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本健二:金将军之味
藤本健二为《博客天下》制作了一顿料理。
这名金正日的厨师宣称,这是当年将军吃过的寿司,
只不过花样少了很多。一切都不比过去了,
食材只能从附近的市场买来,而不是当年满世界采购得来;
崭新的柳刃刀已经磨损了三分之一。
寿司的味道也许没有变——起码他这样宣称,
但他不得不面对新生活的那种乏味的安全。因此,
他一会儿表达对往日的恐惧,一会儿表露出对往日的眷念。
13年后,藤本健二在摄像镜头的聚焦下,再一次制作朝鲜第一家庭当年常吃的晚餐。他伺候了多年的那位朝鲜大将已于两年前去世,但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仍旧清晰。
这一天,藤本要为我做一顿据说是金正日最爱吃的寿司料理。他站在料理生鱼肉的巨大木质砧板前,给我讲述他在朝鲜时的荣光。只见他瞪大眼睛,用手比划着,说手中的刀已经磨损了近三分之一、大约12厘米的长度。这把跟随了他32年的柳刃刀,是他第一次去朝鲜前在东京最有名的鱼市—筑地购买的。他对待这把刀如一个老朋友般亲密,当摄影师要求他拿着刀摆个姿势拍照时,他便拿起刀,对着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佯装要切,露出诡秘的笑。
藤本今年67岁。在11年时间里,他曾作为金正日的贴身御用厨师,娶小自己20岁的朝鲜女歌手为妻,住在平壤最高领导人官邸对面的高级干部公寓,开昂贵跑车,参加机密派对,每年飞往世界各地,为将军选购日本金枪鱼、伊朗鱼子酱、丹麦猪肉、法国红酒,偶尔在中国停留,带回朝鲜人民从未吃过的珍贵龙眼。
如今,他和并不年轻的情人隐居在日本一座远离繁华闹市的偏远小镇,用新身份过着拮据的生活。
在邻居的印象中,他的真实姓氏是高桥。2001年4月24日,他从平壤坐飞机偷逃回到东京的那一刻,高桥在世界上消失了,门牌上取而代之的是用来躲避暗杀者的化名藤本健二。
他从平壤坐飞机偷逃回到东京的那一刻,高桥在世界上消失了,门牌上取而代之的是用来躲避暗杀者的化名藤本健二。
房间有些阴暗。淡绿色百叶窗严实地拉下来。藤本站在约莫10平方米的狭窄客厅中央。他身材矮胖、魁梧,军绿色半袖衬衫被完好地熨烫过,夹在黑色西裤里;藏蓝色头巾严实包裹、盖住修过的深棕色粗眉,墨镜后的圆眼睛嵌在双眼皮和眼袋之间,外眼角下垂,两鬓露出灰白、短硬的发须。这是他面对媒体的一贯造型。
藤本熟练地把蓝白花纹领带塞进衬衫第二、三颗扣子之间,拿起料理桌上厚重的木制砧板,用喷壶在上面喷满酒精。他答应为我做一顿金正日生前最喜爱的料理。依照惯例,第一步是酒精消毒。
我关上灯,没有人说话。黑暗中,他左手提起砧板的一端,微微倾斜,点开打火机,蓝橙相互交织的火焰静静往上蹿,很快爬遍整个砧板。
“这个,我曾经在金正日将军面前……”他慢慢开口打算讲述他过去在那位将军面前的荣光,但是突然手一松,没有握稳的砧板“砰”的一声落在桌子上,一碟笋干被摔出去,汤汁流了一地。
他皱了皱眉,有些吃力地蹲下去收拾残局,发出遗憾的叹息声。这曾经是他在金正日面前最得意的表演,1982年第一次在平壤宴会厅中央向几十位朝鲜高层官员展示时,穿着干部服的大人物们睁大眼睛惊呼叫好。现在,多年未练的这份手艺已经生疏。
“假如在金正日面前出这种错,你会怎么样?”我问。
藤本背对着我蹲在地上收拾碟子碎片,短暂沉默后开口:“大概会死吧。”语气不像是玩笑。
站起来之后,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笑着对摄影师说,“这一段要删掉噢。”他又重复了点火的动作。这一次他没有说话,手牢牢握住砧板。
