲,请了长假,奔阿心所在的那座城市来了。在阿心的房子里,志涛在床单和褥子之间发现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袋儿。志涛和阿心用的避孕套都是志涛买的,可志涛发现的这个避孕套袋儿的牌子、型号都不是他买的那一种。志涛没费劲儿,便猜出了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了。志涛把那个用过的避孕套袋儿和一袋垃圾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摇摇头,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志涛爱阿心,爱阿心的一切。

志涛开始找工作了。志涛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一份差事,说是主管,其实就是卖房子。志涛很快就厌倦了这份工作。只要能赔着笑脸昧着良心说瞎话,就能把房子卖出去,小学毕业生甚至比大学生干得更出色,没有尊严,没有成就感。志涛逃了。志涛又在一家企业报找到了当记者的差事。志涛看了半年的报纸合订本,也采访了几个人,也写了几篇稿子,主编对志涛的文笔很满意,但志涛对自己不满意了,说白了,这份企业报纸就是一块刊登好人好事的黑板报,每一篇稿子,挑战的都是做人的道德底线。志涛逃了。志涛找到的第三份工作是一家文化公司,老板给志涛制作的名片上,赫然写着:部门经理。志涛后来才知道,这家公司所有员工的名片上都印着部门经理的头衔。志涛的主要工作就是去一家又一家的企业揽活儿,印个会议指南呀,制作几个标识呀,制作几条横幅呀,做个多媒体呀等等。走进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办公室,遇到的往往是看贼一样的目光,脾气好的挥挥手说没有没有,脾气坏点的直接挥手说滚滚滚。起早贪黑的志涛跑20多天,揽到了一单活儿:更换四块橱窗。老板对志涛失望至极,志涛身心俱疲。从卖房小伙到小报记者,再到文化公司的部门经理,每一天都要说许多言不由衷的话,每一天都要摆许多回虚情假义的笑,这不是志涛所渴望的生活。志涛又一次逃跑了。这一回,志涛逃回了他的钻井队,志涛渴望钻井平台的真实与充实。阿心又哭了,只是无言。志涛知道,阿心再也不会给他留床了,哪怕是言语上的客套也没有了。志涛知道,阿心再也不属于他了。尽管如此,每一回唱《草原之夜》的时候,志涛思念的人还是阿心。

这个夕阳妩媚的下午,穗儿怎么会莽撞地冲进他的脑海呢?

志涛侧了身,用手支撑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穗儿的房子。大黄狗一动不动地卧着。穗儿喂了猪,喂了鸡,拾掇了锅灶,她又坐在房外的小凳子上做针线活了。山里女人总有做不完的活儿。穗儿的房子是个正方形,一点也不像长方形的公共汽车。可是,钻井队的人都管这儿叫公共汽车。后来,志涛明白了,所谓的公共汽车,说的不是房子,而是穗儿这个人——谁都可以上。钻井队是雄性世界,一年四季都在大山深处转圈儿,走哪儿,都会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搞出花花事来。钻井队来到这儿以后,好这一口的很快就锁定穗儿为目标,且把她的底儿摸了个透清。

穗儿和大柱的婚姻毫无新意。大柱之所以娶穗儿,是因为穗儿长得乖,还会唱秦腔。穗儿之所以嫁给大柱,是因为大柱是独子,家境殷实。穗儿刚过门那阵子,那是一段幸福得让人流泪的日子。每天清晨,大柱和穗儿下地劳动。在地里,大柱让穗儿歇着,穗儿偏要和大柱一块儿干。大柱试探着说:穗儿,咱村里也有自乐班,你想唱了就去唱。老话说:戏坊戏坊,瞎娃的地方。所以,大柱心里其实不想让穗儿去参加自乐班。穗儿也知道这句老话,她说:我不去自乐班。大柱说:那你嘴痒了咋办?穗儿说:嘴痒了我就给你一个人唱。话音一落,穗儿就唱上了。穗儿唱得真好,动不动就把大柱听醉了。回到家里,大柱躺在树荫下歇着,穗儿和婆婆在厨房做饭。婆婆说:穗儿,累了一天,跟大柱坐院子里歇着。穗儿说:妈,我不累。婆婆也试探着说:穗儿,咱村里也有自乐班,你想唱了就去唱。穗儿说:妈,我不去。婆婆说:那你嘴痒了咋办?穗儿说:嘴痒了我就给你唱。话音一落,穗儿就唱上了,听得婆婆动不动就忘了手上的活儿。

