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瑞
“红色特工”隐匿60年
文 / 张瑞
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用以纪念1950年代在台湾牺牲的中共地下工作者,这是官方第一次公开纪念那段历史。
大陆1500名赴台“红色特工”牺牲过千,这段往事连同许多人的名字,隐匿于历史烟尘中60载。
杨兰的心里一直有遗憾,就差一点,她几乎就知道了父母的名字。
在她28岁时,养父曾在病床上告诉她,两岁时,她的亲生父母离开她赴台执行任务,最终牺牲。养父嚅动的嘴就要说出最后的秘密,可却再没能吐出声音。
2013年末,在北京西山,一座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建成,用以纪念1950年代在台湾牺牲的中共地下工作者,这是官方第一次以纪念广场的形式公开纪念那段历史,846个名字被镌刻在石壁上。
在名字的海洋中,杨兰找不到父母的名字,但她相信他们也许就在里头。
1949年,杨兰的父母乔装入台。按照碑文介绍,一起前往的还有约1500名“大陆红色特工”,但由于叛徒出卖,超过1100名地下党员被国民党逮捕处决,其中包括著名的“密使1号”吴石—时任国民党国防部参谋次长,他后来成为电视剧《潜伏》主人公余则成的原型之一。这场影响深远的情报战最终隐匿于历史的烟尘,更多的人不知所终,许多人甚至连名字也没能留下来。
北京西山的无名英雄纪念广场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遗憾。旁边一段铭文这样记录他们—“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
1949年,先后有1500名“红色特工”被派绝密资料的微缩胶卷交给朱枫,后者将其交给中共华东局的一位特别交通员。
1949年,解放军在大陆战场取胜的同时,舟山、金门之战却非常艰难甚至失利,对台情报工作越发急需。
戴龙则借住在台北的亲戚家,以访友问旧的名义四处联络,收集情报。他和更早来台的王灜成想策反一位电台人员,但最终失败。最后只好通过挂号密码的形式报告情报。
广东陆丰人黄贤忠比他的战友们过来得更早。1949年,他已经在桃园县平静生活了两年,在当地一所名叫义民中学的初中当国文老师。他组织了读书会,喜爱谈论家国大事,但谁也不知道这个忠厚男人的身份。
1939年前就已入党的黄贤忠渐渐活跃起来,鼓动包括妻子在内的学校教员加入了地下党,宣扬反蒋爱国,等待解放军的到来。
1950年,在大陆的正面战场硝烟渐停,而在台湾,敌我之间渗透与反渗透的攻防却日趋白热化。
为了检肃“匪谍”,巩固最后一个堡垒,国民党政府在台湾颁布了包括《台湾省戒严令》、《惩治叛乱条例》等多项条款,随着蒋介石在1949年底来台,对台湾的控制骤然加强。
而当时的台湾地下党,却陷入过度乐观之中。1949年12月,中共台湾省工委发出了“怎样配合解放军作战”的指示,指出“台湾的解放是肯定的,而且是为期不远的”。
但形势却在此时急转直下。1950年初,台湾省工委号称“四大金刚”的4个领导人先后被捕,3人叛变,导致400多人以“匪谍”罪被捕,包括吴石,其在台湾潜伏之深、官阶之高震动了国民党当局。
台湾省工委几乎被一网打尽。已经离开台湾的朱枫,也在舟山群岛回大陆前夕被捕,中途吞金自杀未遂。1950年6月,她与吴石被判死刑,成为轰动一时的“吴石朱谌之赴台,他们乔装成难民、香烟小贩、商人、败军,混入数以百万计迁台大军。
1949年的初秋,在杨兰与她的父母告别的时候,另一场告别也在进行。戴筱萍当时4岁,他记得那一天,穿着黑西装的父亲抱着他开始流泪,然后出门远行。
“他只告诉我的母亲他要走,没说要去哪儿。”戴筱萍对父亲只剩下模糊的印象,高高瘦瘦的,有军人的威严。
这一年,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接受渗透任务的中共情报人员,纷纷蹈海远行。
