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散文

2014-09-03 22:49叶梅
美文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师

根河之恋

六月,沿着大兴安岭的公路同行的,是那条流动的根河,它像一个信心满满的情人,紧紧相依,时而弯曲时而浩荡,时而又隐入了葱茏绿树丛中,模样便豪迈、率真、娇羞,兼而有之。

让人诧异的是,河水看去竟是黑的,醇厚地放着光,就如皮肤黝黑的青春并透着光泽。为什么会是黑色的河呢?当地朋友笑言之,却是河两旁茂密的草丛和树林染成的,它们簇拥亲呢着这河,将自己曼妙的身影投入河的怀抱,于是便成了河的一部分。一起涌动在河水里的,还有天上的白云,它们从高高的蓝天俯瞰着大地,根河成为它们美妙的镜子,它们为河水带去流动的光波,还有无比高远的气息,一度让我恍惚,这是天在河里,还是河在天上?

不由得,我也很想成为一棵树,或是一朵云,长久地,就这样依偎着,或是不断亲近着这条河,这条名叫根河的河。

如果是春天,根河会从厚厚的冰层中泛起春潮,河的生命之力会巨大地进发开来,它推去坚冰,欢快地伸展腰肢,向远方而去。这破冰时节的河水才是它真正的本色,纯真清冽,水晶一般透明。河岸上,那些被严冬萧条了枝干的桦树林和灌木丛刚刚发青,它们与河的亲密还有待时日。它们互相邀约并相守着,等待不久之后的相拥。这条源自大兴安岭的河,原本的名字就叫着“葛根高勒”,正是清澈透明的意思,在一个个春天的日子里,根河回到童年,回到本真,然后再一次次丰满成熟,将乳汁涓涓流送给两岸的万千生物。

地球上如果没有河流,也就没有人类,人的踪迹总是跟河有关,又总爱把河水比作乳汁,将家乡的河称之为母亲河,给大河小河赋予了生命源泉的意味。在根河境内,有1500多条河与湖,构成了中国北方的大河之源。因为这河,人们寻觅而来,在东北的山岭草原湖泊河水之间,历史上无数北方族群部落逐河而居,使鹿的鄂温克人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跟森林河流贴得最近,西到额尔古纳河岸、北到恩和哈达和西林吉,东到卡玛兰河口和呼玛尔河上游,南到根河,他们与这些河流相依为命。在千百年的相处之中,萨满与神的对话,留给人们一首歌:蓝天蓝天你好吗?还好吗?我们是天上飞翔的鸟儿啊!河水河水你好吗?还好吗?我们是水里游动的鱼儿啊!

鄂温克人就这样世代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根河目睹了这一切。

鄂温克人像家人一般与驯鹿为伴,生活起居、狩猎劳动,都离不开看上去“四不像”的驯鹿,它长着马头、鹿角、驴身和牛蹄,毛色淡灰或纯白,体态高贵,温顺优雅,唐朝诗人李白曾赋诗:“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乾隆皇帝则大为惊叹:“我闻方蓬海中央,仙人来往骑白鹿,然疑未审今见之,驯良迥异麇麝族。”如今的小孩子会觉得驯鹿眼熟,圣诞老人从天边所至时,就是它昂着漂亮的犄角拉着雪橇奔腾而来的。驯鹿属于童话,它活蹦乱眺时就会有神奇的童话如金豆般诞生。

眼下,这些令诗人和皇帝惊讶不已的温顺的大鹿在全世界已所剩不多,中国也唯独在大兴安岭根河一带幸留着几个饲养点。相比从前的从前,大兴安岭消瘦了许多,为了对生态及动物的保护,鄂温克人结束了最后的狩猎,放下了猎枪。但驯鹿人的生活仍在继续,所有的人都有理由选择离开森林,进入城市或远走他乡,但敖鲁古雅部落受人尊重的长辈、94岁的玛丽亚·索一步也不想离开她的驯鹿。

一踏进根河,我们就听说了她美丽的名字,先是在一些画册里见到这位老奶奶的影像,她神色坚毅平静,紧闭着嘴唇,嘴角两旁的皱纹宛如桦树皮上的纹路,仿佛她的脸上就印刻着她相守了一生的森林,即使沉默着,也能看出她和鹿群的故事。

她或许就是根河的化身,充满了母性,慈祥温暖,柔和坚强,又具有丰富的传奇。年轻时她漂亮能干,是大兴安岭远近闻名的女猎手,与丈夫在密林里行走,打下的猎物无论多远,总是她领着驯鹿运回部落。常有人在茫茫林海中迷路,遭遇不测,玛丽亚·索会刻下“树号”——用短斧或猎刀在树干上砍下小小的印迹,举家搬迁或是远足狩猎,以此为指示,或者在大树上砍一个缺口,绑上横木杆,然后扎上柳条小圈,柳条圈会告诉人们搬家的方向,圆圈到树干的长度预示搬家的距离。这样,无论林海多么神秘遥远,都在她的方寸之中。玛丽亚·索豪气十足,聪明过人,还是一个能生养的母亲,一口气为她的民族养下了七个孩子。鄂温克族对人丁的繁衍几近崇拜,历史上因为气候严寒、多种疾病,还有饮酒过度,使得本来人口就极少的鄂温克发展缓慢,玛丽亚·索的七个孩子个个活泼健壮,她果真就是一条生命的河。丈夫在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就酗酒,不理家事,玛丽亚·索用丰沛的乳汁养大了孩子,她的部落人丁兴旺,鹿群生气勃勃,她的名字就是守护森林的敖鲁古雅的象征。

那天,本来准备到玛丽亚·索的部落去参观,但我却犹豫再三,终究未去。在我心里,其实我已经见过她了,她的脸庞是那样熟悉,她的气息似乎就吹拂在耳边,甚至虽然没有听见过她说话,并且即便听见,我也不懂她吐出的鄂温克语,但她如森林微风、根河波涛一般的声音似乎就流淌在我的心底。作家乌热尔图为玛丽亚·索拍的一张图片不止一次吸引住我的目光:白桦林里,老人穿着长袍,扎着失巾,侧身站在一头七叉犄角的驯鹿前,她微微佝偻着身子,皱巴巴的手,抚过鹿柔细的皮毛、湿润的嘴角,鹿很喜欢地舔食着老人伸过来的苔藓,依偎在她的袍子下,那一定有着母亲的气息。这图片如诗如画,是那样的朴素自然,这位伟大的母亲恬然生活在她的鹿群之中,我们这些陌生的外来人,怎敢轻易去打扰她的平静?

其实我也很想为玛丽亚·索拍一张照片,以我的角度和理解。这些年,涌到玛丽亚·索猎民点参观游览的人络绎不绝,来自全世界,带着各式各样的目光。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根河,自己的玛丽亚·索,但我们这样匆匆地来去,怎么会有乌热尔图目光里的深沉呢?

因为乌热尔图就是根河的儿子。当年,这位从小生活在大兴安岭的鄂温克青年捧着他的《琥珀色的篝火》走上了文坛,霎时让人眼前一亮啊!人们从他的小说里,认识了这个寂寞又热烈的民族。出乎意料的是,乌热尔图带给文坛的除了他的小说,还有他后来辞去京官重返故乡的惊人之举。时隔多年,当我行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那些将天边画出蜿蜒起伏线条的山丘,那些怒放成海洋或孤零零独自开放的花儿,那些低头吃草或昂头沉思的马群,还有袒露在草原上、始终默默流淌的河,都让人忍不住心潮涌动。我不禁联想起这位鄂温克作家的返乡,或许说起来有诸多原因,但那或许又都并不重要,只有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就是这片草原这些河流这些民族啊!是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的召唤啊,是生活在山林里的祖先留在他身体里的血脉涌动啊!我这样以为,不知对不对?在根河的一个夜晚,我问乌热尔图,他用他那双鹿一般的眼神看了看我,用力点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他和玛丽亚·索有着同样的眼神。乌热尔图在回到草原以后的日子里,完成了《呼伦贝尔笔记》一系列著作和摄影,那是他数十载的文化寻根,是他作为一个鄂温克的儿子,对母亲的深情眷念和报答。

记得来到根河的头一天,一切都是新鲜的。晚餐之后,热情的根河人为我们备好了第二天进入森林的行装,那是一双齐小腿的帆布靴子,还有一个养蜂人戴的帽子,说是为了防止一种叫“草爬子”的飞虫叮咬。在北京时,根河文联的朋友就再三发来短信,叮嘱备足衣物,来后又给了一张友情提示,说到草爬子的危害和防范措施,比如它类似蚂蟥,叮住就不松口,情愿没了性命也不撤退,会将半截身子扎在人肉里,只能拿烟熏,如果硬扯会断在肉里发炎,导致血液感染,过去就曾有一位因此而得了脑炎等等。大家都很当回事,但走过几处山林,除了飞来飞去的瞎蠓围着人乱转,并没有遇到令人恐惧的草爬子。从小生活在海拉尔的艾平一路陪同我们,说小时候并没有这么多虫子啊,在她的印象中,她和小伙伴们常常在林子里玩耍,一玩就好半天,也从没被叮成什么样儿。是人类退化了,还是环境变化了呢?不由引发人的联想。或许原本这世界就是所有生物共同拥有的,人类占有太多,才引发虫的攻击?人一下车,蠓虫就围上来了,上车时也跟着,在车厢里狂舞,大家一阵乱扑,但艾平说不要紧,只要车一开它们就不见了,虽然车门紧闭,它们并没飞出去,但奇怪的是一会儿工夫就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人说,大兴安岭里的蝴蝶真多啊!那天因为《民族文学》的图片要定稿下厂印刷,我留在根河的住处看图样未跟队伍同行,从山里回来的各位就是这样惊叹的。他们说公路旁,车前人后,白蝴蝶层层叠叠飞舞,就像盛开的花朵,好长好长一片啊!我虽然没有亲眼得见,但从周晓枫等伶俐的比划里,也似身临其境。

山外的人远道去看山,原本住在山上的人却搬下了山。

人类到了21世纪,越来越意识到人与自然必须平等相处,生活在根河的大多数鄂温克人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山林,将更多的空间留给了无边的草木以及黑熊、狼、灰鼠和蝴蝶昆虫,在离城市不远的一个地方,新建了一处童话般的村落。

我们去到那里时,从山林里搬出的鄂温克人正三三两两在自家门前,干着一些零碎的活儿。男人穿着时尚的体恤和牛仔裤,女孩们烫了发,也有的挑染成黄的深红的,在阳光下格外惹眼,她们的裙子仍然长长的,跟老去的玛丽亚·索一样,但却是城市里流行的花色,胸口有波浪似的蕾丝花边,眉毛精心描画过,越发显出鄂温克人有些突出的额头和凹下去的眼睛。

这里的房屋都是政府投资兴建的,咖色外墙,小尖顶,搬进来的一家家鄂温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装扮屋子,并盘算生计。我从那些敞开的门前慢慢走过,看窗户里垂下的花帘,摆放在门前的摩托车,挂在墙上的红辣椒,主人倚在门前,微笑点头。