矛盾是从穗儿的肚子开始的。婆婆年轻时守寡,满指望着穗儿给她生个孙子,可穗儿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起初,婆婆还沉得住气,带着穗儿南里北里寻偏方。穗儿也着急,婆婆一叫,她就跟着去了,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可她的肚子依然毫无动静。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言里语里都夹枪带棒。大柱是个孝子,母亲说一,他不说二。这样一来,大柱对穗儿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穗儿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这时辰,村里的年轻人陆陆续续地外出打工了,大柱也出去打工了。穗儿不知道大柱在哪儿打的什么工,因为大柱既不给她打电话,也不给她写信。每一个夜晚,穗儿都默默地把眼泪朝肚子里咽。

三年后的一天,大柱突然回来了。大柱的身后跟着一个女的。那女的红嘴嘴,白脸脸,头发烫成了大弯弯,衣服在身上紧捆着,很时尚,很漂亮。女的并不进厨房,坐在院子里抽烟,姿势优雅。穗儿和婆婆做好饭,把饭端上桌,大柱指了指女的,对穗儿和母亲说:我老板。穗儿和母亲不眨眼地盯着“我老板”。大柱又对穗儿说:事实在这儿了,咱们离吧。穗儿不语,使劲地用袖子抹眼泪。婆婆惊得后退了几步。大柱又指了指女的肚子,说:妈,我给她的肚子把货装上了。婆婆又惊得后退了几步,转身回到厨房,炒了四个鸡蛋,端到了女的面前。大柱说:穗儿,你不为我想,你得为我们这个家想想啊。穗儿点头。大柱说:穗儿:你要啥,吭声。穗儿摇头。大柱说:我给你一笔钱。穗儿摇头。穗儿跟大柱办了离婚手续。既然离了婚,穗儿没有在婆婆家里住下去的理由。可是,穗儿能去哪儿呢?人们想,穗儿要回娘家去,再选一户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也有人想,穗儿要去城里打工,能嫁便嫁,嫁不了也挣一笔钱。谁也没有想到,穗儿做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选择:她在村外盖一座房子,开一片荒,住下来了。穗儿出门前,大黄狗跟出来了。大黄狗是穗儿当姑娘时从雪地里抱回来的一只野狗,那会儿,大黄狗才一尺多长,瘦得像只猫。穗儿嫁给大柱,大黄狗也跟过来了。穗儿顿足,喝斥:回去!大黄狗哼哼几声,转过了头。穗儿走几步,回头,大黄狗依然跟着,她又顿足,又喝斥:回去!大黄狗哼哼几声,转过了头。又走几步,穗儿发现大黄狗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穗儿抱着大黄狗的脖子美美地哭了一气子。

穗儿开始在山上盖房子了。人们发现,村小学的音乐老师帮着穗儿倒土坯了,自乐班的头把弦帮着穗儿砌墙了,卖醪糟的赵老头帮着穗儿苫房顶了,开商店的老倪帮着穗儿开荒了……公共汽车的名声就传开了。有人说,给穗儿挑一担水,就可以跟穗儿睡一觉;有人说,给穗儿10块钱,就可以跟穗儿睡一觉;有人说,给穗儿劈一捆柴,就可以跟穗儿睡一觉……说法很多。人们都信以为真,毕竟搁在穗儿肩膀上的担子太重了。女人在困难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乘虚而入。

