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
一
父亲离开的时候,我正在陪同多位学者从终南山返回市区的途中,姐夫电话中通知我,父亲突然睡去了,叫我赶快回家。我原本就打算下午回家看老人,不曾想却出现变故。随后,妹夫又来电说已送附近的市第九医院。我脑子一片混乱,都不知与同行者说了什么,只记得让面包车直接开往医院对面的天桥下。终于,在急救室见到父亲,已是阴阳两界。
父亲从今年春节后摔伤起,已多次入院治疗,原来还好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其间还送到重症监护室抢救过,出院的日子也只能在家卧床养病,时常还神志不清。上周四才又从医院回家,我们几个子女看着平稳过来的老人,心里稍感宽慰,但也清楚高龄的父亲恐怕来日无多。周末,我要在校主持“中国古代的国家治理与边防”会议,外地参会的代表于周五陆续报到。周六会议一整天,晚间10点左右家人曾来电说父亲又不清醒了,我当时已喝酒过多,加上几位老友还不依不饶,只得托家人先照顾,有变化随时电话告知。晚上,我躺在宾馆的床上,心绪混乱,一直无法入睡。次日凌晨5点多,我急忙打车回家,看到昏睡中的父亲,姐姐唤醒后,他先睁眼望着我们,随即转向前方,嘴里不时唠叨些意思不清的话,似乎在表达什么,我心里难受极了。当老人再度入睡后,我因惦记着周日的会议活动,就匆匆赶回学校。随后的下午,便发生了不幸的结果。在等候灵车的时候,家人告诉我,父亲中午还吃了点东西,没想到之后却突然撒手人寰,好在离开时平静安详,看不出一点痛楚。
我的父亲生于1922年11月24日,于2013年11月17日下午2点左右辞世,享年92岁。
二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生也有死,与身份的贵贱、财富的多寡无涉。在中国古今,人们都常说:人一生若是早年享乐富贵,晚年却境况凄凉,最终孤独而死,是最为可悲的。反过来,如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对本人和家人都是幸事。
父亲的一生,大致属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生长于多灾多难的岁月,虽家境尚属小康,又有长房长孙与独子之位,但少年时代仍不免于困顿,有过艰难的求学过程,读书只到高小毕业就被迫辍学;有过在家乡艰辛务农的经历,为家庭生计劳碌。正当青少年时代,国家遭逢日寇入侵,山西晋南也沦陷,父亲纯朴的内心迸发出传统的爱国主义激情,自发地参与保家卫国的活动,因为年龄小,只能做些送信与传递消息之类的事情。到1941年,年方19岁时,作为独子的他置家庭于不顾,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投身到烽火硝烟的战场。次年,参加当地的抗日游击队,先后担任过班长、文书。这支游击队专门打击日寇与伪军,故被当地百姓称之为“暗杀团”。我常常在想,我自己以及今人要放弃安稳的生活,去冒险做“舍生取义”“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恐怕绝非是一件易事,可我的父亲就做到了,那一代许多人为国家民族大义敢于牺牲生命的情怀,岂不令人肃然起敬?