鄂温克人热情好客,每当客人从远方来,全家都会出迎并行执手礼,老人们留给年轻人的教诲:“外来的人不会背着自己的房子,你出去也不会带着家。如果不热情招待客人,你出门也就没有人照顾你。有火的屋才有人进来,有枝的树才有鸟落。”鄂温克祖祖辈辈形成了生产生活以及宗教,待人接物的传统习惯,他们称之为“敖敖尔”,是族人自觉遵循的行为规范。

一处宽大的屋檐下,一辆童车里坐着个戴花帽的小女孩儿,粉团团的脸儿,对着人咯咯发笑。我张开双臂,她一点儿也不认生,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我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母亲走过来,那是一个体态丰满的鄂温克少妇,她嫁给了一个山东汉族青年,一家三口住在这童话般的小屋里。门前的桦树皮牌子上写着“布丽娜鹿产品专卖店”,屋子上下两层,楼下的玻璃柜里摆着鹿茸鹿酒、桦树皮做的小盒子小杯子什么的。山东青年看样子对这里的生活很满意,递过妻子的名片,说这里的鹿产品都是最纯正的,是直接从敖鲁古雅部落运来的。妻子在一旁颔首微笑,她就是布丽娜。鄂温克人与外族人通婚是常见的事情,近些年显然更为普遍,他们的孩子取的是鄂温克名字,成为这新部落的新一代。

这座小城就叫了根河,在中国冷极之地,大兴安岭的腹地之中。六月的阳光将这个北国小城照耀得如火如荼,让人丝毫也无法与冬季零下50多度联系起来,而一年之中的12个月根河确实有九个月需要取暖,过去岁月烧去的柴禾来自一片片消失的森林,而今烧煤,并有不少人迁往了外地。除了驯鹿的鄂温克人,在这里生活的根河人大都是几十年前从山东,辽宁、吉林等地迁徙而来。

这里曾有过多年的繁忙,大兴安岭的木材源源不断从根河运往大江南北,贮木厂是小城最重要的企业,林业局林场可以说是小城的另一个名称。过往的一切留在了画册里,留在了几代人难以磨灭的记忆中,眼下,伐木工变作了看林人,大家挂在口边的是“天保工程”——天然林资源保护工程。自1998年以来,兴安岭木材砍伐逐年减量,现已减产到位,大批工人需要谋求新的职业和技能,他们制造压缩板材、可以装卸的小木屋,所有的努力在与以往告别,与未来接轨。根河人守着富饶的大兴安岭,但再,不能轻易动它一下,这样的滋味需要足够的定力。

根河天亮得很早,刚来的那天,半夜里就醒了,窗外明晃晃的,以为至少到了七点,一看表不过才三点多,反复几次,只得早早起床。走到窗前一看,根河就在眼前,河对面的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翩翩起舞,那么多的人,男女老少,似乎这个小城的人都聚集在此了。舞在前面的高手穿戴耀眼,红衫白裤、白手套白帽子,仪仗队似的整齐好看,跟在后面的大队伍五颜六色,却也是招式分明。

清晨和夜晚,我在窗前看了好几回,根河水伴着音乐,伴着舞蹈,让^跃跃欲试。我忍不住那天黄昏之后踱过根河桥,进入到舞者的欢乐之中。用不着有任何忐忑,谁也不会在意一个人的加入,大家都是这样笑着来又笑着去。在我身边的这些或高大丰满,或皮肤白皙的女人,有蒙古族、满族、达斡尔、鄂伦春、俄罗斯族,从她们的穿戴和不时的言语中能听出一二,我模仿着她们举手抬足,扭动腰肢,想象生活在此的种种愉悦。那是我度过的最为愉快的一天。

只有一个女子的舞蹈与众不同,我注意到她时,暮色已经降临,大批的人已在酣畅的运动之后纷纷散去,意犹未尽的还有一群人,她们伴随一组民歌风的乐曲再次起舞。这女子却独自一旁,只有音乐与她仿佛牵着一条线,她单薄的身体像一张弓,时而弯曲时而挺直,她随心所欲,两只手臂狂放不羁,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千变万化,就像六月根河那些黑色的带着神秘色彩的波涛,时而柔情时而迅猛,我从没在舞台之外的场合见到如此专注的独舞,或者她并不是为了舞蹈而只是一种渲泄,她在诉说什么呢,这个让我看不清模样的女人?

乐曲从草原上的卓玛到哥哥门前一条弯弯的河,再到土家人的龙船调,我在中国最北端的小城里,听到了来自三峡的“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这女人,用力划动着手臂,似乎她就要过河,她伏下肩膀又昂起头,跺着脚,用尽了全身气力。她是妻子,是母亲,她心中的大河一定交织着千般的喜悦与苦痛,还有希冀啊!这个根河的女人,让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转身离去,根河就在身边。大桥上的灯光将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我知道我来过了但却远远抵达不了这河的深奥,我只能记住这些人和这些时光。

这些缓缓流淌的让人眷念的时光。

黎明穿过岗巴拉山口

头一天,我们从拉萨来到日喀则,是在一片阳光之下,田野里略带浅黄的青稞,还有怒放的油菜花,沉默的山冈上也是一片苍翠,哪怕是在接近5000多米的岗巴拉山口,顶上是终年不化的冰川,但缓缓行驰不久,便是绿色植被覆盖的山峦了。

因此,印象中去往日喀则的一路是温黄、平和的,有高原浑厚的阳光,以及墨绿深红的色彩,与之相应的还有沿途穿着藏袍的女人孩子的红脸颊和雪白的牙齿。

但车开进日喀则市区时,天色逐渐暗下来,一场颇有南方味道的细雨,就在这时淅淅沥沥地飘洒开了。一时间,街面上的房屋仿佛改变了色调,有了暗暗的水墨之色。吃过晚饭之后,我很想在这个向往已久的城市里走一走,地上汪着水,天还不停地下着雨,头发一会儿就湿了,但我们仍在雨中走了一回。

雨中好奇的行走只是转过了两个街角,再往前似乎仍然是闪烁的灯火,看不出什么特别,便带着些许遗憾回到了宾馆。我们在日喀则的停留只有这么一会儿,第二天凌晨便要出发回到拉萨,直接取道去往机场回京。开大巴的司机再三强调要早走,他说翻越岗巴拉山的这条路上会堵车,弄不好会误了飞机。商量好一阵,定在凌晨四点半起床,五点开车。

实际上,早在四点之前,人就醒了。凡是遇到这种搭车乘船的事,人都不会太安逸,还没等约定的叫醒,大家都纷纷拉着行李走出了房门,坐到车上时,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大巴在清冷的雨中缓缓驰出了日喀则,这座远离京都的边城,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即或睁大眼睛,也仅仅只能看见车前一圈黄色的光晕。

车在黑暗中默默行走,记得是来时走过的路,从一片田野中穿过,路两旁有茂密的树林,附近有一座非常有名的老庄园,庄园几代主人的传奇故事在中印两国之间流传。但走着走着,随着公路不断向上攀升,突然之间,空气中似乎有了异样的清新,下雪了!谁在车上惊呼了一声,大家都一个个跟着叫起来:“下雪了!”

窗外有了朦胧的淡白,恍惚间只见大朵小朵的雪花在窗外飞舞,上下旋转,漂浮着,犹如布达拉宫悠然升起的桑烟;又像一个个玲珑的小人儿,或者就是洁白的天使,飞来飞去,轻盈地拍打着车窗,舞蹈着,带着无言的微笑以及神秘的寓言,翩翩飞翔,临近又远去。人琢磨着,但找不出答案。

黎明就在这时来临,非常清淡的晨光之中,渐渐显出雪山巍峨的轮廓,即便我们极力仰视,也难以从车窗里看到它的全貌,只能惊叹它雄壮无比、顶天立地的腿柱,惊叹它雨雪中的神秘巍然。车速慢下来,似乎就在一瞬间,我们进入到一座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圣殿,让人震撼无语。

实际上,我们是知道岗巴拉山的,它位于西藏山南地区浪卡子县和贡嘎县之间,山口海拔4990米,在岗巴拉的怀抱里,有一座美丽的羊卓雍镨湖。我们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观赏到她的碧水,那是一种深深的碧绿,纯厚洁净的高原之水。羊卓雍错,一定是阳光和雪山的女儿,她安静地几乎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什么,我初见时尚未意会,但在这个黎明,在俊朗而又威风凛凛的岗巴拉山口,我突然明白,羊卓雍错湖的一切情意,都来自岗巴拉山啊!

这时,围绕雪山的云雾越来越浓了,层层叠叠,上下翻卷,仿佛一道道厚重薄透不一的帷幕,告示山的庄严;又仿佛一道道柔软坚硬不一的盔甲,装扮着勇士的身躯。昨日温和的阳光下,经过时匆匆一瞥,以为岗巴拉,只是道旁的村夫,今日飞雪下,才知他原是上天的娇子。青翠的山峰于一夜之间全在银装素裹之中,那样的冰清玉洁,凛然挺拔。从山底到岗巴拉山口几十里,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螺旋形的公路沿着山脊盘旋而上,又将盘旋而下,连续的陡坡急弯。雪越下越大了,车前不到十米全是白蒙蒙一片,根本分辩不清道路,大巴司机脸色严峻,车上的人也早已不再高声言语,起初还小心翼翼地将惊叹化作一声声简短的“啊!啊!”接下来只是冰冻一般的沉默,车上的二十多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甚至连呼吸也不敢用力,屏住气息,似乎一用劲就会增添车的不稳定。我凝视着车窗外,感觉眼眶发热,岗巴拉,我生命的一个黎明,岗巴拉,你让我真正感觉到了敬畏!

上天带来的雪花与我们的车一路随行,车慢得不能再慢,四周弥漫着最纯净的亘古的气息。人类进入这样的环境,或许本来就是一种冒犯,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向往喜爱着雪山,而此时心中只剩下敬畏。我只能说,我走近了你,反倒觉得了陌生。原来你并不是我想象中旅行者的乐园,而是无比神圣的地方。岗巴拉,你和你的雪山兄弟们显然都是天神的化身,你们完成了上天与这个地球最近的连接。你的宽容让我们在你的臂膀间穿行,你的坚实宏大、开阔淡定使我们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平庸和羞愧。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个黎明凝固了。仿佛是一生。但就在大巴缓缓行走的一个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继而是一对,三个,然后一群,走近些,原来那是一群散淡的黑牦牛,长长毛发,硕大的牛角,它们或昂首,或低头寻觅,这些与人亲近的高原动物,原来是岗巴拉忠实的朋友。

再往前些,一片绿色的树林扑入了眼帘,八月飞雪,在这一刻悄然远去。天真正的亮了,高原的阳光炽热地射进了车窗,回首望去,岗巴拉山口,已在云雾中。

庐山捡石记

下着雨,我在庐山,淅淅沥沥的声音,染绿了树,染绿了路旁的草地。烟雨初霁,山光澄练,我在山间行走,弯腰拾起一块石头。

走进庐山,面对夏禹观洪留胜迹,司马迁至记山名;秦皇汉武皆登过,宇宙旌旃兴不同的庐山,我来的时光太短。一条条小径还来不及相识,那是舒卷的试题,我有无数的话想询问这古山,这天地间的灵物,可又从何谈起。

我却难以就这样转身离去,山的气息,山的灵性包围着,使我的脚步踯蹰。一直下着雨,有些闷,我在牯岭的灯光下看书写字、上网,突然觉得世界何其大又何其小。我载不动庐山,庐山太重太重。

我载不动庐山的云,那是古来的云。走在牯岭街上,那云突然不期而至,从遥远的天边翻卷逐浪而来,果然是在瞬息之间,弥漫四合。动或如烟,静或如练,返照倒映,倏而紫翠,倏而青红。那云长袖善舞,软绵拂面,我抓拭一把,随风倏然而去。再探头向山下,只见云海滔滔滚滚,蓊蓊蓬蓬,红墙蓝瓦转瞬被云遮盖,几只白鸽跃然飞起,其光如银。但见三四老者于街头围石桌而坐,安心对弈,白云缭绕在他们的膝间,恍然片刻就如千年。

我也牵不动庐山的水,那飞流直下三千尺,溅玉撒珠,沾湿过李太白的袍袖,“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我本一楚女,能不爱李白?经这俊朗的男子双手捧过的庐山瀑布,如飞电,若白虹,就是天河之水,又能如何?