钻井队里第一个走近穗儿的人是大刘。大刘的外号叫常胜将军。大刘把腮帮子刮得铁青,穿着笔挺的西服兴冲冲而去。大刘喜滋滋而归。大刘眉飞色舞地说:穗儿擀的面条真好吃。根据以往的经验,大刘已经得手或者即将得手。第二天,大刘又把脸刮得铁青,穿着笔挺的西服兴冲冲地去了。大刘灰溜溜地回来了,刮得铁青的脸上留下了三道鲜艳的血口子,笔挺的裤子被撕去了一绺儿。大刘气急败坏地说:既想当裱子还想立牌坊,老子又不是不给钱!第二个走近穗儿的人是老牛。老牛和大刘一样,也把腮帮子刮得铁青,也穿着笔挺的西服,也是兴冲冲而去,也是喜滋滋而归,老牛眉飞色舞地说:穗儿拌的洋芋擦擦真好吃。根据以往的经验,老牛已经得手或者即将得手。第二天,老牛又兴冲冲去了。老牛一跛一跛地回来了,挽起裤子,小腿上一片铁青,笔挺的裤子上被撕去了一大片。老牛气咻咻地说:自己啥货色自己不知道,还硬装清纯,可笑得很!后来,老平和老姚先后去找过穗儿,分别夸了穗儿的凉皮子和荞面搓鱼儿好吃得不得了,最终都带着伤回来了。他们一致的说法是:山里的女人毕竟是山里的女人,见识少,眼光浅,具体表现是只跟熟悉的山里男人睡,而不跟陌生的钻井队人睡。

关于穗儿的故事,志涛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搁在心上。

志涛每天都要坐在山头上弹琴唱歌,抬头便可看见穗儿的房子。志涛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穗儿的房子里占穗儿的便宜。志涛担心他的脸被抠烂或者他的裤子被大黄狗撕烂,那实在是一件很不尊人也很不自尊的事情。志涛只是远远地悄悄地关注着穗儿和穗儿家里的客人。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志涛发现,穗儿并不是传说中那样的人。可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志涛坐直身子,又打算唱《草原之夜》了。拨了几下琴弦,志涛发现,穗儿依然顽固地坐在他的脑海里,他在脸前挥了一下手,说:走。可是,穗儿没有走。志涛把目光挪向远处,叫了一声:阿心,来。可是,阿心的影子却是模糊的,穗儿影子愈来愈清晰。反复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志涛放弃了努力,背上吉他,回钻井队去了。

一连几天,志涛只要唱歌,穗儿就扑进他的脑海,喜眉笑眼地盯着他,问他吃饭不,问他喝水不,还缠着他让他唱《草原之夜》。就算不歌唱,穗儿也朝他的脑海里撞,早也是,晚也是。发展到后来,志涛甚至有点茶饭不思的意思了。

志涛背着他的吉他朝穗儿家里走去。志涛暗忖,只要看一看这个被称为公共汽车的女人,他的心就死了,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想阿心了。

志涛远远地站住了,他看到了穗儿,也看到了大黄狗。志涛与大黄狗四目相对时,他隐约地懊悔起来。据说,大刘、老牛、老平、老姚四人曾经联手,想熟了大黄狗的皮,吃了大黄狗的肉,但一次次行动都归于失败。此时此刻,志涛也想灭了大黄狗,因为它让志涛感到了恐惧。穗儿依门框站着,双手抱胸。穗儿和传说中的一样,是一个饱满得恰到好处的女人,皮肤很白,长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一脸善意的让人向往的笑。大黄狗卧在穗儿的腿前,穗儿盯着他,大黄狗也盯着他,舌头吐得老长。志涛经常听见大黄狗凶狠的吠声,他经常看见大黄狗追得男人们狼狈逃窜。志涛的腿肚子一抽一抽。

仿佛看到了一位熟悉的人,穗儿一点也不惊奇,她静静地问:来啦。

志涛点点头。

穗儿朝大黄狗扬了扬下巴,说:它叫门神。

志涛抽了一口凉气,瞟一眼门神,挤几丝笑,说:好名字,可是,我打小怕狗。

穗儿笑吟吟地说:门神不咬好人。

志涛说:门神认得哪个是好人哪个又不是好人?