上海军医大学的学生朱晓枫收到了母亲的来信,问她是否可以请假到广州一见。她的母亲朱枫那时是香港合众公司的会计,也是中共华东局的地下党员。
“当时我开始在医院工作,请不了假,没想到那时她已经接到任务就要走了。”朱晓枫说。而等不到女儿的朱枫已经在香港办好假的入台证,以“朱静”的化名准备登船。
这一年的10月,没有能和亲人见面的还有王道元、王道乾兄妹。他们的父亲王灜成长期在上海从军,是空军飞机修理厂检验科二级检验员,中尉军衔。上海解放后,他们从苏北老家赶往上海,却发现父亲已经不知所终。
王灜成可能是最早离开的情报人员,在上海城破之前,他跟随国民党部队,已经乘船南下。某舰队政治部干部戴龙则辗转内陆,先至广州,再到香港,以测量学校教官的身份,最后渡海。
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台湾。1949年,解放军在大陆战场取胜的同时,舟山、金门之战却非常艰难甚至失利,对台情报工作越发急需。这一年,先后有1500名“红色特工”被派赴台,他们乔装成难民、香烟小贩、商人、败军,混入数以百万计迁台大军,同时也揭开了上世纪中叶两岸情报战的序幕。
在到达基隆的第二天,朱枫来到一家叫“三荣行”的南北杂货店,与店内的一位郑先生碰头,后者即是台湾地下党的最高领导人蔡孝乾。他们约定每周三同一时间见面。
后来,朱枫拜会了此行最重要的联络人—“国防部参谋次长”、代号“密使1号”的吴石中将。在台期间,吴石和朱枫前后7次见面,将拍摄有《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等(朱枫原名)间谍案”。
这在相当程度上刺激了台湾“白色恐怖”的加剧。此后30多年间,数以十万计的无辜者被卷入政治案件。
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也让台湾地下工作陷入孤立。美国第七舰队驶入台湾海峡,大陆军事战略重点转移。很多在台地下部门被打散,幸运的得以返回大陆,跑不了的就躲进深山。
戴龙和王灜成也被捕了,后者行刑前还随身带着儿子送的《革命人生观》。1951年,黄贤忠被捕入狱,以“叛乱罪”判处死刑,行刑前他为已怀孕的妻子留下遗书—“我只是这大时代中的一滴浪花
而已”。
“特工”简史
1927年11月
中共中央常委下设组织局,设有特务科,特务科下设总务、情报、行动、交通四科。
1927年5月
中共中央军委设立“特务工作处”,下设情报股、保卫股、特务股、匪运股。
1941年9月
中共中央社会部(中央情报部)成立,下设二处四室,即:办公处、政治处、军事研究室、政治调査室、军事调査室、政治研究室。
1945年8月
中共中央成立“台湾省工作委员会”,并指定台籍干部蔡孝乾为负责人(蔡孝乾此时使用化名“蔡乾”) ,到台湾发展组织。
1946年7月
“台湾省工作委员会”正式在台湾运作,辖下的单位有台湾学生工委会、基隆市工委会、台湾省山地工委会等组织。
1950年3月
“台湾省工作委员会”重要干部几乎全部被捕,分布在台湾岛内地下党员名单被供出。
1952年4月
重新组织“台湾工作委员会”的陈福星等组织领导人被捕,该组织走向瓦解。
当年那段历史,连同死去的受难者,逐渐被人遗忘,直到1993年,在台北六张犁,上山采摘野菜的人,才偶然发现了葬身于此的 “红色特工”。
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戴筱萍都想寻找父亲戴龙。他和母亲成了“失踪军人家属”,这个身份的重量曾让他喘不过气来。
“是死了还是叛变了都不知道,到头来好像还是我们的过错。”戴筱萍记得那时一有政治运动,就会有人来家里,质问他的父亲到底去了哪儿。他的母亲垂着头,只是哭。
他们也去某舰队问过,得到的答复是这是秘密,不能说。