我沿着牯岭旁的小河走去,追寻着它的流动,仿佛追随着太白的足迹,河水淙淙,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问路人这河可有名字?答为“美庐河”,流向乌龙潭,流向长江。缥缈清泉流去,最终归人大海。想太白在时,定无美庐一说,世事变迁如溪间之水,或涨或落,多少荣辱随水流淌,然山依旧水依旧。

再细想,也无法带走庐山的树,这山上5000多种树木,从全世界连根而来,将一片相思留在了庐山。我只能仰视它们的峨冠,抚摸古老或青春的年轮,抱紧它,感受它扎向大地深处的根脉。

因此,我带不走庐山。我只能从这里拾起一块小小的石头。

便突然有一种牵引,让我走向那条尚不知名的小溪,在雨中,我迫不及待的,仿佛那石头等了我千年万年,就是为了今天这样一个带雨的黄昏。我绕开湿漉漉的青草,担心滑倒,还担心有一条小蛇嗖地游来,但这些都不能阻挡我走向那块石头,它躺在一片碎石的河滩上,虽然我并不认识它。有许多的偶然会使我们擦肩而过,因为暮色渐浓,我垒起一块又放下一块,清冷的溪水打湿了我的脚,山野之中再无人烟,我寻找着,充满希望又犹豫不定,费了很多工夫。

最后,我终于拾起了它,这是无数偶然中的必然,跟它等待的时间相比,我的寻找只在一瞬间。这块豆青色,有着黑褐色花纹的石头,它随庐山盈缩造化,吐纳颢气,由天地养育而成。乍一看就如千山万壑的缩影,竖看成岭侧成峰,明显着山的刻划,山崖的断裂,溪水的崩流,在这块小小的石上展现。它沉默着,将千万年的秘密,深藏在那一条条细致的纹路之中。

我抚摸着它们,如同行走在从古至今的路径之上。

洪荒之年,这石当属一巨大的山体,可眺望庐山南面巍崛,北背迢递,悬溜分流以飞湍,七岭重崾而叠势。映以竹柏,蔚以柽杉,萦以三湖,带以九江。而旁峰杂出,若花蕊攒置。星列棋错,若几若屏,若龙蟠,若兽匿,九十九峰,支支泼黛。这小小石块经万年雷霆,自母体滑落,粗砺丑陋。又经若干年,在山上斜躺之时,听得陶公荷锄而来,吟诵:“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那石随陶公目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十分自得。这情景,让人想起《红楼梦》中那块修炼多年的通灵宝玉,其实天下石头无一不有来历,只是有的被书写,有的未被识得而已,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我拾得这石,或许与江州司马白居易有过一面之缘,有诗为证:“萧疏野生竹,崩剥多年石”,白公他显然识得这类石头,崩剥之石被他寻来一坐,故而又有新诗“弄石临溪坐,寻花绕寺行。时时闻鸟语,处处是泉声。”那白公头戴笠帽,宽袖临风,相对琵琶女,低眉无言,只听大珠小珠落玉盘,切切嘈嘈如雨声,这般情景在石看来,不知动心不动心?

又有豪放的苏轼站立山巅,叹道:“吾闻太山石,积日穿线溜。况此百雷霆,万世与石斗。”这一番万年雷霆相斗过的石头,曾经的轰轰烈烈似不见痕迹,它静静躺过万年千年,或许又是一番暴雨山洪的席卷,这石在溪水中翻滚打磨,最终如当下光滑如玉。

小溪的近旁,便是我们入住的东谷渊明村,陶公的足迹无法寻觅,眼下南山的黄菊也还未到绽放的时节,但篱笆墙的影子依稀在眼前,静谧的石板街上,可听得游人的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手握这石,心里不知不觉生起一种笃定,我面对的庐山又平添惊奇。就在庐山抗战博物馆前,眼前突然一亮,只见一块无字的巨石巍然而立,豆青色,质地坚硬,纹路清晰,似无言的诉说。这是当年为了纪念抗战,表达中国人的坚定而树立的,我拾起的石头居然与这巨石颇为相似,色泽乃至形状,不过是一巨大一微小,但世上万物,常常见其小也见其大,内在的坚定或千万年的命运,谁又能说它们没有相同之处呢?

在美庐旁的草丛中,我还见到了一座庐山石的雕像,底座上刻有文字:“我是贝尔吉斯·奥登瓦尔德山人,我是庐山地质世界公园的友好使者。”这是优秀的德国诗人席勒,庐山石化作了诗人高昂的头,而诗人将魂魄融进了庐山,他微张着嘴,似乎在吟诵着他那传遍世界的《欢乐颂》:“你温柔的翅膀飞到哪里,那里的人们就结成兄弟……”那诗歌在天地间铿锵。

庐山石,让我记住了这一切。我把拾起的这一块带回家去,供放在我的书案,每当目光所及,这一切便即刻流动在心里,那云那水那树那人,那万载风流的庐山。

母亲留歌在三峡

冬曰尚未过去,虽然已是正月十三,北京却在前夜下了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就在这一天,在一片银白的世界里,漫天雪花飞扬之中,我敬爱的母亲离我们远去。我相信,她像一只脱掉任何羁绊的飞鸟腾空而起,她的灵魂轻盈自由地在高邈的云天里翱翔。我相信,她时刻亲切地注视着我们,倾听亲人含泪的诉说。

母亲,是您将我们从混沌之中带到了人间,给了我们察看世界万物的眼睛、行走大地的双足、生存劳作的手臂,还给了我们能够感受喜悦和悲苦的心。我们的身体发肤受之于您,这一切,让我们如何来报答您,母亲!

母亲1934年出生于巴东三峡,那是一个动乱的年代,她6岁时因全家房屋遭受日本军队的轰炸化为废墟,而随家人进入抗战时期国军后勤被服厂做童工。工厂先后辗转迁移到武汉、江西等地,她自幼分担家庭的重负,饱尝人间冷暖。1948年工厂迁至广西柳州,母亲在锁眼车间做女工,1949年11月后与哥嫂兄弟回到三峡巴东,此后便一直生活工作在湖北恩施、武汉等地。

三峡,是母亲的故乡,童年的苦难铸成了母亲刚烈的性格,如同三峡的山和水,时而峻峭时而柔情,她常说的一些话成为我们的座右铭。

母亲爱说“人穷水不穷”,她从小守望着波涛滚滚的大江,最不缺的是水。抗战时期,母亲一家住在巴东县城的陈家码头,我外公生得俊秀清朗,外婆是江对岸有名的许家桡夫子的大姑娘,嫁到城里来时,~头黑油油的青丝让小城的姑娘们艳羡不已,过了好多年,人们还记得许姑娘的辫子。外公凭着祖先留下的房产,开着一家豆腐店,专做香豆干,在豆干上打一个“叶”字,生意兴隆。母亲常常怀念那段儿时的温馨,说巴东城里逢年过节都会划龙船,外公会带她去看热闹,口袋里装着刚炒出锅的豌豆米,热乎乎,香喷喷的。人多时,我外公会将她架在脖子上,她的目光可以掠过人群,清楚地看到江里热火朝天的龙船。

可惜母亲童年的快乐非常短暂,日本飞机一连几次轰炸巴东县城,全家赖以生存的豆腐店成为一片瓦砾,身穿长衫的外公被国民党拉夫,从此下落不明。年仅6岁的母亲随着外婆和大舅,还有她的三个弟弟,在巴东街上乞讨度日,直到一家军用被服厂自重庆顺江而下,他们才由一家过去相识的老板作保进了这家工厂。

母亲实在太小,开始厂里嫌弃不肯收,外婆苦苦哀求,厂方才勉强答应。不久人们就发现这女孩年幼手巧,缝起扣眼不比大人慢。一个工人每顿可得一勺子饭,起初母亲得不到,后来才有了,她分给弟弟们吃。工厂随军一路南下,住的是芦席棚子,全家的衣服用具都装在一个大网篮里。但即使一贫如洗,颠沛流离,三峡走来的母亲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她生性爱水,一双手总爱不停地洗洗涮涮,棚子里的席子擦得光洁发亮。长成大姑娘以后,外婆给她做了一件阴丹士林旗袍,她爱惜的方式是穿一天洗一回,衣角很快就洗出了白边。

还有鞋,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不是穿破的而是洗破的”,母亲从小到老基本上只穿布鞋,为的是洗刷方便。一双鞋穿过几天以后,一定要泡在盆子里,翻来覆去地刷,特别到了年老之后,她觉得空气污染厉害,满街灰尘,还有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因此上一趟街回来,首先是把全身衣服换了洗掉,连鞋也不例外。哪怕是昨天刚穿的。

我父亲是山东人,相对而言不怎么爱洗澡和换洗衣服,母亲就总爱用一句话来嘲弄他,说“他们北方人一生只洗三个澡,出生、结婚和死了以后”,还说他们北方人即使洗澡,也舍不得用水,浅浅的一盆水,只能湿了毛巾,就用这湿毛巾先把身上一擦,然后用手细细地搓,浑身上下地搓,咳,一搓就是这么长一条条的泥,她张开双臂比划着,就像拉面那么长,到最后那盆水也不会用完。母亲总是得意洋洋地说:“人穷水不穷,穷也要穷得干净。”

每次她到我的小家来,进门就马上装备,系围腰卷袖子一副干大活的模样。天不亮,厨房或卫生间里就开始窸窸窣窣、哗啦哗啦,爱睡懒觉的我哭笑不得。母亲总是要把我家的桌椅板凳、衣服被子、瓶瓶罐罐全方位地擦抹洗晒一遍,到最后,连所有能找到的塑料袋都翻过来洗,门前的细绳上会晾成白花花一片,引来人们无数好奇的目光。

母亲还爱说:“情愿钱吃亏,不让人吃亏。”她参加工作的时间是1949年11月24日,从她当时的年龄来说,算早的了,后来又读过书,调换过不少单位,可直到退休,拿的只是一份很微薄的工资。但她从来出手大方,毫不吝啬,一贯的说法是: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情愿钱吃亏,不让人吃亏。

我的同学都爱来我家里玩,多半都是因为我母亲对她们热情有加,总是拿出各种好吃的,有时候还没大没小地跟她们嘻嘻哈哈。初中时有位女同学是个孤儿,学习吃饭都全靠每月七块五毛钱的助学金,不得已时就只好饿肚子。我把这位女同学领到了家里,母亲给她大块烧肉,那时候每人每月只有半斤油一斤肉的票证,母亲总是留着星期天给我们打牙祭。她那时跟她的同龄人相比,工资不算少,她统统拿出来买吃的东西,粮食不够就偷偷买高价粮,油水不够就买黑市的鸡蛋、花生,剥出满盆的花生仁,让我和我的同学一把把抓了吃。花生油性大,吃过以后整天都不觉得肚子饿,我那同学自从当年饱吃过我妈的花生仁以后,以后再也不爱吃花生,说那几年真是吃“伤”了。

母亲刚退休的那几年,兴致勃勃去到全国各地旅游,那是80年代后期,旅游还没有形成热潮,可她走在潮流前面,一个人几乎跑遍了全国。她讲究很多,会不分巨细地带上几大包东西,毫不夸张像一座小山。我们肯定她拿不动,可母亲早有主意。去到某个城市之前,先把东西寄过去,或者是那里的一个朋友,或者就是那里的一家旅馆,写上她自己的名字,人还未到东西就已经到了。回程时也照此办理,按我们的想法,这得花多少邮费呀?可母亲真的是很潇洒,不管走到哪儿,随身只带一个手提袋,清清爽爽的,所以无论行走多远,她都精神抖擞的,从没有那种疲惫不堪的样子。

有时候我出差回来,大包小包的进门,显出免不了的狼狈,母亲有些嘲弄地看着我,说:“你看你看,这是何必呢?”