如今他已远离那段行走在刀刃边缘的危险人生。2001年,在被朝鲜软禁18个月后,决定离开金家、以外出购买海胆为由从平壤逃回日本的他放弃厨师一职,化名藤本,靠出书与贩卖情报为生。从此金正日和朝鲜只活在记忆里,成为他参演电视节目、接受媒体采访的谈资。
而他也再未完整地做过这顿将军曾经最喜欢吃的晚餐。
从东京到小诸,先坐新干线西行到长野县的佐久平站,再转当地每小时一班的电车小海线到终点。这个居住人口仅4.6万的偏僻小镇,远离长野县的主干道,在一片矮山环抱之中,偶尔能听见盘旋在空中的乌鸦叫声。
藤本家住在半山腰。的士司机端着我递过去的地址,在十几页的地图手册上翻看了五分钟才确定位置。地图上每户人家都做了姓氏标注,藤本住的房子在上面是一个只有数字没有姓氏的小方块,夹在两个相对较大的方块中间。
离开朝鲜回到日本的藤本生活困窘。这栋积雪覆盖的两层民居是他不久前分期付款买下的。听本地居民说,由于地形下陷,这里的价格要比别处便宜,每栋房子约值500万日元,是东京平均售价的十分之一。
藤本在他位于小诸的家为我们做金正日最喜欢的晚餐。图/鲍雁洲
厨房杂乱无章,杯子、碗、厨具摆在流理台上,食物垃圾也随手丢在一旁。狭小的客厅被沙发与橱柜占据了一大半空间,角落的矮桌上放着摞成金字塔形状的一沓沓一万日元扎成捆的纸币。
“一共是十亿日元,”藤本笑着说,“都是假币,”又补充道,“因为没有钱。想着什么时候能赚到这么多就好了。”
唯一提醒来访者他往日身份的,是他在2012年重回平壤时与金正恩的大幅合影。照片里,他将头埋在金正恩胸前,流着泪拥抱朝鲜新任领导人。照片与贵重物品放在一起。
这张合影随后被他用作新书的封面,书名《破碎的约定—向大将同志的告白》用红色加粗字体印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那是他第五本、也是最后一本关于朝鲜的书,意味着靠出版费为生的日子也结束了。
但是平稳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特殊的收入。我问他为什么不在银座找一份厨师的工作,他回答“太危险了,在那么多人的公开场所露面”。事实是,目前没有一家安全、私密的高级会所邀请他展示手艺,他索性以四处接受采访这种轻松的方式维持生计。
为了生活费,他开始写书。只有在亲笔重新记录那段人生时,他才感觉回到了在金正日身边一起骑马、打球、划游艇、看歌舞表演,为将军捏寿司的日子。
1991年12月24日,金正日(前排左一)与藤本(后排右一)在平壤国家宴会厅合影。
藤本第一次去朝鲜,是1982年8月。那时他只是东京板桥区一位普通的寿司师傅,和一个叫福生的女人结婚,育有两个女儿。板桥料理协会的会长突然打来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去朝鲜新开的寿司店安山馆工作,一年的契约,每五个月可以回日本一次,旅费食宿全部由对方支付。
“工资很高,一个月50万日元,当时就给了我20万现金,30万转账。”他说。那年,日本人均月收入大概20万日元。
对朝鲜,他知之甚少,但高额的工资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在和家人商议的那个晚上,虽然8岁的小女儿由于担心爸爸无法顺利回来而抽泣,藤本还是选择了去朝鲜。
飞机快要抵达平壤顺安机场的时候,透过飞机的舷窗,他看见了低山上的军车。“我想起了朝鲜战争时候的录像片,两腿不由得开始发抖。”他在自己的第一本回忆录里这样写道。
