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鱼虫天然趣,
琴棋书画自修得。
刚上小学那时候是文革后期,社会很乱,孩子们没什么别的娱乐项目,就跟着院子里的大孩子逮蛐蛐儿斗蛐蛐儿。大院食堂后面,有一堆木材,到了秋天的时候,有好多的蟋蟀在鸣叫,我们就去逮。
每年蟋蟀孵化是在立夏之后,小满之前。这时蟋蟀已经开始出来最小的若虫了,我们小时候管它叫“光腚”,因为没有翅膀。它要脱七次壳,到最后一次脱壳的时候,才能把翅膀脱出来,那时候就是成虫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花鸟鱼虫天然趣,琴棋书画自修得”的说法。其中的虫,分鸣虫和斗虫。鸣虫就是鸣叫的虫,包括油葫芦、金钟、蝈蝈这些。斗虫,主要讲的就是蟋蟀。以前无论有钱的人,还是没钱的人,到了秋天,大家有这个爱好,都能走到一起。
蟋蟀是阴虫,蝈蝈是阳虫。阳虫就是它见了阳光,有光了,有亮了,蝈蝈就开始叫了。蟋蟀不是,它喜阴怕明,它在阴暗处藏着,就怕见光,大白天你一掀瓦片,它一下就跳起来了。这种虫要是养在笼子里面,像养蝈蝈那种养法,必死无疑。
立秋前后,喜欢玩虫的人就会凑在一起,大家就开始谈往年的虫。没有养过它的人,可能永远不能体会这种感觉。它就像你选了一个爱将,你能从万千士兵中把一个大将挑出来的这种眼力,以及后来在实战中的那种验证,包括蟋蟀有时还会有些通人性的东西,神奇得不可思议。
真正的行家,能在看似平凡的东西当中,把真厉害的给挑出来。以前有个白先生,他是个穷教书的,小学教员。那时候,北京的蛐蛐儿店集中在隆福寺一带,山东人在民国时就已经跑到北京去卖虫了,挑着担子赶个车就去送虫。买虫的人就从蛐蛐儿店里挑。第一水的虫就是来了谁都没看过,你看第一水,这虫就贵。挑第二水呢,人家挑过一遍了,你再挑就可以便宜。白老先生去了之后从来不挑第一水的虫,他穷啊,他说你把那个三水的给我拿来,就是人家挑了两遍的那个,那个就很便宜了。到斗局的时候,他也不多带,就带两条虫。弄两个罐儿,冬天买三个热烧饼,把罐儿夹在里面,然后用毛巾布扎起来,给它保着温。到了场上,谁都爱和他斗,因为他的虫看着小,好欺负。一斗上都知道了,他的虫非常厉害。这说明人家眼力不凡。
挑虫很容易走眼。有那种很怯懦的,上场以后叫得很凶,到了别的虫跟前凑凑牙就跑了,这种是草包。有的就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极普通,但就是很厉害。古谱上记录过一条虫就是这样,牙看着不好反而场场赢。虫有百坏一好能胜,指的就是牙。济南有一个虫叫“一蹭赢”,就是一蹭牙就赢了。它就张着牙往你的虫牙上那么一蹭牙,你的虫就败了,这种事就是太神奇了,你没有办法。
这种虫可能有特殊期。在它若虫过程中,不知道哪一次脱壳的时候,也许它吃了一个什么东西?也许是哪天打了个雷,正好把它旁边的土怎么着了?总有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一些机遇,使它产生了一种非常特殊的这么一种素质,它生命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们永远不知道。
夏末秋初,我就会跟朋友开着车,到宁阳那边去收虫。宁津那边的是北麓虫,南边以宁阳为中心的济宁、曲阜、兖州,是南麓虫。身体好的或者瘾大的就自己逮。很多人都穿着迷彩服逮虫,晚上钻玉米地,戴着头灯。那灯一照,虫子全飞过来了。
逮虫的时候,你能闻见青草的气息,你能感觉到虫子在哪里。天蒙蒙亮的时候,你再看看天地氤氲之气,看好了,哪块儿气升上来,哪块儿地上的气足,那地方就会出好虫,都是非常有趣的事。
养虫子的话,要是出征的将士,肯定不能扔颗豆子就完了,你得按奥运会运动员的伙食标准来喂养。一般来说,大家公认的,就是给它吃蛋白质,这就要用到黄豆。基本上就是黄豆粉、小米粉,有时要加点茯苓粉,或者加上点山药粉,也有放中药的,把这些东西混合起来,蒸熟了,发酵了,那个赖氨酸才能出来,这样就做成了蟋蟀窝窝头。
我每年都要蒸窝头,蒸出来,再把窝头揉碎了,晾干了,放在罐子里面存起来。另外,还得再配上一点中药,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虫,不同的情况,喂不同的药,早秋的时候,一般的喂法就可以。到了晚秋的话,就可以给它加蚂蚁粉,加骨粉,加钙粉了。
然后,你得从养的虫里头,选那个比较能斗的。有些有经验的人,会在夜里子时,就是晚上11点到凌晨1点的时间里,悄悄打开蛐蛐罐的盖,如果看到蛐蛐儿呈现一种非常古怪的形态,那这只蛐蛐儿多数能斗上两口。一般的蛐蛐儿,你掀开盖子看它,它都是趴着的,有的却是躺着的,肚皮朝天的;也有那种倒立的,头栽到水槽里边,就那样倒立着;还有一种把腿别过来,看上去像是把自个儿的大腿给咬断了一样。不知道的人,可能就会冲着罐儿喊一声:你神经病啊?但就是这种神经病虫,你觉得它咬自己的腿,它出现了一种异样,这个时候出现了这些古怪形状的虫,大多数都很厉害,都是有点本事的虫,屡试不爽。