“凡事都怕下狠心”,也是我母亲的一句名言。说这话时,她总带着一番检讨的心情,说当年我外婆本着落叶归根的想法,一定要携带全家从柳州回巴东,她却是十分不愿意,跟同车间的小姐妹商量,预备等火车开动的一刹那突然跳下车去。但我外婆看出她们的形迹可疑,哭着以死相胁,她架不住我外婆的眼泪,心就软了。预定的计划没有实现。

为此母亲一直后悔。她说如果当时她跳下了车,她的命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她把后来的所有挫折都归结于当时没有那一跳,不该在最后关键时刻心软,因此总结出一条深刻教训:“凡事都怕下狠心。”

她色彩分明,并具有想象力,常常把一件事想得要么是天花乱坠,要么是糟糕透顶,她会下狠心或者锲而不舍,或者坚决排斥。

我刚进初中就逢“文革”开始,学校停了课,又突然宣布要选红卫兵代表上北京见毛主席。人人都争着想去。我当然也非常向往,可我连红卫兵都不是,虽然一直可算是品学兼优,还当着学生会的干部,可父亲已经被揪斗,而母亲被单位的人揭发说是“红旗特务”,一个停电的晚上,一帮人涌进来把我们家抄了个底朝天。这些可怕的事传到了学校,好些平素很亲热的同学见了我连话也不敢说了,我从里到外都灰溜溜的。

被选出的红卫兵八月初在同学们极为羡慕的目光中启程去了北京,而我妈惊世骇俗地说,你也去。那时社会上风传中央有文件,学生可以步行串联,但校方一直沉默,在学生和家长的追问下,教导主任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们要去,学校不反对。”他是广东人,等大家还没听明白,更没来得及欢呼,他又补充道:“可也不支持。”大家一片哗然。说到底学校是不太同意学生步行串联,大多数家长也是一百个反对,吵吵嚷嚷之中,绝大多数同学渐渐打了退堂鼓。可在一片反对声中,我妈却态度坚决地说:你去。

我心里激动又惶惑,也有一点恐惧和犹豫,毕竟不知道串联是怎么回事,而且学校明显不支持,同学也没几个响应。母亲见状不禁面露愠色,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说只要能去北京,步行又算得了什么?说过去我当童工的时候才六岁,还不是两只脚从湖北走到江西,又到广西,几千里地不是也走过来了。火车也坐过,可那叫坐?车厢下边绑一块木板,人就躺在木板上,旁边就是轰隆轰隆的火车轮子,胆小的吓都吓死了。她说凡事都怕下狠心,我要像你这么大,我明天就走。

在母亲的鼓动下,13岁的我和另外几个同学踏上了去北京的串联之路,我们那个年级有六个班,一共300多个学生,可这样出行的就我们几个。我们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之下准备出行,母亲隆重地为我打点行装,教我打背包,又在背包后面插上一双黑布鞋,说那样可以换着穿。特别是在我那件紫色棉袄里的前胸后背缝了五块布,就像当年搞地下工作一样,将50块钱,10元一张,分别藏在了五个布兜里,再三叮嘱取钱的时候要背着人,睡觉时棉衣一定要枕在头下等等。

梦终于实现了,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来到了北京,见到了天安门,见到了领袖,还逛了北京的商店。母亲给我缝的布我一直没舍得拆开,直到要走的最后一天,才小心翼翼取出一张10元的票子,给我外婆买了顶黑色丝绒帽,给母亲买回了一盒颜色红红的金糕。这在南方三峡是没见过的东西,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也没舍得尝,回到家后我把这些带回的物件取出来,母亲笑盈盈地打开金糕盒子,捧起来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可还是笑着吞了下去。后来我才知道金糕是酸的,南方人一般不习惯那口味。

《三峡我的家乡》,这是~首歌名,也是母亲病重时常说的话,也是她最后的话。

母亲爱家乡,爱三峡,是在骨子里。自从“文革”期间挨批之后,她在好多年里很伤心,几次三番地说要离开,说我看也不想再看这个地方了。后来我在武汉工作,将她也接到了武汉,她走时说,我头都不会回。

她真的好些年里不提三峡,甚至从那边来的人,她都不想见,她回避着,说我还见他们干什么?差点儿没把我整死。可她心里却并不是那么想的,只要电视里一响起那一方山水的音乐,她就会凝神细听,一动也不动,要是发现有人看她,她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扭过脸来说别的。我知道,她心里是想着三峡的。

后来生了病,她再也不加掩饰,逢人就说她是三峡人,还会问别人,你知道那首歌吗?《三峡我的家乡》。说着会哼上几句。母亲年轻时爱唱歌,她的嗓音清亮,像神农架下淌过的溪水,她唱过《白毛女》,也唱过《王贵与李香香》《夫妻识字》等,唱过《太阳出来磨盘大》《全家老少纺棉花》。小时候,我常见她拿着一张张歌片,就跟黑白照片似的小歌片,《有芦笙恋歌》《三杯酒》,她小声地哼着,那是她最惬意的神情。单位联欢也会请她出来唱一个,我们这些孩子从大人们开会的楼下过,会猛然听见母亲的歌声:小河的水呀清悠悠……,亮亮的,传得很远。

到后来最爱唱的就是《三峡我的家乡》,这是一首由湖北艺术家创作,并且由一位清江边出生的歌唱家演唱的,带着山野之风和三峡的回声,母亲让我将那张歌碟找来,一遍遍地听。她是那样向往那一片山水,喃喃地念叨,你们把我送回三峡去。听说宜万铁路通车,可以从北京西站直接坐火车前往巴东一带,母亲不禁欣喜万分,跃跃希望坐车前往。我买好车票,做好了一切准备,但临行前两天,母亲的病再次加重,难过的是终未成行。

但刚烈的母亲,执着的母亲,终究为自己归乡之路做好了安排,她亲笔留下书面遗嘱:“善后事宜从俭,将我的骨灰撒到三峡,因为那是我的家乡。”还吩咐送别的时候不要放哀乐,要放那首《三峡我的家乡》。母亲最后的话让人痛彻肺腑,但我们必须一丝不苟地按照她说的办。因为母亲一生对事认真,特立独行,保持着精神的洁净;她将世俗功利看得很轻;一生淡泊物质,不事喧嚣,棉布衣衫,粗茶淡饭,喜爱自然,喜爱花儿的芬芳和小草的清香……她是一位热爱自由的人,内心充溢的激情如三峡之水。她的晚年分别在武汉东湖和北京密云度过,好在那些去处都有荡漾的水,在武汉她常绕东湖而行,在北京她背着鄂西土家人的背篓,沿着潮白河一直走到密云水库,或许是那片北方的水让母亲感受到三峡的水色。母亲走了,按照土家人的观念,是从一个门槛跨入了另一个门槛,母亲解脱了病痛,如凤凰涅槃获得了新生。

我们为母亲送行,护送母亲回到了三峡,真个是“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母亲最终回到亲人们的怀抱,一位远行的三峡女子,有屈原的古歌迎接她的归来,有万顷江水拥抱着她的魂魄。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到母亲留在三峡的歌,会永远记住母亲的恩情和她的话,做一个懂得爱和被爱的人,是人与人的相互温暖使得人类世代绵延生息,是这些前来点香并施予温暖的人让我们更加坚定地相信,母亲前行的路上会一片光明。

如亲爱的母亲所愿,她终于回到了三峡,她和她喜爱的歌,都永远留在了三峡。

三峡皂角树

三峡一带树木葱茏,当年杜甫沿江而下,曾在巴东西壤口住过多日,这地方是在长江三峡的巫峡与西陵峡之间,素有川蜀咽喉、鄂西门户之称,为土家苗族等多民族百姓世代居住。有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诗圣杜甫放眼看去,又吟道“冬来纯绿松杉树,春到间红桃李花”,想那峡谷山川之间,松杉林立,花枝摇曳,一片醉人沁香呵。而我自小在巴东峡江边,看惯了一片葱绿,更偏爱三舅嘎公家的皂角树。

土家人将姥姥叫嘎嘎,三舅嘎公是嘎嘎的幺弟,他与他的父兄过去都是川江上有名的“桡夫子”,将三峡一带的盐、柑橘和茶叶运到宜昌、汉口,又将下江的洋货拖到巴东、巫山、奉节,后来在江上遭遇土匪,梭镖来去,几条汉子死得只剩了最小的三舅嘎公。

嘎公家在长江边,屋侧另有一条小溪,溪畔有一座玲珑宝塔,溪间躺着高低起伏的巨石,清澈的溪水静静地钻过石缝,小蛇一般游入长江。三舅嘎公的土屋前长着一棵青青的皂角树,像一把撑开的绿油油的大伞,树下摆放着几条光滑的长凳,那是被路人的汗水浸透过的,还有小方桌和瓦罐凉茶。我们奔跑着从刺目的烈日下扑进那一片荫凉,头上捆着白帕子的三舅嘎公提着旱烟袋,会伸手擦一把我们额前的汗,笑眯眯地说:“喝茶喝茶,灶头有烧好的苞谷坨。”我和我的表兄妹们,一屁股对着江水坐下,皂角树下吹过一阵阵江风,我们咕嘟嘟喝下大碗的梨儿茶,啃出满嘴苞谷香。

对岸的巴东县城,则是一条窄窄的长街,我和我的表姐摇摇摆摆地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般只要十来分钟。有汽车经过时,便会有半老的妇人或孩子拿起铁皮喇叭叫喊:“车子来哒,行人走两旁!”这样的情景似乎一直被外乡人当着笑话提及。巴东城下的江边如郭沫若的诗:“岸头礁石起伏,崎岖难行,微雨步巴东,江边乱石丛……”人们没有想到若干年后,随着三峡工程的建设,江水会上涨至175米,那些乱石丛,还有巴东老城,以及江北三舅嘎公的土屋都一一没人了大江。