稳定下来工作两个月后,有天晚上,安山馆的负责人向藤本嘱咐,准备30人份的寿司材料。随后他被一辆奔驰带到了海边的元山招待所。凌晨两点,宴会开始,藤本开始捏寿司。
坐在右手边的一个人吃了寿司之后,问这是什么。藤本对翻译回答说是金枪鱼膘。那人听了翻译的话之后,不断对藤本喊道:“one more, one more(再来一份,再来一份)”。藤本说,他当时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喜欢富含油脂的东西。
几天后,藤本在报纸上看到照片才发觉那天冲他喊“one more, one more”的人正是金日成主席的儿子金正日。
“吃着寿司呢,我也不知道将军怎么就突然说起英语了。”藤本哈哈大笑。
“当时根本顾不上,连看脸的闲工夫都没有,”他说,“后来知道我是给金正日将军捏了寿司,双膝颤抖得都要碰在一起砰砰响了。”
他深信是自己敢说真话的直爽性格赢得了将军的信赖。江边宴会之后,金正日又举办了几次寿司晚宴。干部们围坐成四边形,藤本的料理桌摆在中央。他捏好寿司,用金家专用的餐具呈上,翻译介绍菜名,再由服务生端给坐在正对面的将军。
每次宴会结束,金正日都会从位置上拿起一个纯白色的信封,递给金家专门的侍从,通过翻译转交给他,算作当天的小费。
白色的信封里,通常是5张100美金的纸币。
第五次给金正日做寿司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意外。
“大概是将军也很开心吧,夸了寿司好吃,然后站起来想把小费亲手递给我。”藤本回忆。可是信封落在了他脚前的地上。
藤本没有去捡的意思。他感觉受到了侮辱,瞪着金正日,表现自己的愤怒。
周围一片安静。干部们都吓得不敢出声。金正日盯着他生气的脸,表情似乎也微微诧异。最后还是翻译捡起信封,藤本接过后鞠个躬就离开了。
“后来才知道,要是朝鲜人做这种事,就会是去收容所的下场,”他说,“将军一定想,这家伙和我周围的人、那些只顾说奉承话的干部,都不一样。‘阿拉阿思密达,阿拉阿思密达,将军大人最厉害!’将军身边全是这样的人。”再
一次聚会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站在金正日的面前,跟将军问好。他心情忐忑不安,生怕将军怪罪。令他吃惊的是,金正日居然向他道歉了,认真地说,“藤本,上回对不起。原谅我。”
“就在大家面前。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很渺小。于是我对将军说,我才是应该道歉。我回去后反省了,夜不能寐。”他说。“能让将军道歉的,只有我一个人。将军道歉,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啊!”藤本确信,正是这件事为开端,他与金正日的关系渐渐走近。他觉得将军认为自己与身边的干部都不同。他敢于向将军直率地表现自己,从而赢得了这个爱猜疑的位高权重者的信任。
“假如当时自己捡起了信封,我就落第了。”藤本吐出一口香烟说。
打那以后,藤本就开始时常陪伴在金正日身边。金正日想要吃他的寿司了,就让手下给他打电话,接他到火车站,坐专用列车去朝鲜境内各处的招待所。能乘坐将军的专用列车是一种殊荣,人多的时候,乘坐名单上也不过二十几个。
为期一年的契约结束回到日本后,藤本分别在埼玉和神奈川的寿司店工作了两年,经常怀念地想起在朝鲜的生活。自己在金正日面前做寿司的样子在他头脑里挥之不去。1987年,朝鲜的翻译再次找到他,请他回去重新签约工作时,他顾不上跟家人商量,爽快地答应了。
回到朝鲜后,金正日不仅每个月三次叫他去捏寿司,还把他当做自己的赌博伙伴。奖品非常豪华,净是些日本制的相机、CD机等电器,还有钢琴、金日成金币等让人惊讶的东西。
