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真的

2014-09-03 22:34熊莺
美文 2014年1期
关键词:佛堂大圆槟城

熊莺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王阳明

从马来西亚内观中心去关丹机场的路上,同座的马来西亚女子彭缤霖拿过我的本子,在上面写下:《时间是假的》。“这是净空法师的一本开示,很值得一看。”她叮嘱。

就在此殷殷之情相距不到24小时的翌日,在槟城极乐寺的大雄宝殿内,在一只木质的法器上,那整整敲过了一个多世纪,于每个晨昏相伴一声声诵持走过无数岁月的大殿内,在那一只斑驳陆离的木鱼顶上,却分明有着俗世光阴的印记。

依山而建的宝殿堂下,木鱼沉冷侍立。堂前,有远到的香客顶礼,久久匍匐,他们并不急于起身。堂上,三间皓月一般的玻璃罩内,金身的释迦、阿弥陀佛、药师佛,具礼相候,一候便百年。

我拉过一旁忆著大姐的手,一同放在上面。

毛毛糙糙的木鱼顶上,露着白森森、且有些腐朽的树木肌理,异样的触感,异样的粗糙,历史的伤口,也仿佛在被撕裂……

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历史长河中的那些年成,为谋生,与西太平洋一海之隔的马来西亚对岸的中国最南边,沿海的华人子民们相约在等船。他们这是要下南洋,去到海的另一边。作别父母前,年轻的他们去附近的祠堂请上一尊护身佛,包一包香灰,不忍回头故人与故土。一去两个多月又十天,有的生命注定抵不了岸,而能抵岸时,那些生灵将佛像和一包包的香灰从怀里掏出,供奉在岸边,或者某一株标志性的大树下。感念佛祖保佑他们平安抵达。那是不是游子于南洋最早的“寺”,最初的情感依归呢?那“寺”装满离恨别愁。

碎银一般的海面,在海面星星点点漂泊的船只里,也坐着一些弱女子。她们不曾有家,岁月走到那一年不知为何不再允许女子随心“落发”。于是私下里,这些弱女子开始不着痕迹地修持。带发修行的她们也上了那一只只的船,上船那一天,她们于岸边咂嘴念佛,不知那日天上是否有月,不知她们的行囊里除了一把剪子用以防身,是否还留有母亲和兄弟姐妹的旧照片?后人们唤她们作“斋姑”。

下船后,斋姑们在吉隆坡或者在槟城择一间民房,相约签下租约,僦居一处。

传说中,平日里她们做一些手工,偶尔也对外做一些简单的针灸等中医,以此来换取最基本的生活与香供支应。传说她们的堂上,供诸佛,也供她们认为所有能保佑她们的诸神,比如九黄大帝、关公等等。还有一些姐妹,她们只是抱团取暖,年长姐姐或者老妈,守着这个共同租下的“家”,小姐妹们便外出做工。在异乡,乡音聚合在一起的“家”才有故国味。

这又会不会是那个时期,马来西亚华人另一层意义上的“寺”“庵”,或者“观”的雏形呢?

差不多同一时期,此时一双手正摩挲着木鱼沧桑伤口的忆著女士的祖父,是否也正好从海南岛上的某一个港口星夜出发。船上没有方向仪,只是一叶帆船。她的祖父抱起一床草席上了船。草席垫在船舱,一张紧挨一张,都是乡音。一船的人顺风漂泊,到岸后才知是泰国。年轻的祖父上岸转道至马来西亚槟城,在鹤山之下的槟城街头,开起了第一间“海南咖啡馆”。

人生如漂萍,肉身上了岸,可那些惊魂,以及惊魂深处的欢喜、寂寞与浓愁又该停泊何处?萍散萍聚,后来有华僧游化至此,再后来,有了规模不等的华人寺院。

极乐寺于1904年落成,据史料记载,此寺的落成典礼是槟城华人的一件盛事。奉命兴建此寺的福建鼓山滂泉寺妙莲法师踅返福建,再又心急如焚地北上京城。据称那一瞬,光绪皇帝特别开心,御赐了其《龙藏》两部、紫袈裟一件。此外,皇帝还御笔题赠了“大雄宝殿”四字。慈禧太后并赠了“海天福地”墨宝。