父亲生前曾断断续续给子女讲起过那段岁月,在中条山上曾遭遇日军追剿,机关枪打来成片的子弹,大伙拿着破旧的枪支根本不能抵挡,只有拼命突围,眼见身边的战友倒地而死,也无法停下脚步。他在部队被打散后,得到地下组织的帮助,以卖醪糟小贩的身份为掩护,只身往来于村镇之间,继续做秘密联络动员工作。曾因被敌伪发现而被捕入狱,在芮城县监狱受尽日军的残酷拷打,连行刑的杠子竟都打断过,但他始终坚韧不屈,保护战友。后在家人卖掉十亩地筹钱疏通下,才获释出狱。我不想泛泛说:此举表现了一个忠诚战士的铮铮铁骨。这只有在小说、电影中出现的场景,早已成为世人熟悉的画面,但在我们家人眼中却是父亲实实在在的经历,并深深埋在我们的心中,绝少对外人提及。1943年,父亲与几位战友经过筹划,再度组织起一支抗日武装,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继续为捍卫民族的生存而战。在随后的解放战争中,老人先后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和太岳三分区司令部秘书处的干部,继续抛头颅洒热血,为新中国的建立英勇奋战。
三
1948年,家乡解放,父亲转入晋南公安局工作。翌年,又随部队进入陕西,先后在西安多个政法机关工作,担任过西安警政学校学生队队长、公安局行政科科长、莲湖区检察院检察长、西安市检察院副处长、处长等职务。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他曾一度负责过收缴的钱财、金银、鸦片之类贵重物品的管理。我问过从不善于理财的父亲为何会干这种事情,他说组织上觉得自己实诚,才特意安排这样的工作。还值得一提的是,1954年,时任西安市检察院处长的父亲被抽调往旅顺,参与过审讯日本战犯的工作。
“文革”中,检察院撤销,老人先在陕西白水县参加集中劳动,1969年,再以“下放干部”的身份到长安县丰裕口公社木竹坪大队的山中劳动数年。至今我们还记得,他在下放深山劳动期间,坚持与农民一起耕田种地,自己掏钱给村民买过粮食、蔬菜种子,还自学针灸为老乡治病,一本红塑料皮的《赤脚医生手册》至今仍存留在家。当时,我们几个孩子暑期中曾去山里住过几次。父亲寄居的是山坡上一间破旧小屋,房前屋后虫蛇出没,山中无电无水,五十岁的人每天还要下到河沟中挑水,每逢下雨溪水变浊,只能将泥汤般的水倒入盆中,待澄清后方能饮用。夜晚,点上小油灯,蚊虫顿时扑面而至。即使条件异常艰苦,父亲仍然保持乐观的情绪,给我们讲劳作的收获,带我们在山间辨认可食用的野菜、野果。就这样一直坚持到1972年接获通知返城为止,因此被评为县、市、省三级“下放干部积极分子”。如今想起来,当年10岁左右的我尚不懂得世道人情,也许看到的仅仅是表面,其情形很可能如意大利影片《美丽人生》所描述,那位在狱中的犹太父亲将所有苦难留给自己,一直给孩子编织美好的希望,是怕年幼的孩子活不下去。观看该片时,我曾感动落泪,今日再追忆父亲那段时光,真情当一脉相通。
1972年至1979年,因原单位撤销,父亲调任西安市第83中学书记和革委会主任。这所学校原是西安交通大学附中,“文革”中改名收归市里,教师多为名校毕业的大学生,甚至不乏从大学本部转来者,生源则以交大子弟为主,我们几个孩子也因缘就学于此。当年,在全国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形势之下,学校也深受影响,“造反有理”“学工学农”“批林批孔”“反击翻案”之类运动以及“交白卷”现象不绝,教师们大都不敢主动抓教学,一些或因家庭“出身问题”或因右派身份的教师,更是心怀畏惧。父亲的爷爷是清末光绪年间的贡生,后在家乡教过学生,父亲从小受到熏陶,崇尚知识,但因求学之路受挫,工作后遂一直坚持自学。所以来到学校后,总希望学生能学点知识,不能误了娃娃,故鼓励教师放下包袱,要求把课程一定教完,常常尽其所能保障课堂少受干扰,所以这所学校在当时大概是市里教学质量最好的一家。在我印象中,就有许多大人都想把自己的孩子转学过来。当上个世纪70年代中国家对外交往恢复之初,因83中学质量好,时常有外国代表团来学校访问,学生及周围的人从充满好奇到渐渐习惯,素来不讲究的父亲则过一段时间就要穿上一套藏蓝色的中山装,将皮鞋擦亮,以至于邻里常拿此事开我家的玩笑。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当时连许多校内师生也未必清楚父亲为此付出的心血。当1977年恢复高考时,这所学校录取率位居西安市第一名,曾引起很大的震动。说父亲为教育事业做出过贡献,当非虚言。