1988年5月,临近藤本回国探亲的日子。出发前夜,他像往常一样走进娱乐室,金正日看着他说:“藤本,在我身边待10年吧。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在平壤给你开一家寿司店,除此之外每月还给你50万,寿司店的收入也都给你。”
这话让藤本惊得不知所措。“朝鲜是所有社会组织都与国家相关的社会,这个比例是3比7,国家有压倒性的权力。要把店里的收入全部给我,就像做梦一样,这种条件怎么会有人拒绝呢。”
好处还不止这些。金正日额外给他配了豪华公寓和跑车,并指定他娶当时很受欢迎、年轻漂亮的22岁女歌手严正女为妻。条件是和日本的妻子商谈离婚。他最终同意了,也接受了朝鲜提供付给日本家人的4800万日元抚慰金。
藤本有了一个新身份:金正日御用厨师。这个身份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质的飞跃。藤本自己也承认,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在金正日身边的干部们享有“科长待遇”的特权。“我也是干部的一员,虽然我不那么重要。”他说。
乌贼是夫人高英姬爱吃的,金正日最喜欢的则是金枪鱼膘。一餐寿司,将军一般要吃二十几个。
藤本从冰箱拿出乌贼和赤贝,捏好的醋饭摆在桌子上的竹筐里,用棉布盖着保温。砧板上放着金正日最喜欢的金枪鱼膘。这部分肉在鱼腹,油脂丰富,是金枪鱼身上最名贵的地方。
做寿司的食材是他早上6点开车去小镇唯一的海鲜会社买回来的。会社店面不大,但货物送达得很早,并且品种丰富。他现在已经不再频繁地去海鲜市场了。偶尔想吃寿司,就戴上头巾和墨镜,到附近超市买便宜的、塑料膜包裹的盒装生鱼片。
当年给金正日制作寿司的时候,食材更加丰富,仅鱼就有十几种甚至二十几种。宴会前,事先有人搬运到会场,陈列好,届时由藤本一人料理。“我有一个助手,是朝鲜人,帮忙干些更换洗手的清水和递食材之类的活。”他说。
不仅如此,身为御厨的他还一次次飞回东京,直奔当地出名的筑地海鲜市场选购质量上乘的金枪鱼。甚至有一次为了把1200公斤的巨大印度金枪鱼带回平壤,花了惊人的空运费用。
为金正日从世界各地采购食材也曾是他的工作之一。“运回来的高级货都放在我专用的‘藤本冰箱’里,零下60度。”他说,里面还装着丹麦的猪肉、新加坡的哈密瓜和其他日本也很少见的热带水果。
乌贼是夫人高英姬爱吃的,金正日最喜欢的则是金枪鱼膘。口味发甜的豆腐皮寿司也颇受青睐。一餐寿司,将军一般要吃二十几个。
讲述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藤本猛烈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嘿嘿”地笑了。
然后,藤本拿起跟随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柳刃刀,娴熟地将红色柔软的金枪鱼肉切成不太规则的长菱形,在背面刷上绿色的芥末汁,小心翼翼地放在揉搓成茧形的温热的米饭上,鱼肉的长度正好盖住了米饭。他专门改良了芥末汁,辣味不强,主要是给鱼肉起杀菌作用。米饭混合了醋和糖,变得柔软而清爽,趁着温热的时候揉捏,才最好吃。
一边做料理,他一边想起了多年前为金家制作的料理宴。“我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做的,”藤本否认为了迎合将军的口味而改变过什么,“将军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我的寿司本来的味道。”他说,后来金正日也尝过其他寿司师傅的手艺,但最终还是最爱藤本的味道。