举世瞩目的三峡搬迁是从1997年的夏天开始的,一声炮响之后,老城的街道楼房逐渐拆除,人们挥泪告别。拆除所有房屋、电线通信线广播线、石拱桥、园林、医院兽医站屠宰场、猪栏粪池沼气池、传染病疫源地、15年以上坟墓……一眼望不到边的断墙残瓦,惊心动魄的尘土飞扬,三峡如凤凰涅槃。

1500多年前始建的巴东“旧县坪”原在大江北岸,宋朝时,20岁的进士寇准被派往巴东做了县令,唯见“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他发奋改良农事,开拓南岸,将县城搬到了江南的金字山。那次不足干人的搬迁一直被后人视为了不起的壮举,然而相比三峡迁移,就简直是微不足道了。作为三峡库区移民重点县之一的巴东,全县境内搬迁涉及县城和10多个乡镇100多个村,近5万多人。三舅嘎公的儿孙也在其中。

就在老县城即将完全淹没的头一年,我在拆去半拉的巴东码头坐上了一条小小的机动船,驾船的是三舅嘎公的外孙小宋,他所驾的已不同于前辈的木船,而有着“突突”作响的发动机,箭一般顺江而下。我们在一个叫着“鸡翅膀”的乱石丛下了船,只见一个个硕大的水泥墩子从江边伸到了半山腰,那是白底红字的水位标志,最高的那一块便写着“175”,也就是三峡大坝完全建成蓄水后所要达到的水位。

接着往上爬了不远,便看见好几处断墙残垣,三舅嗄公老屋的所在地,一群男人正在七手八脚地拆梁,土墙只剩一圈基脚,周围的树被砍倒在地,新鲜的枝叶脆生生地朝天翘着。一口圆圆的瓦缸半截被土掩埋,太阳映在缸里,晃荡晃荡的,也不知那缸里的水是天上的雨,还是主人临行前挑回的清泉。拆屋的男人告诉我们,已经去世的三舅嘎公埋在了山高头,他的后人已搬到江汉平原,那里建了许多个三峡村,而现在他们是在做“清库”,明年六月水就要淹到这里来了。

我问:“那棵皂角树呢?”男人们说:“皂角树?我们这里皂角树多呢,你说的哪一棵?”我无法说得清,那棵皂角树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是一棵参天大树,以后应该是长得更大了吧,可躺在地上的这些树有松杉,有柑橘,却没有那棵如巨盖的大树。

我们找到了三舅嘎公的坟茔,他老人家正好埋在了不用迁移的175米之上,面朝大江,可以日夜眺望江上行走的船儿。我为三舅嘎公烧香,祈望儿孙的搬迁不会使他孤独和担心。三舅嘎公知道,这地方自古以来很美也很穷,地僻接穷峡,坡度大都超过了45度,只能种植苞谷红薯,巴东县志曾记载:“农人依山为田,刀耕火种,备历艰辛,地不能任旱涝,虽丰岁不能自给,小侵则蕨根为食”。在过去的许多岁月里,三舅嘎公和他的乡亲常为温饱所困扰,这里的部分农户举家搬迁,减少三峡土地的耕种,对美丽三峡的生态发展应是一种离别的奉献。

那天正要从陡峭的山上往下走,一位鬓发花白的妇人健步而来,她肩上挎着一个竹背篓,笑笑地提醒我们将纸钱和炮仗拿得离草木远些,说山上容易着火,现在这坡上除了一个70多岁的老汉,就只剩了她。这位姓曾的大妈家门前有一个大屋场,铺着清一色的石板,显出山里人家的气派。她的四个儿女全都迁到了外地,有的在江上跑生意,有的进了合资企业,都修了很大的屋,儿女来接过好多次,虽然住着的这个屋场过几年也得拆,可是她却不想走。

我们问为什么呢?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扬手指了指门前的石板,说光这一块块“礓察子”我都舍不得,几十里外的地方打来的,搬运一块石板都要好几十块呢。我从神农架下嫁过来,在这屋场里结的婚,生的娃娃,后来又看着婆婆在这屋里闭的眼睛……还有丈夫。她说着,眼圈红了。我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要守到三峡大坝完全建成,守到江里的水一层层淹没了她千辛万苦弄回来的那些“礓察子”,她才离开。

大江上响起了悠长的汽笛,那雄浑又带着些沧桑的声音在峡谷间久久地回荡。面对浑黄的永不停息默默流淌的浩荡江水,恍如昨日,如花的新媳妇从山道上满脸桃红地走来,还有扎着雪白帕子的三舅嘎公张着缺牙的嘴笑开了满脸慈祥,那土屋前的皂角树绿出满眼的温情……而眼下,巴东新城彩虹飞架,十里长街高楼林立,夜间华灯初上,人们翩跹起舞,通往江边的宽大石阶九百九十步,正对着飞架南北的巴东长江大桥。那一棵皂角树,留在了人们的心中。

舌尖上的楚雄

好些人都喜爱电视节目《舌尖上的中国》,我去到云南楚雄的几天,也算是用舌尖体会了这个地方。楚雄离着昆明有一二百公里,也有火车高速,天一直不时地下着小雨,比北京凉快很多,但也十分喧闹。想想在那儿住过的几天吃了三顿早餐,五顿正餐。早餐离不了米线,是我比较容易接受的,但几顿中晚餐就很特别了。

到的那天已是下午四点多,当地朋友说去吃饭,我以为尚早,但却说要去紫溪山,离城二十多公里。车开出城走了半个多小时进入山间,高高的樟树桉树,还有山茶。只是花已经开过了,黄昏时到得一农家小院,也号称农家乐。饭菜上桌,除了主菜鸡汤,其他全是山间野菜,围着汤钵一圈棠梨花、白参、刺儿花、蕨菜,还有南瓜叶儿汤。

农家院旁是一座叫紫顶寺的古寺,始建于宋代,据说为一个叫高良成的宰相所建,倚山顺势,很得气势。从山顶走下,到了寺的正门,却已关闭。听说门外有一株八百多年前的银杏,上过香火之后,管钥匙的老妇人慨然开门,果然见大门迎面那株苍劲老树,巨大的树兜爬满了深绿的苔藓,毛茸茸的,似已枯干,但却披挂着一点点新绿,小小的叶片儿,跟树干相比十分稚嫩。想伸手摘下一片藏着,这八百年的树叶,但却够不着,本来可想法采摘,但转念一想又是何必?

直到下山回程途中,唇齿间仍留有野菜的余味,清淡的苦与甘甜,随同着山间的花香。

第二天上午抽空去看了当地的博物馆,此馆建在山上,彝族特色。楚雄是古人类元谋人的所在地,发掘的文物有石器有铜鼓。山下彝人小镇有各类货物,手工做的布裙,还有让人喜爱的耳环,银子的叶片儿等等。下着雨,陪我的是当地一位女作家,年纪不大但有个性,中午随她走进小镇上一家小餐馆,大门用竹木装饰,进门便看见满地铺着绿色的松毛,散发着阵阵清香。老板娘年轻漂亮,迎过来说铺着防滑,但不光因为下雨,云南逢年过节时,家里也会铺撒松毛,好看好闻。

问从哪里采来,老板娘说有人从山里背进城,站在自家门前就会买到的。陪我的除了这位女作家,还有一位地道的彝人,见面瞬腆的笑,黑黑皮肤,牙齿被旱烟熏得发黄,坐下来便叫店家拿水烟筒过来。那水烟筒有些像鄂西山里的吹火筒,但比那要粗,小店里到处可见,一排排就像火药筒似的。这顿先是上来一钵青菜汤,里面放了野山椒,看不见红色,但却酸辣十足,我怕辣,尝过像火烧一般,便不敢再喝。接着上来一盘炸蚂蚱,焦黄焦黄的,个头不小,很香。这家店本来还有柴虫,黄豆虫,但已经卖完。我们要了蘑芋粉片炒酸菜,干牛肉,当地人叫做牛干巴,可以蘸辣椒粉,主食是苦荞米饭。这些饭菜都是楚雄人爱吃的家常饭菜,很经饿,一直到晚上也不觉得饿。

但晚饭总归是要吃的,却不知在何处。

却是有一位上过鲁院的作家约请,他在楚雄工作,头年去上鲁院,分在我的名下,所谓弟子。弟子知道我不喝酒,也没请别人,只叫了他的一位同事作陪。那人看去比他老成但善谈,是贵州人,当兵后转业在此,娶了楚雄的媳妇。几人围坐,桌子中间是一个与桌面平但凹下去的火锅,半锅鸡汤,也可以是鸽子汤,但我表示鸽子是不能吃的。汤浓而白,放进牛肝菌、羊肚菌,要煮四十分钟才能吃,否则说是容易中毒。一盘坚硬如铁的蚕豆,一盘瓜子,等待时一颗一颗地嚼。等到几十分钟后,鲜汤开锅,连同菌子盛在碗里,果然鲜美无比。

按理是应喝酒的,但可惜我一直不善酒,弟子要开车也不能饮酒,只有那位善谈的男人独要了一杯当地的泡酒,红褐色像葡萄酒,但却是苞谷酒泡的玫瑰,颜色很诱人。这位来到云南的贵州人趁着酒兴说了许多话,民情家事,也成了这顿饭的味道。比如说到当地的方言,说:“鬼冒火”,是指有点烦的意思;再说:“别把我的火眦出来”,就是指有些严重了,当心真正惹烦了,威胁的意味很重,但用的“眦”似乎还不是重武器,是集中的一束火力;还说:“恼火得很”,这是个多义词,可以形容不容易,正反都可以用。楚雄是爱吃辣的地方,就这些方言句句都不离火,火气挺旺。

次日上午是与当地几十位作者交流,快近中午,主持人又说要与当地几位老作家会一会,去到街上一家不大的酒楼,一位留着胡须的老先生已端坐在桌旁,还有几位,边吃着饭便情不自禁唱起来,像彝族人踏歌一样在桌边跺着脚,很用力。后来才知,这家酒楼专营野味,接连摆上来的是野猪肉,野麂子肉,野鸡肉等,烧烤炖炒,我说有一些不是国家保护动物吗?他们笑一笑,却不作答。我是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会员,是章仲鄂的夫人高桦介绍加入的,不赞成也不喜欢吃这些东西,而且从我打小养成的味觉里,就不喜欢吃烧烤。于是这顿饭只吃了些青菜。

要离开楚雄的最后一顿晚饭,也是在郊区的一处农宅,门前平地停满了车,看上去十分红火,据说要提前预订才行。这家院子专做野生鳝鱼,181公斤,装修得朴实敦厚,矮矮的桌椅,土碗土酒。先是端上来一个大瓦盆,比脸盆大且深,褐色的浓汤,肥厚的韭菜叶子漂浮在鳝鱼片上,还有红辣椒和一些说不出来调料,味道极其鲜香,简直觉得再不会比它味道更重的了,那鱼片肥厚却丝毫不腻,入口就化了,骨头小小的似乎从齿缝间就自个儿滑了出来,并不费半点力。从前在湖北,也是吃鳝鱼的,但人说一般过了端午就不再吃,此时虽已过端午,但入乡随俗,再加之味道诱人,也顾不上许多了。同行的一对夫妇,也是作协的,美人正在减肥,一边吃一边叹息,说这一顿把最近一个月的晚餐都吃了,多曰努力全白费。

