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蜘蛛

2014-09-03 22:44任林举
美文 2014年1期
关键词:结网蜘蛛人类

任林举

这几天清晨,在我睡房的天棚上,总有一只小蜘蛛,从一个角落出发,慢慢地爬向另一端。对于一个身量那么微小的蜘蛛来说,跨越一片直线距离足有几米长的天棚,应该算是一次远行吧?那么干净的一片天棚,白茫茫的像沙漠一样空空荡荡,它天天要去横跨过去干什么呢?

几乎在我发现它的同时,妻子也发现了。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大呼小叫,见我平静地看着那只蜘蛛,她也貌似平静地问我:“你在看它?”我说“是。”于是她向我提出建议:“把它打死吧。”我没有动,内心里却突然生出一丝近于怜悯的恻隐之情。

本来,我也是很害怕很讨厌这种动物的。

小时候住在乡下,整天和各种各样的昆虫及小动物打交道,其中有毒的无毒的、丑陋的漂亮的、有趣的无聊的、祥和的以及怪异、凶险的,各从其类,无计其数。很多品类似乎都有可能激发起我的兴致,让我久久驻足或耽于玩耍,但只是蜘蛛,每次见到,我必远远绕开,避犹不及。虽然也隐约知道当地有很多种长相和习性迥异的蜘蛛,由于无意关注,最后只是对两种最常见的蜘蛛还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

其中一种,常居室内,灰白色的一个小东西,身体不大却长着一丛细细长长的腿,那些腿比起它自己吐出的丝并不粗壮多少。说到它们的细丝,确实可以用“极其”来形容,甚至纤细得难以察觉。如果不是特殊留意,根本就发现不了它到底在哪里布下了迷阵。只有日深月久,房角和檩木间渐渐结出了一串串“塔灰”,人们才知道原来它已经在那个角落里活动许久。或许是因为它们过长的“手脚”不够协调吧,它们织出的网并不像其他蛛网那样规则而漂亮。它们的网,看起来不过像透明的棉花糖一样乱糟糟一团。一般地,每逢年关或假期,人们腾出时间来一次大扫除,一把扫帚在棚顶一“划拉”,所有的新丝、旧迹并那些细小的动物,便一同化作一团灰泥被丢弃到垃圾堆里了。

另一种蜘蛛,则主要活动在人类的居室之外,或林中或檐下,总之是离人不太远的地方,每天布起强劲的大网,等待着那些由人体吸引来的小昆虫们兴冲冲而来或洋洋得意而去时,落人它事先设好的机关。因为这种蜘蛛往往体形巨大,如一粒肥硕的“巨丰”葡萄似的悬在空中,所以常常引发人们有关危险和恐惧的想象。尽管它常常在房前屋后以“现事现报”的方式将刚刚叮咬过人类的昆虫逮住,客观上正是替人类报了一叮之仇,但人们仍然对它毫无好感。有时,匆忙行走的人们因为不留意,一头撞到它的网上,弄一脸粘乎乎的蛛丝,这时谁会有心情念及它结网的辛苦呢?沮丧之中,一定是一边用手在脸上一阵狂乱地拂弄,一边在心里恨恨地骂:“这该死的东西。”

关于对蜘蛛们的态度,差不多已形成“人际”共识,凡属人类,基本都对其怀有厌恶之心。蒲松龄老先生那么热爱动物,修养那么深厚的一个人,在《聊斋》里也还是忍不住说了蜘蛛的坏话。《绿衣女》中,那只体大如“弹”躲在檐下伺机行凶的蜘蛛,大约就是我刚刚说过的那种蜘蛛成了精。对绿衣娘子那等温柔美好的事物都忍心痛下杀手,足可见那物儿是多么的“恶”,又是多么的如巫如魔般阴森。那时,我还没听说过有一种叫“黑寡妇”的蜘蛛,如果知道的话,恐怕对蜘蛛的憎恶之情就会更加强烈了。想象一个人正在若无其事地行走,突然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生物咬上一口,只是有一点微微的痛和微微的痒,一时还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数分钟之后,就已经轰然倒地,痛苦万状地死去。试想,谁能不对此心生恐惧、毛骨悚然呢?堂堂一灵长类高级动物,至少七八十个春秋的大好年华,竟然悄无声息地断送于一只看上去猥琐得不能再猥琐的小毛贼之口,就是死,怕也难以瞑目呵。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绝对的。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很多事情便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当然,再看蜘蛛也不再是原来的蜘蛛。有一则流传很广的故事《佛祖与蜘蛛》,说有一只蜘蛛因为在圆音寺的梁上结网,积年累月就有了佛性。有了佛性之后,它就不再关注物质而关注起爱情,并用了3016载的时间参悟了一则爱的迷题。故事演绎和推论出的哲理自不必细说,无非是告诉人们要把握和珍惜目前能够拥有的快乐与幸福,但通过这个故事,却让我想到了某种爱的实质。