临行前,妙莲法师故乡同时还捎带了一两件法器,一鼎铜铸的磬,另一件,便是这件红色油漆浸染过的法器木鱼。

极乐寺从历时多年的修建到落成到如今,一个多世纪以来,作为马来西亚最负盛名的名刹之一,见证着一座城市的成长一个国家的兴衰,也见证着无数大的历史事件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马来西亚沦陷,同时,在岁月的寂然无声之中,它也无时无刻不在倾听着膝下游子们的一桩桩细微心事。

忆著的爷爷辈在他乡有了子嗣之后,漂泊在外的这位赤子做出了一个大胆决定,留下其他儿子于南洋念书,独独让忆莙的父亲回海南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池鱼思故渊。

传宗接代是国人根深蒂固的宗祠情节。那年,18岁的忆莙的父亲遵嘱回到了祖辈们的故乡海南。在那里,这位出生异国长在异国的华人长子娶了故乡的女子为妻,并育下三女。

大约在忆莙父亲30多岁那一年,历史停留在了那个清晨,曾被迫服过一段时间兵役的父亲从外面归来,疲惫的他还未靠近家门,远远地在巷口行。那一刻,正要去井里汲水的同族妇女拦住了他,“快跑,有人来抓你了”。

忆莙父亲转身向海边奔跑,旧厝夹道的泥淖之中,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

上船后他听到了枪响。后来知道,报信的同族妇女被当场击毙在井边。血水与雨水瀚染着1948年的海南文昌县德清乡东田村的那个宁静清晨。三个人,两个家庭,同样处于这段历史时期一代人的无数个类似家庭,从此梦碎。

昔年华人闯南洋起因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谋生、募款、游化、迫不得已等,忆著祖父属于第一种,忆莙说,父亲属于最后一种。

忆莙是她父亲逃亡到槟城再婚后诞下的孩子。作为长女,冰雪聪明的忆莙还记得,童年的自己,时常在陪伴马来西亚籍的生母做着三件事:将肥猪肉炸成油,然后把炸好的猪油装进铁桶;米煮至半熟,烈日下暴晒至干打成包;装面粉和白米的棉布口袋,拆去缝头使碱水长时浸泡并清洗晒干,然后将翻新过后的这些上好“衣料”迭成叠……再之后等待时机,托“水客”捎给中国大妈(父亲前妻)一家。

天涯羁鸟,一边是父亲至死没有再见过那位大妈。另一边,大妈一世以这些“信物”相依,生死契阔。

我们在槟城的时间很短,很想一见那些最后的“斋姑”,想知道昔年,那些一头青丝绾在头顶的女子怎样上岸,在异乡又有怎样飘零生涯。

带着我要找的地址上路:普华堂、善化堂、白衣堂、法华庵、天灵堂、大圆堂。

“差不多都找不到了。”

“差不多都往生了。”

“差不多……差不多……”

“让我想想……”

一扇一扇的门被关上。最后,在阿依淡路上的普华堂,进得山门,一位尼师揖礼以迎,“差不多,她们后来都落发为尼了。”“我们这里都是出家众。你们可以去车水中路的大圆堂试试。”

在槟城繁华的车水中路,在一段有着许多夜市名小吃的道路旁,我们如愿以偿。

半围的白色水泥栅栏内,荒草蔓长,无人的院落深处,一栋呈“人”字形的白屋,静静伫立。

“人”字屋宇下的门额上,一排繁体汉字“大圆佛堂”。此堂名“大圆佛堂”并非不少资料中提及的“大圆堂”。两侧的厢房,错落相依,门栏深锁。

听到厢房里传出的犬吠,一旁的正做修理工的男子出来解围。半个小时后,大圆佛堂的“主人”被从远处叫回来。

男子名罗崇辉,他递过一张名片,同时一叠复印的资料。他是这里的斋姑收养的其中一个女儿的女婿。他的眼神告诉我们,我们终究是没有赶上,后来得证,这里最后一名斋姑去年往生了。男子相告,佛堂已闲置多年,他主要负责此寺“庙产”善后事宜。

“关于她们——我只知道一点皮毛……可能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了。”罗崇辉一再致歉。