藤本往烘烤熟的鳗鱼肉上小心地堆放着深酒红色的鱼子酱。“这道菜是我独创的,”他说,“鳗鱼很滑,容易‘逃走’,所以要放上鱼子压住。”
当年,将军餐桌上的鱼子酱来自伊朗,“一般人是吃不到的,将军要吃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离开平壤后,藤本再也没有吃过高级的热带水果和鱼子酱。
在朝鲜,除了作为金正日御用厨师以外,藤本加入了劳动党秘书室,白天和干部们一起办公、开学习会、在招待所的游泳池游泳,有时陪金正日看电影。周末的夜晚则是将军举行私人派对的时间,五六十名干部聚在一起喝酒,观看演出。令
他印象深刻的是金正日定下的派对规矩:想要入场必须先喝酒。
派对入口处摆有小推车,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酒杯,倒满了220克的红酒和100克的烧酒。在门口排队等待入场的人,必须一口气喝完一杯酒。如果喝不完就会被拒之门外。那时候藤本最喜欢一种叫做konnyaku的烧酒,几个月下来,他变得闻到这个酒味就恶心。
每周到了派对当天,干部们就排着队坐绿色车皮的金正日专用列车到21号招待所。将军专用车的窗户安着防弹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乘客的名字都写在将军交给铁路部长的表格上。这不是那种只是吃着、喝着酒、开着玩笑的派对,一定是要工作的。金正日吃饭时会突然问起某份工作的进度,干部们也对他们的部下作指示。
藤本基本每个派对都出席。因为只有出席的人才有好处拿。小费不必说,派对出口的停车场堆放着成箱的货物,等着醉酒的人们领回家。这些礼品在朝鲜都很稀奇:有时是瑞士巧克力,有时会是日本的富士苹果、蜜柑,外国的点心。各式各样。
在金正日身边的日子里,他还陪将军看了翻译成朝鲜语的、日本有名的系列电影《寅次郎的故事》。第一次听到朝鲜话配音的他吓了一跳,“我以为真是渥美清的声音呢。太像了。”他说,为了让将军看电影,朝鲜建了专门学习配音的高校。
对藤本而言,陪伴金正日意味着零花钱,意味着不可知的危险,也意味着没那么寂寞。
正如他刀下每一片生鱼的厚度必须精确拿捏一样,在朝鲜的11年,藤本一次次丈量危险与利益的秤杆。他一面享受着成为金正日宠儿带来的权力与财富,一面时刻担忧自己也会像将军身边的其他人一样在某天凭空消失。
他描述当年和金正日喝酒的场景。放下酒杯的将军说,“藤本,不要背叛我哦。不然的话……”他用手做了一个拿刀捅藤本肚子的动作。
在朝鲜,惹将军生气的人会被送到教育农场,这一点藤本深有体会。他还记得,在足球世界杯预选赛上惨败回国的选手们,竟然全体被送到教育农场强制劳动挖红薯。
身边一同负责金正日伙食的朝鲜人很多也都去过那里。
金正日的料理科长,原来是一个有着大啤酒肚的男人。“有这么胖!”藤本夸张地往自己腹部前方划出一个圆弧,“因为他要替将军尝每道菜。”但是从教育农场回来之后,科长的啤酒肚没有了,肚子瘪瘪的。“去了教育农场的人,全都瘦得厉害地回来了。”他说。
在教育农场,香烟和酒精是被严令禁止的。那是学习的地方。不过学习是农场里最轻松的事情了,上午“学习者们”要早起完成农场的农活:播种蔬菜粮食、浇水、犁地,收获庄稼。
有了一点点失误的人,就可能被送到教育农场。教育农场其实还只是轻罚,重罚是被军用卡车拉到政治收容所。
这些地方藤本却一次也没去过。
干部们嫉妒金正日对他特殊的宠爱。在派对中,金正日会突然叫他过去,让他倒一杯酒,然后“藤本,喝”地一口气喝完。喝完,将军问,“藤本,你喜欢我吗?”