走的那天清早,还想吃米线,但走得早,餐厅米线还未做好,只有红汤面,尝过还好并不辣,也放着韭菜叶儿,绿绿的漂在红汤上,煞是好看。味道好得让人意外。就想在北京,好久没吃过有南方味道的面了。总觉得北方的面条没煮过心,吃着硬硬的,这碗红汤面让我再一次觉得,面条还是南方做得比较好吃。但这只是我的口味,北方人一定是不会同意的,就如文学,众口难调,还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吧。

师者

唐代韩愈说,“古之学者必有师。”我们这代人有些生不逢时,正经书没念多久,初中只上了一年便遇上“文革”,紧跟着上山下乡随波逐流,再有所学便是东鳞西爪,这时便分外怀念小时候的几位老师,幸得他们的苦心教诲,才有一点童子功。再后来越发明白,真正的老师就是渗透你的魂魄,影响你一生的人。人生路上,闪耀着他们点亮的一盏盏小灯,或许叫知识、善良、真诚、勤奋、坚毅……它们宁静而又明亮,默默地陪伴着学生的前行。

我的田老师

我的小学是在长江三峡、湖北的巴东一小启蒙的。但在那里只念了一年级,便因为父母工作调动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恩施,恩施是土家族苗族聚居的山区,但那时还没有成立自治州。那年秋天我背着一个小花书包,转学到恩施舞阳附小二年级2班,便认识了班主任田老师。

田老师名槐山,土家人,个子不高,但结结实实的,两只胳膊举着,可任由学生们抹着打秋千。他刚从师范毕业,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成天笑嘻嘻的像一个孩子王,高兴起来就把学生娃一个个举过头顶,只要田老师在操场上,一定是欢声笑语一片。我们这些小学生就像一个个跟屁虫,上课下课都跟着他。

喜欢听他的课,田教师教语文,讲课时声音洪亮,又讲故事又打比方,长大才知道田老师是一个农家子弟,他将恩施土家的风情、谚语民歌信手拈来,让人听得着迷。那些在课本上看去严肃规正的词汇在田老师的讲述里变得那么有趣。我们这个班上的学生语文成绩普遍的好,我想我后来喜欢文学与田老师教的语文绝对分不开,但那时未曾幻想去做一个作家,在田老师布置的“我长大了做什么”的作文里,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拖拉机手。这个宏伟的理想我很早就忘了,但有一年春节去给田老师拜年,坐下来嗑瓜子时,田老师笑着说房广兰,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你在作文里说要当一名拖拉机手,耕耘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那篇作文还在班上读过。房广兰是我上小学时的名字,“文革”期间因为父亲挨斗,母亲将它改成了叶梅。我说是啊,是您的语文改变了我的理想。

那时没有偶像和粉丝,现在想起来,田老师就是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偶像,他除了会教语文,还会打球游泳跑步跳远,动作潇洒,活力四射。我们成群结队跟着他在小河里游泳,土台上打乒乓,他手把着手,不厌其烦。这些爱好一直伴随我到今天,有时候人们问我从哪儿学来的,我便有些得意,忍不住会说到遥远的田老师,说那时的老师多好啊,那才是德智体全面发展呢。

小学三年级时,父母工作调到了武汉,我转学到武汉水塔小学,却常常思念恩施的同学和老师。两年以后,母亲执意要回到恩施,我也巴不得地跟着回来了,仍然回到舞阳小学,仍然在田老师的班上。走进校门的那天,已经打过了上课铃,田老师站在教室门口等我走近,他的身后站着一群我熟悉的同学,他们无言地微笑着,我难以忘怀那时涌到眼里的热泪。说真心话,那时候到学校比回家的感觉好,当代人有著作《好妈妈胜过好老师》,可在我的记忆中,好老师也常常胜过好妈妈。

我始终认为,我的小学对我最重要最扎实,如果不是田老师,又怎么能够呢?小学临近毕业时,同学们最难受的事就是要与田老师告别,一段时间里很难接受现实。进初中后还隔三差五邀约在一起,跑到小学去看田老师,喋喋不休地对他倾诉在新学校的种种事情,把刚接触的新老师拿来与他比较,带着各种抱怨。田老师平静地听着,却不像从前那样跟同学们逗乐,也不发表任何意见,却催着我们快回去。还没等我们转身,他就快步朝着他刚接手的那班学生走去了,看着老师头也不回的背影,我们一个个张然若失,心里老大的不舒服。可事后却听说他私下里打听着我们这班同学毕业后的情况,问了又问,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原来老师的良苦用心是想逼着我们尽早适应新的环境啊。我们像飞出鸟巢的小鸟儿一样,终归要到更远的世界里去。

在我心目中,田老师是最好的语文老师。而且读过土家历史后得知,田姓土家人曾做过长达数百年土司,并喜爱写诗著文,相传至今的诗集《田氏一家言》为清代康熙年间容美土司田舜年编定的大型诗文丛集,共收录五代九位田姓诗人的作品,多有“我今为赋好春歌,东皇靡丽盈烟浦”(田玄《春游招欧阳子》)意象悠远,风格明丽的诗句。有这样祖先的田老师后来却改行教了体育,我听说之后十分惋惜和不解,回想老师讲过的语文课,心想怎么会这样呢?可几年后有一次偶尔翻阅湖北日报,却见一大版表彰全省优秀老师的报道,心中不由一动,看着看着就突然见到了田槐山三个字,我不禁又惊喜又骄傲。田老师他果真是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干出了光彩啊。后来得知老师转行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有一阵没人教体育,缺教师,他就主动请缨啦。他惭愧地说,虽然他业余爱打球爱跑步,但并不专业,为了不误人子弟,他多次找机会参加各种培训,日夜操练,拍球把手都拍肿了。

多年以后我的女儿也上了舞阳小学,非常有缘的是,教她数学的梁老师正是田老师的爱人。我因为瞎忙,有时候顾不上女儿的学习,梁老师常将女儿叫到家里补课,田老师在一旁帮忙,还把我拿出来做榜样,说你妈妈上小学时成绩多么好,总是数一数二的,你得向她学。年幼的女儿不甚了然,茫然地瞪着眼睛,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有时候被我碰见,心里着急得很。我让老师操了心不够,女儿又一代让老师费神,这是如何是好?灯光下,老师夫妇的两鬓已开始斑白,让我拿什么回报您?

田老师看出我的心情,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如往常淡定的微笑,将一杯清茶放到我的面前,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后来写作我用过一个笔名,叫“槐子”,槐之弟子也,满心感激地用以纪念田槐山老师所给予的教导。这份心情随着岁月荏苒,应是越来越浓,可后来因为离得远,与老师却极少见面,一晃居然几十年过去了。今年春节我找到他的电话,急急打过去,田老师的声音依然是那样清亮,我不由满心欢喜。

我的宋老师

进到初中,班主任老师姓宋,30来岁的样子,清瘦的长脸,有些发黑的薄嘴唇,他抽烟很厉害。小平头,头发一根根直立着,显得很严厉。上课时,宋老师常将两只瘦胳膊撑在讲台上,以至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衬衫也被撑起来,整个儿看去空荡荡的。

没有哪一位老师不喜欢学习好且听话的女孩子,从他目光里闪现出不常见的笑意,从他背着手踱步而在我的课桌前稍停片刻,从他点名发言常常点到我的名字,12岁的女孩得意洋洋地感到老师的宠爱。

12岁的女孩很爱玩儿,还不懂得约束自己。有了那一点得意,下课便去林间捉迷藏,上课时也想入非非做一个变为蝴蝶或小鸟的梦,不知不觉在课本上点染一团墨,至于熄灯铃前在寝室里的嬉戏更是其乐无穷,你扮狐狸我扮乌鸦,十几个女孩疯作一团,熄灯铃响了裹在被窝里还要讲一阵子悄悄话。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结果是刚进初中不久的期中数学考试只勉强及格,女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头便看见宋老师那双失去笑意而充满忧虑的眼睛,简直就是触目惊心。老师将我叫到办公室,那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摆着一张张可称之为雄伟的大办公桌,暗红的油漆泛出神秘的光泽。他没有训我,叫我坐在一张小凳上,沉思了片刻,才缓缓说起话来。话其实是很平常的,无非是说国家需要接班人,像你这样在小学基础好的同学应该继续刻苦学习,不要辜负了学校的期望等等。可他那凝重的神色,那忧心忡忡的语气以及屋子里那种肃穆的气氛使我不禁微微战栗,以至永远的铭心刻骨。自那以后,我再不敢懈怠。

转眼到了夏天,学校去乡下帮助农民伯伯割麦子,这是大家都感到新奇和快乐的。细胳臂瘦腿的宋老师在金黄的麦浪里变了个人,一改平日的庄重矜持,有说有笑地舞着镰刀,马儿似地独自蹿上前去,留下一排排割倒的麦子。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往前赶,我只觉得左手食指被什么撕了一下,低头一看,镰刀已拉开了一个大口子,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一瞬间便渗红了,一股又红又浓的鲜血涔涔的往下淌,我骇得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呆住了。

周围一片惊呼,没看清宋老师是怎么一下子就跑到了跟前,煞白的脸,二话没说就撕开了他那件灰衬衫的袖口,扯一根布条死命地勒住我的手指,然后背上我就跑。回城的路有十几里,我俯在他的背上,脸正触着他的满头硬发,眼见得他那发根里冒出的一颗颗汗珠,仿佛就像一颗颗珍珠那么大。是宋老师交了手术费,又代表家属签了字,医生给我缝了四针,家里人才闻讯赶来。

就在这以后不久,“文革”来了,课也停了,学校里满地飘着大字报的碎纸片,却没有了人影儿。一年多之后再到学校去领毕业证,听说宋老师调回了家乡,他有一个务农的妻子。同学们都打听他,却都说不出名堂,大家各自东西,心里的那一份惆怅也只好随风逝去。

又是几年过去,我已在恩施州委宣传部工作,出差到州里的一个小县城来凤,与当地人闲聊时,突然想到宋老师,记得有人说他的家乡是来凤,便随口问了一句,不料当地那位男士说,宋老师?他就在一中啊!我兴奋地一下子站起来,连声逼问,弄得人家很有些张惶。却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宋老师就在这座县城的中学教书。

当天下午,我便借了辆单车,急不可耐地向那座校园奔去。一路上,我想象着同宋老师见面的情景,会是怎样地激动,弄得心里就像开了锅的水。进校园找人一问,某栋某单元某楼,明确无误,我小心翼翼又满怀激动地叩开了那扇乳黄色的大门。随着门的打开,我一眼就看见了宋老师。

跟记忆相比,眼前的老师显然苍老多了,粗黑的头发已是花白,额前也布满了皱纹。我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滚出来,索性大叫了一声:“宋老师!”他立刻热情地把我朝屋里让着,说:“哎哎,请坐,请坐。”但却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惊喜和意外。这使我有些诧异,难道他没认出我来?我说:“宋老师,我是您从前的学生,您不认得了?”