我们是从右厢房进入佛堂的。一间巨大的橱窗让我们留步。黑色烫金的灵牌列满橱窗,一排一排一直封顶,令人窒息。足足约50个吧?有同行仰面细数。张善缘、张素贞、张景意……有同行试着辨认灵牌上的那些模糊的字迹。

一侧墙上,是一帧孤零零的素净的民国女子人物照。短发、静好,淡淡地斜睨着人世。

男子迟疑半天,他说已无人能廓清她是灵牌里的哪一位了。

佛堂大殿是一间很寻常的堂屋:两壁挂满十八罗汉像,正中三间橱窗内,果然如传说中的佛神共供。金身的释迦、观音、阿弥陀佛,还有关公,张飞等诸神。远处,两扇向内洞开的大彩大绘的一对门神,灿然炫目。

那份复印的资料是美国一所大学某副校长的两篇论文,其中一篇提及2007年,他有幸见得这里最后一位斋姑,也是这里最后的主持。当时老人从神座下取出一口铁箱,里面盛满清光绪年间的书刊,还有斋姑们昔年手抄和木刻的典籍经卷。

沉甸甸两页历史还在,女子们被母亲纳入怀里的感动仿佛还在;当年她们供奉过诸佛诸神、用过的雕花椅、雕花凳还在;天井两侧,两块镌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捐款功德碑还在,而这里曾经的主人,那些传奇女子们,已然人去屋空,物是人非。

男子隐约记得,这些神奇女子的手里,曾会生产出一种素食调味品,名“—苔拉煎”,远近闻名。还生产过一种“水粉”面霜。那面霜一点在脸,全身溽热会顿消……

断得了前尘,为何了断不了一缕青丝?这是历史对这群奇女子的永远诘问。

蜘蛛在天井的角落结着网,叹息间,两旁的两块捐款功德碑上,那些捐款人的名字蓦地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谢有娘、张玉娘、林月娘、洪腰娘、

方娇娘、江窗娘、李和娘、谢明娘、

魏伴娘、刘水娘、林绸娘、邱惠娘……

以“娘”为名的名字占据了乐捐人名字的近一成。我想问的问题是,这里可曾是这些柔弱女子安身立命之重要场所?200元、100元,50元,那时节,这不是一个小数,乐捐人与此堂是何关系?她们是常来此礼佛的同修、同乡,还是只因同是天涯沦落的女子?

阴差阳错,发心修行,做不了母亲,会不会是她们曾击掌为约,一如当年相约带发修行、相约同赴他乡,她们是要相约以“名字”的名义,共做一回人世的“娘”?

男子用抹布蘸水去拭石碑,一团一团,力图让我们能拍到更清晰一点的照片。我们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一边念、一边拍:谢有娘、张玉娘、林月娘……

仿佛历史可以逆流之后的那一次乐捐现场的点名。

一位位女子雀然有应,欢声盈耳。

走出大圆佛堂,大雨倾盆。马来西亚的雨说来就来,有如那些美丽魂灵忽然醒来,嘤嘤如泣。

我们拱着一双手做帽檐,在佛堂外左厢房铁栏杆外的屋檐下避雨。回眸间,屋内一群黑猫被惊动,它们倏地从积满尘埃的雕花椅上跃起,古老的椅榻面上,尘埃默默留白,光阴再次成谜。

无论是在人口密集的城市还是广袤田园乡村,一百多年来的岁月里,华人寺庙已然成为华人在马来西亚国漂泊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或最美好的一个部分。贺岁、祈福、安太岁、助念、掷笺同卦,以及特殊时期临时的医院、学堂、食堂、会议厅,每一样,马来西亚国的华人早已习惯于以它为依附,承载岁月。

“感觉到什么了吗?”抚摸木鱼的马来西亚著名华人作家忆莙大姐问我。

“气场很足。”我说。

我们所言的“气场”还指,这古刹,曾有缘见证与无缘见证,无论唐人时期还是华人时期,无论是忆莙的祖辈父辈们,还是那些永远远去的斋姑,这座马来西亚最负盛名的华人寺庙里,储得满满当当的历史与过往。那些时光永远无法带走的、附着于纵跨多个世纪、每分每秒都真真实实的光阴皱纹里的,气息与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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