藤本最初本想开个玩笑,回答“不,讨厌”。“但是说了不是要完蛋嘛,一次也没说过。每次都回答‘嗯,最喜欢将军了’。”他哈哈笑着说。然后金正日就在他的脸颊上亲一口。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几十、上百回。
这样的关系终于在1996年出现裂痕。
那年6月,在藤本照例前往日本采购之际,因为同行者使用伪造护照被怀疑,随后滞留冲绳,由日本警方保护。被监控的生活过了一年半,他想尽办法跟警视厅签了取消保护协议,重回平壤。很快,朝鲜再次派他到北京采购罐头,他没想到这和曾经的“丢信封”一样,是金正日对他的一种考验。宾馆房间里到处都是朝鲜安排的监视器,藤本却不知情地给日本警视厅厅长打了电话汇报平安。这一次,他没能通过考验,被怀疑进行间谍活动。
藤本在砧板上展示做寿司的过程。图/鲍雁洲
回到朝鲜,等待藤本的是18个月的软禁。他还得给金正日写谢罪信,保证再也不回日本。软禁的时间漫长又折磨人,他想起听来的关于教育农场的传闻,就越发恐惧。
他想,将军一定生气了。
很快到了1999年的12月31日,那是金正日和二十多名干部约好一同等到2000年的日子。他握着将军1990年送他的戒指,沮丧地在公寓里喝酒。金正日没有找他。
说到这里,他给我看了这枚至今仍戴在他右手小拇指上的金戒指,表面光滑,边缘刻着细小的花纹,内圈上嵌着“2000”。
藤本失宠了,他不再被金正日带去参加派对,连金正日2月16日的生日宴会也没有叫他去捏寿司。那天,藤本洗好澡,做好准备,一直坐在电话前等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那通“藤本,你来做寿司吧”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起。7点,宴会的开始时间过去了,他与妻子两人绝望地相顾流泪。
“我那时第一次对朝鲜充满恐惧。”藤本说。
直到2000年4月,他才再次见到金正日。将军说原谅了他,以后继续一起工作,他哭了,跪下来。可是内心依旧不安,害怕有一天,他真的会像那些再也没有从教育农场回来的干部一样人间蒸发。
他决定逃出朝鲜。
他对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打算。走之前的夜里,和往常一样,藤本和妻子手握手睡着,“可能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吧,担心我从此不会回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
2001年8月19日,金正日命令藤本前往北海道利尻岛给他购买海胆,藤本抓住了机会,收拾了身边的行李,拎着巨大的手提箱,到达东京后,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没有回来。
如今,他总是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朝鲜的生活。比如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做寿司的时候、喝酒的时候。这时怀念的不是将军、不是豪华的房子和汽车,是朝鲜被他抛下的家人。
藤本在朝鲜的家位于平壤市中心、俄罗斯大使馆正对面一栋八层楼的高级干部公寓,这栋楼的住户除了他之外都是政要,从那里可以看到金正日的官邸。
他一边讲着,一边拿出纸笔,兴奋地给我描摹出房子的俯视图:二楼的整层都是他家,被他叫做“藤本的一层”。电梯开门是玄关,有专门为他打造的日式回廊。一共八个房间,一间住孩子们,一间卧室,一间放有一架钢琴,一间储存货物。还有一间藤本的书房,他时常在里面学习一些领袖思想。
朝鲜的食物是配给的,普通百姓可能会因为配给不足而不得不勒紧裤腰带,但得到“科长待遇”的藤本无须担心。每周三回,各种鱼类、猪肉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公寓里。