1979年,父亲离开学校,调任西安市委驻西安市中级人民法院平反工作小组副组长,回归熟悉的工作岗位。那些天,我周末从大学回家,每每看到他伏案翻阅卷宗,经常有人来家里反映自己的冤屈。看到他为许多蒙冤者恢复名誉,还有满脸沧桑的外地人来家中流泪致谢,我为之动情,觉得父亲做了好事。之后,父亲转入市法院工作,任新成立的经济庭庭长。在此期间,他的工作已回归常态,很少与家人谈及,只隐约听说当时的经济纠纷、案件与日俱增,而且复杂得多。但我知道的是,他不允许案件牵扯方到家里来,多次推出去过送礼的人。我想,他就是个一贯讲原则的人,从来正派刚直,当然会秉公办案。1985年,父亲在63岁时离休。
四
离休之后,父亲开始了晚年生活,安享平淡。那些年,老人最关心的事,莫过于几个子女的工作,总想替儿女分忧解难,竭尽全力提供帮助。他总说:“要好好工作学习,不用操心家里。”我们中谁有了点长进,老人便视为无上光荣,碰见熟人就说。我在上世纪80年代发表的第一篇论文,曾让他欣喜多日。我出版的第一本书,在后记中特别向他表达过谢意。眼下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父亲晚年最快乐的时光,是与孙子、孙女们在一起的时候,周末团聚自不用说,若是有一两个星期没见到哪个,他就会骑着小三轮车去看。他给晚辈讲自己幼年的琐事,印象最深的是他儿时就不信鬼神,有次母亲让他给庙里(记不清是土地庙还是其他什么庙)送蒸馍之类的贡品,他在路上就把东西吃了。我的女儿在3岁半以前,主要是我父母带着的,稚嫩的小口、小手曾在他老人耐心的教诲下,学会了识字、写字,因此竟然在邻里间获得“小神童”的美誉。其间,我们夫妻俩在国外多时,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在长途电话中感受到女儿所受的宠爱,令远隔重洋的我们安下心来。三天前,正在国外读书的女儿闻听爷爷离去,在微信、微博上写了两段动情的话语,我读着其文,潸然泪下。
父亲一生简朴,不沾烟酒,连喝茶的习惯都无,饮食和穿戴上从不讲究,常说自己知足了。要说最大的乐趣,大概只能算是读读书、看看报刊,偶尔与家人下下棋,随着年岁的增高,棋艺也从象棋过渡到跳棋。
熟悉父亲的同事、亲友,都知道他的为人,光明磊落,克己奉公,从不徇私谋利,孩提时代我们眼中的父亲,总是严肃的面孔。其实,他待人极宽厚,遇事总让着别人,从不计较得失,确如我女儿在微博中所概括的“不喜与人争”。当年在学校期间,每逢有涨工资的机会,因为名额很少,人人都希望争取,他却总说自己工资高,故从未给自己涨过一级。在现人眼里,此举不知算高尚,还是平凡?这些年,他多次为灾区、公益活动捐款,很少与家人提及,曾偶然碰到法院的司机相告:“陈老是好人,有次坐车时拿出500元,托我去单位代为捐款。”前几年,父亲已近90的高龄,每每想到早年牺牲的战友,都动情落泪,诉说他们的悲壮,多次不顾行动不便,要我们开车专程送他去故地转转,探望亡友的后人,送钱捐物。
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可敬、可亲的老人,真诚、正义,心底宽广,一生中付出的多,索取的少。天地有知,所以赋予长寿,他活到92岁高龄。
一个个体生命的意义,在于其价值的体现,也在于无愧于活在人间,还在于口碑,而不在于时间的长久。父亲一生,从热血报国到回归平淡,无愧无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自会去极乐世界,也永远活在我们后人的心中。
黄泉路上无纷扰,今古良善相会聚。爸爸,您既已平静无忧地离开,就不必再牵挂家人。您安心长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