穗儿说:狗通人性呢。

志涛说:你还是把它拉住,它不认得我。

穗儿说:怎么不认得啦?我认得你,门神也认得你。

志涛把手指头放在嘴唇前,指指穗儿,又指指门神,说:你认得我?它也认得我?

穗儿说:你不就是天天坐在山头上弹琴唱歌的那个人吗?

志涛点点头,把视线挪到门神身上,门神果真一动不动,眼睛里充满善意。

志涛侧了身子,一步一步地朝穗儿的跟前挪。

穗儿“咯儿咯儿”地笑弯了腰,说:大男人,兔子胆。

志涛说:不由自主嘛。

穗儿说:门神那么喜欢你,会咬你?

志涛说:它喜欢我?

穗儿说:可不是呢。你每天在山头上一出现,门神就咬着我的裤子走出房子,我坐着,它卧着,安安静静地听你弹琴唱歌,可享受呢。

听穗儿这样讲,志涛胆子壮了,身子也拧正了,但他还是心有余悸,走得蹑手蹑脚,生怕引起门神的注意。门神很友好地绕着志涛的双腿转圈儿,嗅他的裤脚,嗅他的鞋子。志涛直朝穗儿的身子后头躲。穗儿又笑了一气子,说:门神,出去!

门神蹿到门外去了。

穗儿问:坐里面还是坐外面?

志涛琢磨了一下,朝山头上的钻塔望一眼,钻塔上的人影影绰绰,他说:坐外面吧。

穗儿递给志涛一个小凳子,志涛接过坐下了,信手把吉他放在脚边。

穗儿问:吃点儿?

志涛摇头。

穗儿问:喝点儿?

志涛点头。

穗儿问:凉的热的?

志涛说:随便。

穗儿捧一碗凉白开出来,志涛一饮而尽。志涛觉得自己的额头黏乎乎的,他知道自己出汗了,他也知道这不是天气的原因。志涛在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还好吧?志涛问。

穗儿点点头,说:好。

志涛的目光四处走了一遍。小房子和穗儿一样清清爽爽。门神也是清清爽爽,脊背上的毛整整齐齐地梳向两边,四条腿、四个蹿儿干干净净。真是一个爱好的女人!志涛心里想。这么想着,去看穗儿,穗儿恰好正在看他,四目一碰,他的目光倏地被弹开了。

还好吧?穗儿问。

志涛点点头,说:好。

志涛的目光又在四处走了一遍,而后站起身,说:我走呀。

穗儿说:到饭时了,在这儿吃吧?

志涛说:不了。

志涛背着他的吉他,一步一步走远了。志涛知道穗儿的目光黏在他的后背上,他很想回头看一眼,但他没有回头。

穗儿在身后喊:我和门神都喜欢听你弹琴唱歌。

志涛回过头,冲穗儿笑一笑,对门神说:下回来,我给你带肉骨头。

志涛的日子一成不变:吃饭,睡觉,上班,下班,下班后坐在另一座山头上唱《草原之夜》。见过穗儿以后,志涛每一天出门前,都要对着桌子上的半拉圆镜理一理自己的头,擦一擦皮鞋。天蓝得可爱,山绿得醉人,志涛的心胸一下子开阔了。志涛不由自主地朝穗儿的房子望了一眼,他的心随之也飞到那儿去了。他想把心曳回来,放飞到阿心的身边去,他曳啊曳,总是曳不回来。志涛在山头上坐下来,面向穗儿的房子。之前,志涛是随意坐的,东边的花儿开得灿烂,他朝东坐了;西边的鸟儿叫得清脆,他朝西边坐了;北边有一个唱着信天游的老头正在犁地,他朝北边坐了;南边有一个姑娘正在洋芋地里锄草,他朝南边坐了……现在,志涛都朝着穗儿的房子坐。志涛开始唱歌了。志涛唱得很动情,徘徊在他脑海里的人依然是穗儿。志涛努力了好几次,想让阿心替代了穗儿,可总是替代不了。志涛爽性想:穗儿就穗儿吧。想一想又不犯法!再说了,他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又没有动啥歪心眼子,别人也不知道,无妨!无妨!志涛一面唱着,一面看着小房子前的穗儿和门神。穗儿坐在小凳子上,单手托腮,专注地望着他。门神卧在穗儿的腿边,吐着长舌头,也是专注地望着他。志涛唱得越发地动情了。