蜘蛛这种古老的生物之所以能够历久不绝,并在时间的流程里维持住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最起码得依赖于它们与众不同的生存哲学。总之,它们是成功的,这一点已经由物竞天择的生存实践证明。同理可推,如果爱,以蜘蛛的方式,其结果肯定也会是成功的。这是一种横向类比的行为智慧——用自己生命里抽出的丝去结一张网,让所有挨上这张网的“猎物”都不能自拔,这应该叫做苦心经营吧。然后,不管风吹雨打,不管白昼夜晚,时刻保持网的完整,千方百计,永不懈怠,随时修补其任何破损和漏洞,哪怕一旦被彻底摧毁,也要有千百次摧毁再干百次重建的决心和信念。一旦“猎物”入网,必须及时、坚决地抓住对方,并倾尽生命里所有的“毒”,将“猎物”麻醉,让其完全失去抵御和逃脱的能力。然后,以感恩、赞美的心情和方式将“猎物”完全彻底地享用和消化……

我有一位作家朋友曾说,所谓幸福,不就是把爱人当成美味,一口接一口,吃到连渣儿都不剩吗?恐怖的表述,潜隐的激情。或许,也只有血与火的照耀才能够成就爱的绚烂。爱情本来就是一种献祭、一种牺牲、一种消融,本来就是生命之于生命、灵魂之于灵魂的相互消受和相互滋养。就如花开是色彩的暴力一样,爱,有时是一种情感的暴力。

妻子再一次催促:“快把那蜘蛛打死吧,我害怕。”

我没再说什么,也没动。其实,那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嘛,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比之于我们人类,世界上最凶残的兽类、最剧毒的毒物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想一想那些被残害至死的人类,有多少伤害来自同类之外呢?包括传说中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洪水猛兽以及虫蛇之毒等等,这些想象之中以及实际存在的“杀手”所害死的人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及同类相残至死数量的十分之一。一场接一场所谓正义或非正义的战争已尽人皆知,有多少尸横遍野,又有多少血流成河当无需赘述。只说同国、同族、同城、同乡、同志之间的残害杀戮,又怎可悉数统计呢?曾有官方保守估计,只中国一个“文化大革命”就有至少200至500万人死于非命,有至少1亿人受到迫害与株连。1980年意大利女记者法拉奇采访邓小平时曾问到:“‘文化大革命究竟死了多少人?”邓公说:“‘文化大革命真正死了多少人,那可是天文数字,永远都无法估算的数字。”那个年代里种种人间地狱的景象虽然我并没有亲身经历,但通过大量史实资料和影视及文学作品还是知其大概的。有一些事件,以现在的心态和观念去感受,其悲惨程度简直让一个正常的人的神经无法承受,其恐、其惧又岂止是一个简单的不寒而栗可以形容?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发生于‘文革末期的张志新烈士强奸割喉杀害案,搜遍历史,怕也只有日寇时期的赵一曼惨案在惨烈程度上能与之比肩。然而,残害赵一曼的是异国外族的敌人,而残害张志新烈士的却是她曾经的同族同党同道同志。本来都是父母所生、与人共处的血肉之躯,因何要对自己的同类使出比之恶魔、兽类更加凶残的手段?看来人类内心那点脆弱的温情与善良,终究是敌不住某种社会意识的唆使和操纵的。这奇怪的飘摇不定的人类,难以预知、难以控制的集体无意识,怎能不让人常陷于莫名的忧虑和恐惧之中?

现在的人们,终于不再为政治而丧失理智而斗争而杀戮了,但在我们国家,每年直接或间接死于同类之手的人仍然是一个怵目惊心的数字。网上说,我国每年约有19.2万人死于各类医疗事故;约有10万人死于交通事故;近50万人死于空气及环境污染;近七万人死于各类凶杀案件。相对于每年超过300万非正常死亡人员的总数,动物伤害或中了蛇毒、蜘蛛毒的人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有人类的种种恶行在前,再看动物,不管是凶恶的温顺的有毒的无毒的,特别是那些小动物,都显得那样的和善、温柔。

能够在人群里生活而不知恐惧,更不知戒备和防范的人,如果不是愚钝的就是勇敢的。我决定把自己的定位调高一些,因为我一直乐观地认为人类大面积堕入丧心病狂的时代或时期离自己还很遥远,所以就经常不知道害怕。你想,连人都不怕,有必须怕一只弱小的蜘蛛吗?