他顿了一下,说:“是的是的,你的面孔是很熟悉的,你是72级的吧?”我摇摇头,他又猜,还不是。老师的脸上显得有些窘迫,狼狈地又说出一个班级,仍然不是。显然,他是想不起我是谁了。我不能不失望,甚至有些酸楚。可我转念释然,老师接下来带着歉意问我的名字,我笑着不肯说,因为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那晚我同宋老师,还有他的妻子坐在火盆边,一起聊了很久,聊过去和现在的学校,聊大家都经历过的许多变化,一边磕着老师的妻子炒的瓜子,很香。来凤是最早成立土家族自治县的地方,老师的妻子一看就是土家人,穿一身宽袖的青衣,包着一盘头帕,朴实好客,茶斟了一道又一道。我们相谈甚欢,但到最后,老师也没想起我的名字。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老师给了我那么多心血;而在他来说,却原来是很平常的。老师用心血浇灌的小树不是一株两株,而是一片片桃李芬芳的林子啊。

我的邓老师

邓老师在初中给我们班教语文,他讲起课来眉飞色舞,唇齿间如流水飞泻,正应了口若悬河一词。我就读的这所中学叫恩施二中,是全地区最好的中学,学生都是从各地考上来的,争强好胜者不少,因为邓老师给我们上语文,引来许多人羡慕嫉妒限。

有一次讲“十年春,齐师伐我”,大家印象尤深。邓老师每讲一篇文章之前,都会提前布置一些思考题,请大家先熟悉课文,他上来会先提问,这显然是为了启发学生的自学和思考能力。这天点了一位男同学,问“齐师伐我”是什么意思?这位同学低头想了半天,说:“就是齐老师要打我。”大家哄堂大笑,邓老师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干脆说邓老师要打你好了。”一顿批得那男生狗血淋头,接下来讲这篇《左传》中的《曹刿论战》,“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日: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遂入见。”邓老师像说评书,说鲁庄公十年,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齐桓公借口鲁国曾经帮助过同自己争做国君的公子纠,出兵进攻鲁国。大兵压境之下,鲁庄公准备应战,曹刿这人请求进见,他的同乡说:吃肉的大官会谋划这事,你又何必参与其间?曹刿说:吃肉的大官目光短浅,不能深谋远虑。就入宫进见。

接下来更为精彩,曹刿这人不仅爱国建言献策,还胆大,直接问君主凭什么同齐国打仗?庄公说平素不敢独自享用衣食,一定把它分给别人。又说祭祀的牛羊、玉帛,不敢虚报,一定对神信实。曹刿说这是小恩小惠,小的信用,不能使百姓跟随,神灵保佑。庄公最后说大小案件,即使不能一一明察,也一定按实事求是。曹刿说这才像一个君主干的事,可以凭这个打一仗啦。随后要求与庄公一起上战场,指挥鲁军进行反击,最后取得了胜利。邓老师这堂课讲得精彩,旁征博引,亦庄亦谐,我们就跟听评书一样,记住了所有的词解,记住了这篇文章,也懂得了其中的道理。

邓老师平时的模样有些清高,学生们不太敢上前跟他亲近,我和几位同学只去找过他一次,到他的宿舍取练习本。进门就让我们吃了一惊,同样一间小小的屋子,别的老师简陋得很,他那里却鸟语花香的,墙上贴了漂亮的画和书法,靠墙角有一个别致的三角柜,上面摆放着花瓶、石膏像一些玲珑物件,还有一瓶晶莹透亮的鱼肝油。紧跟着“文革”来了,第一批黑帮就将他邓治凡划了进去,他出身地主,姓名就取得反动,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忠实执行者等等。但我小小的心里,却总觉得邓老师这人不简单,他的才华就像埋在地里的宝藏还未完全展示出来呢。

又过了些年,邓老师低调做人,在钻石王老五当了多年之后,突然娶了歌舞团一位女演员,郎才女貌地走在街上,大家都感觉十分般配,十分好看,甚至将对邓老师的一些批判也减了风头。岂知邓老师早已是摩拳擦掌,从1984年开始,他着手做一件让人惊叹不已的大事,独自编纂《汉语同韵大辞典》。消息传开,同仁们都认为这事太难太不可能了。他这一做就做了几十年。

在他后来的文章《二十五年“磨”一典》中记述,其实早在1967年他就有了行动。那年春节他借去武汉探望岳父母的机会,私下去武大拜一位中文系名教授李格非,好不容易问到珞珈山上李家,却得知教授扫厕所去了。他又循迹找到那处公厕,只见一位老人正勾着腰扫啊扫啊,扫了又用水冲。然后将两张写着“小便入池,干净”“大便落坑,卫生”的纸条贴在墙上,他一猜这人就是教授了。上前一问,老人说你找他干什么?他说向他请教几个问题,老人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请教问题。他说什么时候都需要知识啊。几番表白之后,老人才点头说你跟我来吧。这天,在武大批斗声此起彼落的校园里,邓老师和李教授却在讨论汉语,颇有些像孔夫子的学生与先生的问答。邓治凡问,《核舟记》中“石青糁之”的“糁”这个多音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读shen,在什么样情况下读san,有没有规律可循?李格非答:“有。一般说来,当名词用时读第一、二声,语音显得平稳;当动词用时读第三、四声,语音显得有变化。这是基本规律。这里是名词作动词用,应读第三声。”邓老师又问,《乐羊子妻》中“无它异也”的“它”这个多音字在什么样情况下读ta,在什么样情况下读tuo,有没有规律可循?李教授答:“也有。一般是先秦之前的古文里用来表示‘蛇一类爬行动物时就读tuo,两汉以后的今文里用来表示其他事物时就读ca。《乐羊子妻》节选自《后汉书·列女传》。这里是代词,指其他,读ta。”

那天,邓老师大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快乐,他踏上回到恩施的山水之路,心思却完全沉入了汉语的世界。打那以后,他呕心沥血,汲取五湖四海的智慧,自1984年正式启动到2010年正式出版,可谓一部大辞典,半生磨砺史,其中甘苦常人难以想象。他曾连续遭遇丧妻和病痛等坎坷,将多年工资和积蓄几乎全用于此书的编纂,中间几度难以维持,但关键时刻胡适先生的诗《四十感怀》鼓舞了他,“当了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拼命再拼命,终于将长达1000页,共246.5万字的大书交由崇文书局正式出版。具有权威性的《汉语大辞典》的编委和专家们公认,这部《汉语同韵大辞典》填补了现代汉语词典方面的一个空白,是继《佩文诗韵》《中华新韵》和《新诗韵》等书之后的一部另有特色的新韵书,具有解释词义,规范语言多种功能,为汉语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不久,我在后海收到了邓老师寄来的这本沉甸甸的大书,正值北京的金秋,阳光透过小院的枣树映照在隐隐书香的纸页上,我阅读着那些美妙生动的汉字,突然觉得它们一个个就像是邓老师的孩子,跳跃着舞蹈着向读者招手致意!我遥望南方,向我尊敬的老师,深深地鞠躬!

致鱼山

那年的冬天很冷,白雪覆盖的平原大地悠远舒展,我和妹妹在冰雪中辗转千里,向着山东东阿而行。在南方温润的山水里长大,第一次感到北风的凛冽,但我们心里却热乎乎的,因为是回东阿,回鱼山村去,从小就听父亲说,那是咱的老家。

我们的父亲平素严峻而不苟言笑,唯有提到他的家乡,脸上的表情才会立刻活泛起来,他会说到阿胶,说到鱼山村的黑枣树,黄河的大鲤鱼,父亲的描述是一幅幅让人向往的图画,成为我们儿时的骄傲。少年的伙伴会问,鱼山在哪里?

鱼山在东阿,东阿置邑,始见《春秋》,东依泰山,南临黄河。黄河绕着鱼山盘旋东流而去,当年的东阿王,一代风流才子曹植安睡于斯,他的诗情浸染着山脉土壤,使黄河在此缠绵,鸟儿盘旋呢喃,因此老家又有喜鹊之乡的美称。

相比天下无数名山大川,鱼山只能算一座小山,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有多少风流尽在此山。一代英主汉武帝曾站在鱼山之上,慨然吟唱《瓠子歌》:“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巨野溢,鱼弗郁兮柏冬日……”

鱼山古来又叫吾山,汉元光三年,黄河在这一带决口,东南注巨野,人淮泗,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汉武帝先是发动十万人堵决未成。后又再次东巡亲临鱼山,沉白马玉璧于河,祭祀河流然后命文武百官及随从都去负薪背柴,塞河堵决。太史令司马迁随侍武帝,也亲身体验了负薪塞河的劳苦,文武百官和数万民工在武帝的亲临督责下奋勇争先,最终堵塞了为害多年的决口。司马迁将此记入了《河渠书》载入《史记》。

古往今来,父亲的鱼山有说不完的故事。但在很多年里,父亲仅回过两次家乡。他从1947年南下去到湖北,因为种种原因,直到1957年才回了一次鱼山,第二次更是在三十年之后。

父亲的乡愁刻在他的额头上,穿梭在他与鱼山的一封封家书里。每逢中秋、春节,他会独自一旁,狠狠地抽烟,直到自己在烟雾中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他虽一语不发,但我们都知道他是在思念故土,这多少次地激起我们对鱼山的向往,去往东阿,去往鱼山,成为我们儿时的梦。

1981年春节,我和妹妹提出要回老家,父亲仍然无法分身,但他对我们的提议兴奋又担心,从湖北恩施经武汉、泰安到东阿,再回鱼山,漫长的路程啊,父亲热切地帮我们设计了好几条路线。

一路辗转,除夕前的黄昏,我们坐着泰安的班车终于摇晃着进了东阿县城。

夜色似乎就在那一瞬间降临,看不清这座老家县城大的模样,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只隐约见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房顶上小小的烟囱升起缕缕白烟,一个个窗口射出黄色的灯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不同于南方湿润、带着煤烟和柴禾味道的空气陌生而又亲切。我想,那些灯光下就有我的亲人,他们与我不再是远隔千里,我们近在咫尺,或许我的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从那些温暖的窗门里探出头来,用父亲的口音询问:那是广兰吗?

房广兰是我的原名,是出生时,父亲依照鱼山村房氏的排行给取的名字。当晚住在县城车站对面一家旅社,睡梦中果然听得有人叫:广兰!广兰!令人血脉贲张。惊醒过来冲到窗前,天刚蒙蒙亮,楼下的街面上哜哜嘈嘈的,车站已人来人往,一溜小摊炸油条卖煎饼,香味随风飘来。那时候没有手机、网络,只有长途电话拍电报,我们临行前给二叔六叔和大哥广民拍了电报,只说了大概日子,他们一家家旅社寻过来,不断地呼唤。

“广兰,广兰!”一声声一声声,我说“哎,哎,哎!”