山里的气候总是反常,早上出门时还是鲜红的大太阳,吃罢午饭,黑云就滚过来了,随之就是哗哗的雨声。钻台上的志涛很是沮丧。下雨了,下班后就不能坐在山头上唱歌了。唱歌成为志涛生活中不可取代的一项内容。志涛想看一看穗儿的房子,可雨幕把他的视线锁死了。让志涛更为懊恼的是,他感冒了,鼻涕眼泪一行一行的。二日,该志涛夜班。雨歇了,天放晴了,润乎乎的大太阳。虽然吃了药,但志涛的感冒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鼻涕眼泪收不住,头重脚轻,食欲不振,嗓子眼儿好像卡着一根鸡毛,张嘴就要咳,咳得胸脯撕裂般地疼痛。尽管如此,志涛还是背着他的吉他踏着湿漉漉的夕阳来到了另一座山头,他要看一看穗儿和门神。

穗儿定定地伫立在志涛平时唱歌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志涛一脸骇然地问。

穗儿说:山里的雨伤人,你们钻井队的人不知道山雨的厉害,怕你感冒,你果真就感冒了。

志涛说:吃了药,过几天就好了。

穗儿一瞪眼,说:病是药能治好的?

志涛惊奇了,问:不靠药靠啥?

穗儿说:跟我走。

说毕,穗儿拧身走了。志涛还在迟疑着,大黄狗咬起了志涛的裤脚,志涛只好跟着穗儿来到穗儿的房子。穗儿让志涛坐在炕上,说:坐着别动,一会儿就好。志涛就坐着,看着穗儿忙乎。揭开竹罩儿,案板上的搓鱼儿是搓好的,揭开锅盖,锅里的红豆子是煮好的。锅烧滚了,搓鱼儿丢进去,黄花、木耳、豆腐丁丢进去,又用小铁勺炝了葱花,面熟了,打一颗鸡蛋絮子,炝葱花倒进去,满屋子都是香气。志涛胃口大开,吃了一碗,穗儿又给他盛了一碗,志涛又吃完了。志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上的每一个汗孔都在往外喷汗,额头上的汗豆豆滚下来,酸了他的眼睛。志涛刚放下碗,穗儿又捧来一碗汤,这碗汤说黑不黑,说黄不黄,志涛望穗儿,穗儿用眼睛示意他喝。志涛喝了,他尝到了姜的味道,梨的味道,萝卜的味道,葱的味道,大枣的味道,糖的味道,醋的味道,还有青草的味道。

躺进去。穗儿努努嘴,示意他被子已经铺好了。

志涛只觉得身上像着了火一样,他迟疑着。

躺进去。穗儿又说。

志涛钻进了被窝。

一觉醒来,就松活了。穗儿说。

志涛闭上了眼睛。这一切都是穗儿早就准备好的:多么有心的女人啊!