当那只蜘蛛独自在空无一物的天棚上踟蹰前行时,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内心的绝望和忧伤,或许,它远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食物,而是为了爱情。为了在这个清冷的冬天里找到一个真正的同类,执子之手,相携同游,让一颗心温暖另一颗心,让两份孤独融合为一份快乐,然后,按照蜘蛛的法则,在激情里把自己的身体或对方的身体,化为爱的养料,化作生命和爱的能量,传承给即将降临的新生命和未来无限的时空。尽管动物界的事情有时有违人类的常情常理,但经过认真思考,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最终还能够在它们的行为中看到某种壮烈的凄美和神圣的使命,但对于人类一些男女间的一些行为,我却无论如何也寻索不到一丝美好的感觉和积极的意义。

其实,人类一直在像蜘蛛一样,每天忙着结网。有人结网是为了获得利益;有人结网是为了获得安全;有人结网是为了获得信息;有人结网却是为了“捕杀”同类。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网上,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忙碌。最近网上,显然,这个网是尽人皆知的,风行暴料各种各样的“性丑闻”。其一,某市一群官员,因为一个女人的设计、诱惑、摄录、暴光而纷纷“落马”;其二,某级别很高的领导,包养情妇,因为没有帮情人实现愿望,后来有一则数万字长篇性爱日记成为其被免职的有力证据;其三,一企业职员与情人相恋相爱,如胶似漆,每天通过短信和QQ发送大量“污秽的”和甜蜜的情话。后来,那女人将手一挥把那些文字发到网上,那些原本流淌于二人私密空间中金黄如蜜的物质,最后都变成了又黑又粘无法清洗的油污,把那个男人“糊”得奄奄一息,无法透气。那情景让我想起石油管道暴炸后,自投油海的鸟儿,不管原来它们是什么颜色,最后都只是一种颜色:黑色;不管原来它们有多大的飞行能力,最后都只是一种状态:像一团粘乎乎的垃圾,半倒在地,辩不出是否有翅膀生在其上,只有两只绝望的眼睛在暗淡地转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那些“结网”布局的情妇们竟被国人冠以“反腐英雄”或“反腐利器”之名。令人作呕的意象和导向,只让人感受到人类本性的败坏、丧失以及在这个时代生而为人的邪恶与可耻。

上天将“性”赋予动物,第一要义就是为了让其接续种命;其次大约是顺便慰藉一下注定要历经凄苦艰辛的生命本身。在诸多物种中,没有哪一种胆敢违背上天的原旨,擅自改变了身体的用途。唯有人类,自作聪明,“利用”上帝的礼物做起了可耻的交易。阳光、空气、性,这些人类无权定价的事物,怎么可以交易呢?一交易就会进会进入秩序的紊乱和不可避免的纷争,要么最终倾向于主动一方的胁迫,要么最终倾向于被动一方的讹诈,闹来闹去,便把一件美好的事物变成了罪恶的根源。我想,棚顶上那只蜘蛛一定不知道人类社会的事情,如果知道的话,那个早晨它就不会那么毫无自信地四处乱爬,很可能居高临下,以一种轻蔑、高傲的目光俯视起我和我的同类。

突然想起《夏洛的网》,那只叫做夏洛的蜘蛛曾说过这样的话:“生命到底是什么啊?我们出生,我们活上一阵子,我们死去。一只蜘蛛,一生只忙着捕捉和吃苍蝇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也许可以提升一点我生命的价值。谁都知道人活着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当然,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着一只会说人话,并且能够把话说得这么好的蜘蛛,但这些话如果真的加给我家棚顶的那只蜘蛛,似乎也并无不可。也许每一只蜘蛛都是吃苍蝇的,但每一只蜘蛛又都是不吃苍蝇的。那些美好的愿望和善良的想法,并非荣耀,任何事物都配领受,都可以领受;而领受之后的践行,却又会神奇地使其成为一种真正的荣耀。虽然蜘蛛外表很丑,它仍是造物主的“杰作”,它的身上定然带着某种启示,它夜以继日地纺织、悄然无声的等待或寻索,定然也蕴含着我们无法解读的深意。

我无法确定我注视着天棚上那只蜘蛛的情形是不是与上帝注视着我们的情形一样。并不完美的我们,在上帝眼中是不是也如同一只蜘蛛在我们眼中一样?丑陋、笨拙、毫无生气,偶尔看上去还有一点儿邪恶。但是上帝并没有因为我们的不完美就将我们消灭在一段赶往某地的路途之上,因为他知道,我们此去正是按照他的心意去完成一件令人称赞的任务或使命,我们正走在通往完美的路上。是的,对于一只蜘蛛,我们无法像上帝了解我们一样,知晓它们要去做什么,但是它们却和我们一样行在路上。难道说,它们的路和我们的路,不同样是上天所预备的吗?路的另一端所连接的那个难下定论的结果,难道不是同样也寄予了天上人间的某种盼吗?但此时,它们的路并没有结束。

我决定不伤害那只蜘蛛。就让它按着命定的轨迹自来自往吧。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问它将去哪里,但我相信,它既然有必须的来处,就一定有必然的去处,我并没有权利决定它的去留和生死。

数目后,那只蜘蛛突然从天棚上消隐了,我特意在房间里四处搜索,却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但清晨的微光里它那徐徐爬行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如今,它就像一个柔软的善念,只在我的意识里轻轻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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