那时国内正值三线建设时期,戴筱萍的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他想父亲可能正在某个山沟里,支援国家建设。
直到1960年代,组织上终于通知了他们,他的父亲戴龙,早在1950年就在台湾牺牲,出卖他的叛徒如今被抓获,情况搞清楚了,可以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当时他和母亲就想能拿回父亲的遗骨,但两岸的剑拔弩张,让这成为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母亲朱枫死后,朱晓枫得到了一张革命烈士证书。“文革”中,这张证书却不能保护她的母亲,她被怀疑是特务、叛徒。有人说
看见朱枫在台北和国民党军官手挽着手走路,投了敌。朱晓枫只能沉默以对。
和其他受难者家属一样,王道元兄妹也希望知道父亲王灜成的下落。198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他和妹妹两个人提着西瓜,去拜访军旅作家吕铮。作家曾写了一本讲述中共地下斗争的小说《战斗在敌人的心脏》。他们听说这位老作家曾是上海的地下党员,又曾在广州担任过对台的联络员。
作家果然认识父亲,并讲述了他蒙难的经过。“他还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勇敢的人。”后来,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保密局的枪声》,兄妹俩反复看了4遍,总感觉里面有父亲的身影。
当年的那段历史,随着受难者埋入荒坡40载,逐渐被人遗忘,直到1993年,在台北六张犁,一片乱坟岗被上山采摘野菜的人偶然发现,这里掩埋了200多个1950年代被处死的政治受难者的遗骸,随之浮出水面的,则是那一批葬身在台的大陆对台“特工”。
同年,台湾《中国时报》发布288位“台湾地区50年代白色恐怖时期政治受难人名单”,朱枫、吴石、戴龙、王灜成和黄贤忠皆在其列。
6年后,台湾学者秦风在一家报社的档案柜底,发现了一袋写着“敌伪”字样的照片,打开以后,却是一幅幅血淋淋的枪决照片,发布单位是“军事新闻社”,时间为1950年。
其中,就有朱枫受刑前最后的留影。照片里,朱枫身穿一件淡绿色碎花双绉旗袍,外罩深蓝色毛线上衣,神色平静而淡然。
2000年,这张照片被登在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照片》杂志上。这一年,朱晓枫73岁,照片上的母亲已经比她小了28岁。
看到照片那一刻,朱晓枫就想,在死前,一定要把母亲找回来。
南京作家冯亦同在这时加入了寻找朱枫的行列,他想写一本朱枫的传记。通过他,朱晓枫联系上了秦风,委托后者在台湾寻找朱枫遗骸的下落。
“他们寻找物理上的朱枫,我寻找精神上的。”2007年,冯亦同的《朱枫传》在上海付印出版,却在当时遭到麻烦,有关单位带话给冯亦同,说“这是一次失败的任务,不要宣传失败”。《朱枫传》的出版只好戛然而止。
“可能是时机还未到吧。”冯亦同将情况告诉了朱晓枫,后者说了自己的看法。
转机出现在2010年,这一年是国民党重新上台执政的第二年,两岸关系持续和缓。
一份由台北辛亥路第二殡仪馆提供的《600骨罐名册》显示了朱枫骨灰罐的可能线索,这些无人认领的骨灰罐,绝大多数都属于来自大陆的死难者。纳骨塔内,200多个无主骨灰罐套着白色编织袋,杂乱无章地堆放其中,打开编号“233”的编织袋,朱枫的骨灰罐已经静静躺满了60年。
2010年底,一架运送朱枫骨灰罐的飞机从台北直飞北京,中央相关部门工作人员专程在机场接机,随后朱枫的骨灰罐被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
2011年,位于朱枫老家浙江宁波镇海的朱枫纪念园,举行了盛大的安葬仪式,朱枫骨灰迁葬老家,备享哀荣,叶落归根。