11月份是朝鲜人做泡菜的季节,厨房的白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家里吃不完,妻子严正女就拿去接济自己的父母。
藤本去过岳父母家两回,当时六个人挤住在一间20平米的房间里。结婚一周后,得到金正日的同意,严正女的家人回访了藤本。他们对公寓里一直都有水、想洗澡的时候就可以洗澡的生活非常吃惊。因为在一般的住宅,只有早晨与傍晚两次供水。
车子也是金正日特意为他选的。和现在下陷的车库里停着的旧款铃木不同,1990年,将军送了他一辆赛车型宝马。后来他担心速度有点太快,过了半年又给换成干部们都在开的奔驰。
“车种虽然是V280,但是形与V450一模一样。”他说。
“妻子和女儿,她们现在会食不果腹吗?好好地生活着吗?会想这些问题,”他说,“现在我可以随意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是在北边的家人,能吃上饭吗?这种事情我会反复地想。”
藤本逃离朝鲜后,等待着妻子儿女的处罚是远离平壤、到矿山劳动六年。提起这些,他低着头,表情有点悲伤。
最后一次从朝鲜回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和那边的家人联系过。朝鲜打电话到日本受限,但他能打国际电话过去。可是即使这样的电话,在2012年之后,也再没有打过。
“我想要珍惜家庭,但是我没能好好珍惜。对不起。我不在身边,家人受牵连了。”他说着,摁灭了第八根烟。
我想问他更多关于朝鲜妻子的事情,可话题被强行结束。他指了指楼上,示意我他的同居对象在听。这位他口中“已经结婚的现任妻子”和他并不同姓(日本女人结婚后应随夫姓),并且始终保持神秘感,两位邻居对她的共同印象是“曾经在居酒屋上班,每天开着红色小汽车”。
我从墙上贴着的便条署名和厨房收纳袋里的明信片收件人名字上得知她叫堀江。然而在向藤本询问他们的相遇故事时,他有些犹豫,不愿这样的内容被发表后被朝鲜的家人看到。
追问下,他只说出两人已经交往了12年。“她照顾着我嘛。打扫卫生,给我洗衣服,这种事情我一点也做不来。”
接着补充了一句“她很可怕”,藤本便不愿再多说。
这次见面结束后10分钟,藤本打来电话。“嗯……你不是问我关于现在妻子的事情吗?请帮我写在报道里,我非常非常感谢她对我这么多年的照顾。”
目前,他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媒体给的高额采访酬金。他在朝鲜隐秘生活的新鲜感已经褪去,不再是媒体竞相争访的对象。
藤本抛弃了朝鲜的妻子和儿女,但却没有抛弃那把柳刃刀:它被塞在行李里一起托运回了日本。
“对我们这些和砧板打交道的人来说,刀上有职人的魂。”他这样解释说。
这把刀陪伴着藤本继续漂泊在日本。用来给金正日买海胆的150万日元很快被花光,他也曾迫于生计,在租的房子周围的小店工作讨生活。“这与在平壤的奢华生活相比,虽说并不是惨不忍睹,但挺郁闷的。”藤本2012年的回忆录这样写道。
脱北后的十几年里,他没有回高级寿司店工作,在家以酒度日,甚至不能去居酒屋,“因为怕被认出来,而且没有钱。”
目前,他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媒体给的高额采访酬金。近几年,连采访也渐渐少了。他在朝鲜隐秘生活的新鲜感已经褪去,不再是媒体竞相争访的对象。上一次收到电视局支付的节目出演费是15万日元,20分钟的直播里,他西装笔挺地坐在摄影棚和国际关系专家预测朝鲜政局。
有时节目组找他宣传厨艺,他就连夜在家做好寿司装进盒子里,快递送到电视局。一次能赚30万日元。
接受采访的几小时内,藤本挂在脖子上的白色翻盖手机不断发出急促的铃声。他接起电话,开始谈论金正恩鼻子是否整容的问题。日历上也画满了各种符号,有些地方特意标注了“公演”,旁边贴着长野新干线的时刻表,以便他在电视局需要时能很快地“飞”去东京,在镜头前一遍遍重述金家的故事。
2001年逃回日本后,为了躲避暗杀者和情报员的追踪,藤本几乎每隔半年搬一次家。这是警视厅的命令,他说,甚至在自己的银色铃木车座位背后装上了小型摄像机。