志涛睡着了。

一觉醒来,志涛觉得自己的身上又有了劲儿,清鼻涕不流了,眼泪不流了,他的脑门上焐着一条毛巾。穗儿和门神坐在炕边,不眨眼儿地望着他。志涛的眼睛潮了。

松活了?穗儿问。

几点了?志涛焦急。

放心,误不了你上班。穗儿说。

志涛松了一口气。

穗儿说:面都擀好了,吃过了再去上班。

穗儿做的是酸汤臊子面,志涛又吃了一身汗。

走出穗儿的房子,太阳正坐在西边的山头上咧着大嘴笑呢。

志涛成了穗儿家里的常客。倒休的时候,志涛就背着吉他过来了。当然,志涛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每一回来,都给门神捎几块肉骨头。钻井队的食堂里肉骨头多的是。门神大老远就嗅见了志涛和肉骨头的味儿,大老远撒着欢迎他了,抓他的裤脚,爬他的腿,嗅他的鞋,绕前绕后,兴奋得过年似的。穗儿把志涛的倒休时间摸得一清二楚,只要志涛休息,她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吃的。志涛不再拿自己当客人,走进房子,放下吉他,他就开始忙乎了:劈一堆柴禾呀,锄地里的草呀,挑几担山泉水呀,给房顶铺一块毡呀……吃罢饭,拾掇完毕,穗儿坐下了,门神卧在她的腿前,志涛开始弹琴唱歌了。懵懂之中,志涛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他很幸福。

穗儿并不想让志涛干活,她想让志涛歇着,她说:井队上忙碌了一天,还忙?快坐下歇着去。

志涛笑一笑,只顾忙自己的,穗儿便任他忙碌了,只顾着做志涛爱吃的饭。

西北风一硬,冬便来了,钻井队该迁往下一个井场了。志涛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要向穗儿告别了。志涛依依不舍,舍不得这里的山,舍不得这里的水,舍不得穗儿的小房子,舍不得门神,他想给穗儿和门神留点什么,可是,留什么呢?天幕坠下来了,西北风打起了唿哨,志涛背着他的琴开始朝钻井队走了。突然,从山背后转出来四条大汉,拦住了志涛的去路。一个人飞起一脚把志涛踹翻了,随之,拳头、鞋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头上、胸上、腰上、腿上,志涛起初感到了疼,后来就不觉得疼了。

一个人边打边骂:你是来钻石油的还是来钻女人的!

一个人边打边骂:我看你还敢不敢再胡骚情!

一个人边打边骂:滚得越远越好,要是不听话,见一回,打一回!

一个人边打边骂:我看你往后还拿啥勾引女人!

“咔嚓”!这是吉他破碎的声音,志涛的心碎了,随之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志涛醒过来了,他感到浑身酸痛。他摇摇头,睁开眼,他看到了一牙嫩月,看到了满天米星,他听到了门神的吠声,拧拧脖子,他听到了“咯崩咯崩”的响声——还好,脑子没有坏;志涛屈起腿,又伸出去——还好,腿没有断;志涛躺在地上做几个扩胸动作——还好,胳臂没有断;志涛嘘几口长气,做了几个仰卧起坐——还好,腰好着,胸膛里的零件都好着。只要胳臂腿儿没麻达,就不影响上班,不幸中的万幸啊!志涛拧头看,他的吉他变成了一堆破零件儿。志涛陡然兴奋起来,没了疼痛,没了怨怼,没了仇恨,内心溢满欣慰和喜悦,他要把这把吉他粘好,然后留给穗儿和门神。

志涛朝河边走去。山下有条小溪,清澈见底,昼也叮咚,夜也叮咚。志涛很喜欢这条小溪,轮休的日子,他会来到小溪边,洗头,擦身子,洗衣服,弹琴,唱歌。今天,志涛要洗掉脸上的血迹,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模样狼狈不堪,他是一个讲究仪表的小伙子,他不想给同事们留下邋遢的印象。

回到列车式野营房以后,志涛便开始小心翼翼地粘吉他了,他要把吉他粘得完好无损。

这一天,志涛走进穗儿的房子,猛地发现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四碟菜,还有一瓶酒。志涛把琴放在炕上,打算干活了,他想把穗儿一辈子的活都干完,他还要给穗儿唱歌,把一辈子要唱的歌儿都留在这里……这一去,恐怕今生今世都再难见面。

穗儿说:农民天生就是侍候土地的,哪有完的时候呢?