寻找朱枫只是一个开始。“还有许多人没回来呢。”徐志耕是《宁波帮》杂志的主编,在朱枫之前,从不了解这段历史,直到2011年,他受邀参加朱枫骨灰回葬故乡的隆重仪式,萌生了帮助其他死难者的后代将遗骸迎回大陆的打算。
在2011年6月的杂志上,徐志耕刊发了一则《寻亲告示》,表明杂志将协助亲属寻找在1950年代牺牲在台湾的对台特工的遗骸。
而结果并不理想,看到《寻亲告示》后,自觉在网上填写寻亲表格的家属,只有不到5个人。
而原因可能是,由于保密措施,许多后代家属,连他们的父辈牺牲在台湾都不知道。
这一年,台北第二殡仪馆和台湾地区政治受难人互助会提供给了《宁波帮》杂志881名在台湾受难者的名单。
“当时杂志有三步打算,第一步是公布名单,让家属知道;第二步是帮助他们和台湾方面联系,比如互助会,提供帮助;第三步是成立一个基金,赞助家属将遗骸迎回来安葬。”
而一年之后,徐志耕有些心灰意冷。
《宁波帮》杂志总经理刘建夏将原因总结为“没有单位愿意牵头”。
在刘建夏看来,通知家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公布档案,据他了解,当年派往台湾的地下工作者的档案虽然分散在各个系统,但依然保留着,如果能够解密,通过民政部门,就能迅速地联系到后代亲属。
但他的这个想法,没能得到回应。没能成立基金的原因更加简单,就是没有钱。
“其实我们应该将所有的骨罐一起拿回来,修建烈士陵园。”刘建夏说。
戴筱萍是极少数找到了自己父亲的幸运儿。2012年,戴龙的墓碑在台北六张犁墓区被找到,墓碑的照片从台湾发到上海。
戴筱萍拿着照片去了某舰队政治部,当年,这是父亲的派出单位,他希望能由组织出面将父亲迎回来,“对方很为难,说牺牲了那么多人,不能为你一个人拿回来,开销太大”。
这和他在民政部门得到的表态相似,领导说,如果是自己去拿回来,组织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戴筱萍、王道乾和几个后代家属曾在上海碰过一次面,讨论组织上不肯出面寻找怎么办,最后也没说出个结果,有人说,要么就在福建沿海遥祭一下,王道乾不同意。
直到如今,她和哥哥还没有找到父亲,而她已经满了80岁。戴筱萍不愿再拖了,今年清明节的时候他想去台湾,将父亲的遗骸迎回家乡。
断了上线的“特工”暗自警惕、无所事事,结婚、生子,慢慢老去。更多的幸存者,在背叛、懊悔的阴影下生活,甚至无法被亲人理解。
在这场悄然的寻人潮中,台湾的力量也在持续加入。2013年一年,台湾地区政治受难人互助会协助了8起大陆亲属来台寻找亲人遗骸,多年来,他们已成了大陆亲属来台寻找的重要窗口。
互助会成立于1987年,会员为台湾“白色恐怖”时期的政治受难者及其家属,互称“老同学”,以示有着相同的遭际和信仰。
自1993年台北六张犁墓区发现之后,每一年,互助会都会为死难者举办春祭和秋祭。在互助会会长吴荣元看来,台湾的“白色恐怖”是国际冷战情势和国共内战共同作用的产物,葬身台湾的中共地下工作者同样是政治的受难者,让他们的遗骨返回故乡,既是人情义理,也是历史和解的重要一环。
在台湾,一位这段历史的研究者,曾遇见过这样一些“共谍”。1950年代,当他们来到台湾,上线已经被国民党逮捕,在“白色恐怖”的血雨腥风中,他们暗自警惕、无所事事,结婚、生子,慢慢老去。
而更多的幸存者,却没有这么幸运,生活在背叛、懊悔的阴影中,无法自拔。而接受过反共教育的后代,永远也不能理解他们,“我曾遇见过一个老人,4个孩子都不愿叫他父亲”。
近年来,台湾官方开始面对当年这段历史。2003年“国防部”开放档案,随后在政治受难者以及台湾民间真相与和解促进会(简称真促会)的推动下,台湾当局陆续解密了“白色恐怖”时期的档案文件,向家属归还了受难者的遗物。
台湾作家蓝博洲曾创作了描写台湾地下党人的报告文学《愰马车之歌》,讲述了台湾地下党人钟浩东、蒋蕴瑜的一生。他们是台湾省工委机关报《光明报》的主要编印者,曾与“共谍们”并肩作战,追求一个更加光明的未来。最终,钟浩东被处死,蒋蕴瑜出狱后,曾经的蒋四姑娘,只能靠在风化区摆摊卖面为生。