邻居验证了他的说辞。“他住的地方到处都有啊。在小诸市区住过,在domi村住过,现在在浅科村。在同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不久。这儿一段段,那儿一段段。”在小诸车站遇到的女人这样对我说。
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说,警察每天来巡逻两次。2012年在电视上看到藤本重回平壤的节目后,“感觉是朝鲜的人吧,有一段时间总有车子在这儿转圈,”她说,“我还跟老公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后来渐渐地没有了。”
最初几年,因为害怕朝鲜间谍,他乔装出门,甚至穿着防弹背心。为了摆脱尾随者,他一直坐电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因为能看到在他之后上车的人。
他也在书里回忆了这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厨房的百叶窗本应落下来,但是却稍稍被拉上去了。我觉得很奇怪。环顾四周,发现只有放菜刀的抽屉开着,刀闪着光。我毛骨悚然。”
藤本渐渐不再握那把刀,而是拿起了笔。他开始写回忆录,在家里的小书桌前,对着书桌上穿和服的母亲的黑白照片。他不会用电脑,不会用智能手机,就手写。在朝鲜时一直写有日记,他翻着日记写,绞尽脑汁,从早写到晚,边喝酒边写。“酒能让我回忆起许多事情。”他说。第一本回忆录《金正日的厨师》,2003年扶桑社出版,全书200页,就是在短短30天内一气呵成。内容多半是些琐碎的事—将军爱吃的食物、朝鲜高额的医疗费、第一次坐私人飞机,更有和干部们练习手枪打靶的成绩记录。
藤本是个高产的写作者。之后的七年间,他陆陆续续出了三本书。每一本的关键词都离不开金正日、金正恩和那个对于世界来说十分神秘的朝鲜最高家庭。而在每一本书里,又都共同地抒发着藤本对于这个家庭的拥戴和作为一个背叛者渴望获得原谅、回到北朝鲜的心情。
刚逃回来的时候他也曾想过,什么时候能再去平壤,给将军做寿司吃,再见将军,见朝鲜的妻子。他还跑到东京著名的井上拉面店,跟老板学习制面技艺。
“这样就能做好吃的拉面给将军吃了。”他说。
井上拉面店穿着白褂、和藤本年纪相仿的师傅至今还记得他。
“他戴着头巾站在柜台前,我就认出这个人来了。他说希望能告诉他怎么做面,我就给他写了一张配方和过程的单子,”两鬓灰白的老师傅说,“因为都是手艺人,所以很理解他的心情。”
2012年,藤本终于得偿所愿。7月21日,他受金正恩邀请,再次回到平壤。这次的行李中,有给朝鲜妻女的礼物,也有一把刀。不过这把刀是崭新的一把。临行前,他特意又去了筑地,花费3.8万日元,买了一把新刀。这昭示着他的野心:重回朝鲜,用这把新刀为新将军金正恩做菜。
藤本与年轻的将军见面,两人紧紧相拥,他把头倚在金正恩的右肩上,痛哭流涕。“金正恩将军原谅我了。原谅我的背叛了。”藤本说。
但他没有从这位对他并不熟悉的年轻将军口中听到期盼的邀请。金正恩只是笑呵呵地看着他,叫他“叛徒藤本”。十几天的探访结束,他独自坐飞机回到了东京。
“我劝说自己,到了现在的地步,已经没法回去了。”藤本说。他刀板上的寿司无缘再影响朝鲜将军的味觉。
我挑选了他制作的一片金枪鱼膘品尝,口感很顺滑,有脂肪的肥腻,但当我咀嚼到米饭之后,就清爽了许多。接着品尝藤本特制的鳗鱼鱼子酱——我感觉,鳗鱼是烤熟的,但鱼子酱有些咸了。很难说这滋味还与过去一样。
采访结束的几天后,藤本寄来了两张照片,上面拍的是他和金正恩拥抱的合照和两包YSL薄荷味香烟。
烟是2012年他受邀回朝鲜探亲时金正恩给的。一同被他带回来的还有三瓶印着朝鲜文字的矿泉水,它们和金正日曾经最爱喝的法国Perrier气泡水一起被摆在客厅橱柜的玻璃门后。这些东西是他在朝鲜曾待过的证据,也是除了正在一点点褪色的记忆外,他能保留下来的和朝鲜的唯一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