一个男子手里捧着一堆油条,出现在楼梯口,一边张望一边呼唤,我一边答应一边迎上去,只见他酷似父亲的国字脸,端正的鼻梁,一双山东人细长的眼睛,戴着个塌了帽檐褪了颜色的蓝帽子,瘦瘦的,衣服在身上晃荡。大哥一!我们只从照片上见过他,父亲离开鱼山南下时,他才一岁多,他在鱼山长大,种地养家,娶妻生子,这一切,离我们很遥远,但我们血脉相连,又是这样的近,他是父亲的儿子,我们是父亲的女儿,我们都是鱼山那根古老的根系上结出的果。广民,我们的哥哥,我们相互打量,他欲笑却含着眼泪说,妹妹啊?我们说,大哥!

大哥伸出手,说:“妹妹啊,你们快吃果子,趁热。”我一眼看见他的手,冻裂的碜口红红的冒着血丝,我一把拉住大哥的手。大哥说:“妹妹呀,咱家走。”

从那以后,我们常往家走。

渐渐的,我看清了东阿的模样。第一次来到鱼山时所见的冰雪覆盖,此后揭去了面纱,原来黄河如金,夕阳下粼粼闪光,千百年来,这条桀骜不驯的巨龙,它的血性它的刚烈它的澎湃滋养了万里荒原世代生灵。而多半时候,它沉着祥和,呈一种大智慧,大气象。

鱼山百年河堤之下,是房家老宅,大哥的家。我从老宅漫步爬上河堤,旷野寂静,但有风声河水声传递着千年物语,那造字的仓颉、盖世的项羽、风华绝伦的奇才曹子建全都最终归于东阿,是天地的吸引,还是风土的眷恋,历史的偶然?抑或只有这片土地的深厚才容得下如此的英雄豪杰,如此的千年雄风?

我问风,风拂过我发烧的脸庞,像是慨叹;我问河,甚至赤足趟进河水里,它们细声地绕过我的脚踝,不加逗留,不加理论。事实上,齐鲁大地自古以来便是大雄大儒荟萃之地,它吸纳着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携带而来的百般滋养,那是连接天际的雪山之水,红土地黄土地青土地万种灵物之气,浩浩荡荡,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成就了无数仁人志士,留下了他们的精魂。沿黄的东阿,莫不如是啊!

房家老宅正式确定由大哥继承,经过了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威望很高的二叔原本也住在老宅,我父亲未能回来侍候他们的父母,连给二位老人送终也都是二叔一手操持,但在家族商讨老宅的最后主人时,二叔六叔,还有打小闯关东从吉林赶回来的四叔五叔,都一致认为应该给长房,既然他大——指我父亲,不能回来,那就交给长孙房广民。他们按照传统的做法写下了一张合约,当着中人的面,郑重的各自按下了鲜红的手印,界有多宽,房有几间,写得清楚明白。

老宅其实不大,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还有一马棚,大哥养了一匹马,赤黄相间,孔武有力,大哥用它拉石头。后来我们才知道,大哥拉的石头采自鱼山,那些年,刚刚松开束缚的农民开始跃跃欲试发财致富,得弄点钱儿啊——大哥说。他的二小子沉默寡言,一身好气力,每天早起先是呱唧呱唧从院子的一口深井里打上水来,自己喝也给马饮,然后大铡刀咔嚓咔嚓铡出一堆新鲜草料,马吃过草便拉出一辆架子车,上了鱼山。石头卖给修房的庄户或是城里人,每立方挣2块钱的力资。

再后来,大哥和乡亲都意识到鱼山的石头一块也不能再动了。那山的东侧经过多年开采已成一面绝壁,再挖就要破了风水——事后若干年,他们一次次后悔,鱼山怎么能挖呢?大哥那时卖了他的马,眼神里久久不舍。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湖北,一个去了东阿县城,接他去,但他只是转一转便又回了鱼山。他仍然瘦长的个子,在麦地里逡巡,不时到父亲的坟前看一看,用铁锨加上几锨黄土,用力拍紧。麦田里的大哥,守候着安睡的父亲。

父亲终于回到了鱼山,带着他始终的眷念。1994年父亲驾鹤西去,大哥赶到南方,商量之后决定将父亲的魂魄接回东阿,让他安歇于黄河岸边、鱼山脚下。那以后,我们便常常回到老家看望,鲁西平原上的麦苗青幽幽的,它们年年岁岁就这么随风而长、抽穗、饱满,还有玉米、高粱、黄豆、黑豆,还有苦地丁、马齿苋、蒲公英、节节草,它们与一代代鱼山人相守在大地上。

我们在村里串门,阳光明媚的日子,二叔拿出一本鱼山房家的族谱让我们看。这才得知,房氏得姓于约公元前2300年前,所修家谱已有五版,最早见于光绪年间,“房氏,古夏津人。于戊午年1258年迁居于东阿县之鱼山。”此后1946年修谱记载:“迄今四十余年,人丁繁衍,户口增益,理应重修。”监修、续修、缮写等人员中,竟有父亲房翼贵的名字:“监修:翼贵字佐臣……”我惊讶地知道父亲除了姓名还有字,过去似乎只有那些文雅之士才会有名号,父亲出身于贫寒之家,且兄弟姐妹众多,他的“字”是自己取的还是他的父亲授予的呢?不得而知。

但可以想象的是,1946年抗战刚结束不久,打日本的长枪还扛在肩上即动手修志,这事在全村老少心目中一定非常重大,“国有史,地有志,家则有谱”,他们将国事家事天下事连在了一起,“国有史,则可以史为鉴。家有谱,且常续不辍,则可以使族人世系不紊,长次辈分有序,宗络承继相属分明,族间贤能者之功德,业绩昭彰不泯,不以世代久远而忘记。”此前,抗战最为艰苦的1942年至1943年,东阿一带连续三年天灾不断,“大旱,蝗虫成灾,麦枯,秋苗薄收,民变产度荒。外出逃荒者,冻饿而死甚多。”全县百姓一边为生存而奋斗,“县组织捕蝗指挥部和捕蝗队,按捕蝗斤数发奖”,一边还要对付日伪军的疯狂扫荡,同时还要保护土地,减租减息……接着还要修谱!他们要做的事可真多啊。

但幸亏有了这些谱和志,我们在莺歌燕舞的今天,才得以清晰地回望过去。1949年8月,残留的日伪据点被拔除,东阿全境收复。接下来,刘邓大军渡黄南进,县境乡民扒门板、捐木料,全县自1946年以来,共参加支前民工16万人次,担架3万架次及大批畜力车、手推车,东阿及鱼山的乡亲随军转战平汉路沿线、鲁西南、徐州等地,将国与家融进了一针一线、一步一个脚印。鱼山——东阿一山东,当年有多少乡亲推着小车,男女老少,寒天冻地,送走月亮,迎来太阳啊。

灾难之中的乡亲,战争之中的乡亲,忘我牺牲的乡亲,你们那时是怎样的情怀?

一次次叩问,我们只能遥遥的感知:善恶分明,源远流长,家国恋,生死情,全在东阿人的血脉里,全在鱼山人的记忆中。二叔说到族谱上的家训:“富而不骄,贵而不舒。能明驯德,以亲九族。”这让人想起孔夫子“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子路》”,发源于齐鲁之地的儒家学说,果然渗透在鱼山的家园里。

小小鱼山海拔只有80多米,但因有了曹子建,便有了永世的精魂,而扬名于天下。

清代文人卫既齐作《吾山书院记》,描绘鱼山斜径蜿蜒,松风飒飒,一抹黛色参天,北望郁然有深秀之气,乃陈思王之墓与祠并隋碑,记王平生游陟有终焉之志,历级而上至绝巅,则子建读书处,名柳舒城。又一冯廷魁作文赞鱼山:“平原庄上,相国称诗;桃李园中,翰林作序。风流未远,才士实难。望山下遗祠,犹祀五言鼻祖;溯河流故道,还思七字权舆。”五言鼻祖乃子建,他在鱼山读书、赋诗,那是他一生中最为旷达的时光。这位生乎乱、长乎军,半生不得志的才子,如谢灵运所评:“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天下人皆知他的七步诗,他的聪明才华遭人嫉恨,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但也救了他的性命。天下人还知道他的多情,他所描绘的美丽女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天上人间,唯此绝唱啊。

但子建除了他的才华与多情,更有“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抱负,年近四十之时,他被封为东阿王,即全心投入,移山移水移衙门,向明帝上《乞田表》,获得准许垦田万亩,植桑养蚕,炼阿胶织阿缟,“东阿有井,大如轮,深六七丈,岁常煮胶,以贡天府者。”子建其时,将阿胶炼得浓亮透彻如琥珀,相传他来东阿之时形容憔悴,服阿胶之后颜色鲜好,健步如飞。他行走于平原与鱼山,那些今日的麦田,曾是子建的双脚踏过的田埂,他胸中干般抱负,唱不尽天下悲歌,“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骨气奇高,雅好慷慨,建安诗风尽显斐然。

鱼山人爱说曹子建,还爱说他创造的“鱼山梵呗”。

我父亲生活的年代波澜起伏,他没有多少闲空,也不是一个风雅的人,但他却有过一只竹箫,高挂在墙上,甚至有一条鲜黄的丝绦系在箫头,醒目地垂下来。偶尔的,父亲会取下那只箫,小心地吹着,好像一用劲,就会吹破了似的。我们都还很小,听不出他吹的是什么,只是好奇得很,吹得满地凉月,一汪清水,便又觉得吹箫的这个人不像是父亲。

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多半是小时候听惯了“鱼山梵呗”的吹奏,情不自禁也想仿效之。梵呗是一种带词的佛教音乐,意即用清净言语赞叹诸佛菩萨的三宝功德,为清净、离欲、赞颂、歌咏的表达。所以称“梵呗”,是随佛教从印度传人中国,因梵音重复,汉语单奇,少为人传唱。才华横溢的曹植依《太子瑞应本起经》撰文制音,其中大量采用中原本土尤其是东阿一带的民间小调,音词结合朗朗上口,竟使佛经在唱诵时声文并茂,得以迅速流传。

唐朝初年,鱼山梵呗传至日本、韩国,被人们命名为“鱼山声明”或“鱼山”。鱼山梵呗悠和、典雅、恬静、纯朴,清净自在,祈祷风调雨顺,为民消灾免难,人们称其秉承传统佛乐,追求天然意境,韵唱不尚雕琢,好似山石过滤的清泉,纯粹而极富禅意,令人神清气爽。子建作为鱼山梵呗的创始人功不可没,后人有(《东阿王赞》)曰:“七步诗八斗雄,和平妙音世界同,梵呗源真宗。”乾隆皇帝更是赞赏:“国满梅香,古枝分鹿苑;天高竺梵,晴呗接鱼山。”自曹植“鱼山梵呗”之后,后世僧俗名家纷纷效仿,将中国民间乐曲用于编创佛曲,使古印度声明音乐逐步与中国之风相融合,中国梵呗继而走向世界。

子建想来是爱极了鱼山,选择此地作为他永久栖息之地。鱼山也是爱子建的,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山与子建已融为一体。

而生活在鱼山的世世代代人民,也是爱鱼山的。即便离家的人儿,无论走得多远,都会有一根线牵在心里,揪扯得心疼,“揽腓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那美妙,那神韵,那千里万里的追寻,那亘古不变的守望,只有家乡才是一个人永远不离不弃的情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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