对蓝博洲而言,长期反共教育下的台湾社会,这些地下党员在历史评价中是缺席的,仿佛两岸的孤魂,“但他们是一批理想主义者,那个年代的台湾知识精英都进去了,”蓝博洲说,“他们是当代人的镜子。”
马场町位于台北市最南边的万华区内,曾经是1950年代处决政治犯的刑场。在“白色恐怖”时期,每天清晨4时30分,执刑的士兵扣动扳机,行刑后,士兵用沙土覆盖地上的血迹,久而久之,堆沙成丘,如今已成为一方长满青草的大丘。无论是吴石、朱枫,还是戴龙、王灜成,皆于此受刑。
2000年,台北市政府在马场町的入口竖立纪念碑文,其中写道,“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正义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期间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
2012年6月,黄新华从台湾档案馆领回了父亲黄贤忠的遗书。对于父亲,她其实没有任何印象。母亲在监狱里生下她,5岁之前,黄新华一个人在孤儿院长大,待她的母亲出狱后,两个人便相依为命。
小的时候,母亲每隔一段时间会带着她到位于台北忠孝西路上的善导寺,母亲从寺里取出一副牌位,让她一起祭拜,当时,她不清楚牌位上头写的黄贤忠到底是谁。
直到她上国中的时候,母亲告诉她,那才是她的亲生父亲,因为反对国民党被处死。
“当时把我吓到了,心里想这怎么可能。”在一个闻“匪谍”色变的时代,突然有了一个当“匪谍”的父亲,让她无所适从。她问母亲,可母亲只是重复着告诉她,父亲黄贤忠,是一个很有学问、很好的人。
“后来我想,他肯定是冤枉的。”想通了这一点,少年时的她才觉得释然。
而同时,在海峡的另一侧,黄新华同父异母的哥哥,却一直无法释然。
1947年黄贤忠离开广东陆丰老家时,黄伟民才1岁,母亲早亡,他一直由族内的亲戚养大。他听长辈说自己的父亲去了台湾,却没想到这会带给他一辈子的厄运。
1960年代,黄伟民是公社里的会计,有着干部身份,生活顺遂。直到组织审查时,发现他的父亲在台湾,有着“台湾关系”,他被公社辞退,之后十余年,他只能成为乡野间的民办教师。
后来,村子里有从香港回来的人,带来了黄贤忠早已牺牲的消息,黄伟民开始写申诉信,证明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牺牲在了反动派的屠刀下。
他一口气写了十来年,将申诉信寄给公社、县里。但往往人家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你有证据吗?
黄伟民找不到证据,他不知道谁是父亲的上线,又是谁派他去的台湾。
“我红白不是人。”有一天,从公社理论回来的黄伟民沮丧地告诉自己的儿子,自此再不申诉。
2012年,黄伟民的儿子拜托友人前往台北六张犁公墓,希望能找到父亲的墓碑。却恰好碰见了当年替黄贤忠捡骨的人,透过他,联系上了黄新华,这时,距她拿到父亲的遗书刚刚过去一个月。
“以数十年有限生命,立亿万年不朽事业,虽败犹荣,虽死无悔。”这是父亲遗书的第一句话。
“我死矣!累家人吃苦,于心不忍!然事已至此,可不必悲,希珍重身体,以维家室。”这是第二句话。
时隔一甲子,黄新华回到了陆丰甲子镇,这时,她的哥哥黄伟民已经是肾癌晚期,他看着从未谋面的妹妹,只说了一句“我这辈子过得苦”。
“当年两岸的争斗是一个悲剧。”黄新华说,“我没想到父亲是那么坚贞不屈的一个人。”她开始感到父亲当年所付出勇气的意义,并开始理解他的信仰。“这样的受难不应该再有。”
这一年秋天,黄新华在台北参加了互助会一年一度的受难者秋祭,会场上响起了悠扬的安息曲:“安息吧,死难的同志,别再为祖国担忧。”■
来源 /《南方周末》,2014年01月16日,原标题为《“红色特工”身后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