选好了虫,玩家们就会去斗虫。斗虫是要称份量的。称重用的是戥子秤,就是有厘、毫的这种戥子秤。虫们都是按重量级来比赛的。
如果比赛伤了虫体,你很可能养不回来。虫须只要一干,一弯,就完了,就喂不回来了。古时候好多人斗完了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在罐里面扔上水草,或者是扔上茶叶,或者给它点水,就是怕把虫干坏了。现在斗虫都是湿吊,每一个罐里面都喂上食,喂上水,喂15分钟。然后称重。
玩家一般都希望自己的虫一生能赢个七八场,就是做个七路将军、八路王。要是赢了八场,就可以封王了,赢了七场的,就可以称为将军了。好虫都在赌场上。玩家是肯定不会花一万多买一条虫的。古时候玩虫,讲究的是风雅。现在玩虫的人,有时候也是像个孩子,这种东西可能会把人身上的一些戾气化解掉。
斗完蛐蛐儿以后,葬蛐蛐儿的话,一般都是让它入土归元。一般败了的,我们就放生了,快老的就给它养老。每天不缺食儿,喂着它,喂到死。其实死了的蛐蛐儿,它的虫干是非常重要的中药,能治难产,治水肿。越斗性凶猛的,药效越好。济南“虫坛名士”柏良老先生,他家藏的虫干,到现在建国初期那个时候的都有,还有文革后的,那些好虫子、虫干,他都一直留着。endprint
好虫子都是很刚烈的。晚清有人写过一条北麓虫,那虫的牙让人家打坏了。虫的战斗就是靠牙,这虫的牙先是让人咬瘪了一个,过了一会儿,又把另一个牙给咬瘪了。这肯定就输了啊。但是这个虫就不认输,它拿头撞,最后把人家给撞败了。它这性子多刚烈,就是死,都不肯认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东人有时就很刚烈,就像秦琼,是两肋插刀为朋友的这种人。今天看到的最厉害的虫,也是出在我们山东的宁阳、宁津这两大产地。
为什么厉害的虫会出在北方,而不是南方,跟气候有关。最强健的蟋蟀,产生于适合它生存的最北端的极限区,山东宁阳一带就是这样一个北端的极限区。南方天气暖,产的虫过于安逸,所以不是最勇猛的虫。北方天气寒冷,虫几乎无法生存,而在它尚可以生存的最北端的极限区,就会出现蟋蟀中的战斗虫。
蟋蟀的颜色一共分五种,青虫、黄虫、白虫、黑虫、红虫,刚好对应着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五行。我读了一冬天的《黄帝内经》,看懂了好多古谱里面以前很难解释的一些问题,就是以《易经》、《黄帝内经》,能解《虫经》。比如说,由于每年的年景不一样,气息不一样,古人的谱上就说,在某一年里有一个将军。就好比今年就是黄颜色的虫厉害,那个大将军就出在黄虫里面。
蟋蟀的命名方法是按颜色来的。一种是以斗丝色来分的,就是蟋蟀的头上长着两条丝线,这是决定着蟋蟀斗性强弱的非常关键的观察点。有以虫身上的皮色来划分颜色的,有以腹斗丝的丝型来划分颜色的,也有的就是以蟋蟀的鸣声来确定虫的颜色。
蟋蟀文化是伴随着农耕文明起来的,它最终也会随着农耕文化的萎缩而萎缩。我们今天都住在钢筋水泥结构的大楼里面,街上是硬化的路面,所以我觉得都市人玩虫,真的是在寄托一份乡愁。
现在的孩子,可能一是没有这个心情了,因为他们可玩的东西太多,但是和大自然亲密一体的玩法更有生命质感,我还是希望将来的孩子能玩玩蛐蛐儿,能到地里去逮它们。二是现在蛐蛐儿的产量也在日渐减少。像宁津、宁阳,最著名的几个产地,基本上晚上都听不见蛐蛐儿叫。这原因,一是农药喷的,另一个就是每年的过度捕捉,过早地把三尾都逮了,使得蛐蛐儿都快灭绝了。三尾就是母虫、雌虫,产卵、将来为下一代孵化,全靠它们,但现在已经基本上听不到它们的叫声了。连农民逮虫都逮到东平去了。
其实“蟋蟀文化”可以成为一个地方的文化名片。宁阳现在好像已经申遗成功了,山东省的非遗项目之一就是蟋蟀。我也曾经建议过宁阳的领导,每年到宁阳来的人,全国各地的有这么多,没有数十万,也有个十几万。你如果建一个保护区,我就是不用农药,我就是用有机肥料来种,这些人口口相传,口碑就立起来了,得多少人替你做广告。而且玩虫的人都是大城市来的,什么北京、上海、天津、杭州、苏州、无锡、西安这些大城市的人,你要是能成为绿色蟋蟀的产地,也是绿色粮食蔬菜的产地,该是多好一张文化名片。
现在,有时候我们开着车在小道那儿走,就听到死寂一般的田地,真是觉得很恐怖。你会觉得这片土地一片死气。我们小时候在农村的小路上一走,两边全是纺织娘啊蛐蛐儿啊,鸣叫的各种声音,你会觉得你活在一片有生机的土地上。要是在黑漆漆的夜里面,田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是很吓人的。(白峰著有《蟋蟀古谱评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