志涛愣住了。

吃饭吧。穗儿率先坐下了。

你会喝酒?志涛坐下问。

你喝。穗儿说。

饭桌上分明摆着两个小酒杯。穗儿给志涛面前的杯子倒满了,又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了。她端起杯子说:志涛,我大你三个月,三个月也是大,你就叫我姐吧。来,端起杯,祝姐生日快乐。

志涛怔住了,嗫嚅道:姐、生日、姐……

穗儿说:别这呀那呀的,来,碰一杯。

志涛和穗儿碰了杯,叮当一声,两个人一饮而尽。穗儿放下酒杯,捂住了嘴巴,眼泪下来了,她说:姐这是头一回喝酒,辣的。

志涛说:要不,你别喝了。

穗儿说:不,姐要跟你喝。

穗儿又给志涛和自己斟满了,她说:啥都有头一回嘛,来,喝。

几杯下肚,穗儿脸红得像布一样了,她明显是喝高了。

穗儿说:姐知道你明天要走了,姐舍不得你走。姐喜欢听你弹琴唱歌,听着你的歌,姐才知道人世间还有美好的东西,姐才知道咱这生活还有盼头……

穗儿似乎醉了,话越来越多。

穗儿说:姐心里亮堂,到姐这儿来的男人,大多数都没安好心。姐的心肠软,来的都是客,可是,他自个儿不拿自己当人了,我和门神也就不拿他当人了。姐知道,志涛是好人,志涛的心里是纯净的。

志涛心里软了一下,含着愧疚叫:姐……

穗儿说:志涛,别吱声,姐知道你要问姐啥话,姐告诉你。的确,姐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姐长得还不算难看,姐可以改嫁;姐没有多少文化,但姐也是识字儿的,可以到城里去打工。姐不能这么做啊!大柱瞎了良心,不要姐了。但大柱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姐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过日子的主儿啊。大柱跟着那个女人走了,把老妈一个人丢在了家里。大柱瞎了良心,我不能瞎了良心啊。毕竟我跟大柱的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毕竟我把大柱妈叫了两年妈。妈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走了。她要是走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要烂在家里,臭在家里,那是作孽啊!我做过大柱的媳妇,人家骂大柱的时候,捎带着也就把我骂了。这样的话,我走到哪儿,心里都不展拓,就算死了,心里也不得清净。所以,姐要送大柱妈……来,喝酒。

志涛觉得自己拣到了一块金子,他开始流泪了,他刹那间有了一个信念,说:姐,跟我走,我娶你,钻井队走哪儿,咱们就到哪儿。

穗儿呵呵笑了,说:志涛,别跟姐开玩笑了,姐知道你是一时冲动,你安慰姐呢,你同情姐呢。

志涛说:姐,我不是一时冲动……

穗儿摇了摇手指头,说:没有人知道姐的想法,你知道了,是不是觉得姐傻得没眉没眼?但姐不觉得,人不能瞎了良心啊!等送了大柱妈,姐就去过另一种生活……包括去钻井队找你,嫁给你,来,跟姐喝酒。

志涛说:姐,你喝多了,你先睡一会吧。

志涛去扶穗儿,穗儿就扑进了志涛的怀里。

穗儿说:抱我,抱我……

志涛把嘴唇贴在穗儿滚烫的嘴唇上。

穗儿说:啊,啊,啊,馋死我了……

穗儿说:啊,啊,啊,想死我了……

穗儿说:啊,啊,啊,给力,给力……

一觉醒来,身边没了穗儿。穗儿正在山坡上锄地呢。门神蹲在炕边,眼珠子盯着自己,志涛觉出尴尬,把被子扯到脖根处,问门神:咋办呀?

汪!汪汪!汪汪汪!门神吠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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