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清白与隐私

2014-09-01 10:02王洪江
读书文摘 2014年9期
关键词:周作人郁达夫沈从文

王洪江

郁达夫的人生经历算不得最复杂,却称得上最“清白”,因为他的“隐私”都摆到桌面上了,是非功过,任人评说。

他的自传体小说,惹过不少“口水”。可如此坦率、真诚的文笔,使他的“自画像”远比许多作家作品里的虚构人物更鲜活。

试想,倘有编辑善意地指导他做些删改,他的作品倒是变得“干净”了,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也许就无足轻重了!

郁达夫从小失去父爱,在祖母、母亲和婢女的呵护下成长。假如他的智力平庸,“女人圈”的影响也许微乎其微。恰恰倒是他的天性聪慧,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女性的肉体有了日甚一日的好奇,并渐渐演化为一种近乎变态的痴迷。特别是,他还有着诗人的浪漫情怀,正如他《自述诗》所描绘的:“九岁题诗惊四座,阿连少年便聪明,谁知早慧终非福,碌碌瑚琏器不成。”九岁的小诗人,可归之于“神童”。而所谓“神童”,大概不光智力早熟,心理也早熟。他已经不满足于国学经典,青少年时代就悄悄阅读了若干“少儿不宜”的名著,诸如《石头记》、《西厢记》、《牡丹亭》、《西游记》、《水浒传》以及《花月痕》、《西湖佳话》等闲书,其中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潜移默化地渗透他的灵魂,如丝如缕地激起他的性幻想,也酿成了他的忧郁症:沮丧、忧伤、自卑,常会陷入莫名其妙的冲动,行为难以自控。

青年郁达夫的初次“发作”,是随大哥在上海观看名旦贾璧云的演出,戏院“四周的珠玑粉袋,鬓影衣香,几乎把我这一个初到上海的乡下青年,窒塞到回不过气来,我感到眩惑,感到了昏迷”,而“色艺双绝”的贾璧云,“也的确是美,的确足以挑动台下男女的柔情”,让他回到旅馆之后,还久久回味“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举止和服装”,恍恍惚惚地做起了色情的梦……

1914年7月,郁达夫考取了日本东京第一高等学校,成了一名官费留学生。在国内,见惯了女人守身如玉,长袖大褂,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日本女人,则如他在《沉沦》中的描写:“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外边就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钮扣,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他一方面因受到日本女人的歧视,而生出了强烈的“复仇”欲望;一方面又抵挡不住心头“魔鬼”的诱惑,偷窥、嫖妓。对于自己的沉迷酒色,郁达夫以无奈的口气解释说:“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呢?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着的被金钱买来的肉体,我的哀愁,我的悲叹,比自称道德家的人,还要沉痛数倍。我岂是甘心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的人?不过看透了人生的命运,不得不如此自遣耳……”

他的表白并不令人信服,反而容易被认为是“得了便宜卖乖”,越描越黑。实际上,把郁达夫当作正常人来审视,倒不如把他当作一个病人来分析。忧郁症只是他的病状,而性变态才是他的病根。正因为他的“性蕾”比普通人更旺盛,故此,他对女性的肉体特别敏感,“暗暗的闻吸从她们发上身上口中蒸发出来的香气”,夜里常做销魂色梦,白天又害怕接近女人,因为那会加重他的想入非非,“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的脑子盘桓最多的是这个念头:“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据好友易君左在《我与郁达夫》中描述,一次郁达夫进城,发现城里一家小杂货店的老板娘尚有几分姿色,便设法买下了老板娘别在头上的一口旧针,和挂在襟间的一块手帕。“郁达夫从容将针包在手帕中,珍重而别,回到校内,晚饭懒得吃,欢天喜地跑上楼,到自己卧室里,对着镜子,用那口针刺破自己的面孔和手指,让一滴滴鲜红的血液浸印的那张小手帕放在鼻孔前拼命地嗅,觉得越嗅越香;一个大哈哈,正把上楼来的公役吃了一惊,还以为大教授发神经病呢……”

受多年的封建意识影响,有着性变态症状的“病人”,往往会受到周围的轻蔑和鄙视。他们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或自卑或自暴自弃,或恪守“家丑不可外扬”的祖训,掩饰自己的变态行为。幸而这种病状不像咳嗽、呕吐那么明显,只要你不说,别人根本无从知晓。即使有作家涉及这个题材,也许就是写的亲身经历,却往往贴上“虚构”的标签,或把真的写成假的,或把假的写成真的。只要他自己不透露真相,谁也猜不透那些“宝葫芦的秘密”!

法国作家萨德(1740—1814)的性变态达到癫狂的程度,因被指控犯有性虐待罪而多次入狱。他写了几部世界有名的“禁书”,描述了诸如窥阴癖、恋尸狂、裸露狂等不少令人叹为观止的丑行,但他的真实经历却融汇在“想像”之中,也就虚实难辨。莫泊桑凭借塑造有爱国正义感的妓女《羊脂球》一举成名。读有关他的传记,发现他像中国婉约词人柳永那样是个“浪子”,成名后几乎就以妓院为家。他的性变态也是不轻,直至演化为癫痫性痉厥而早逝。他的小说有不少自然主义描写,却对私生活几乎没有直接的“供述”……

其实,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些摆不到台面的“隐私”,但几乎秘而不宣,宁肯烂死在肚子里,也不能让它丢人现眼。郁达夫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他还是将它们写成了自传体小说,并不在乎暴露自己。郁达夫的小说,尽管写得真实生动,却遭到方方面面的指责。而指责他的群体中,也许不乏最无耻下流之辈。

1921年10月,郁达夫的第一本小说集《沉沦》问世。这是“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最早出版的白话文小说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中收录的三个中短篇小说,以中篇小说《沉沦》最有分量,受到了青年读者的热烈欢迎,成为风行一时的畅销书。但它也遭到了某些伪君子和假道学者的攻击和诽谤,甚至受到了一些新文学家的指责和非难。他们说郁达夫是“浪漫作家”、“颓废文人”,说创造社的人“就和街头的乞丐一样,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浓糜烂的创伤来吸引过路人的同情……”郁达夫眼看就要遭到无形的“封杀”,关键时刻,周作人挺身而出为《沉沦》辩护,指出:“这集内所描写的是青年的现代的苦闷,似乎更为确实。生的意志与现实的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基本;人不满足于现实,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就这坚冷的现实中,寻求其不可得的快乐与幸福。现代人的悲哀与传奇时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理想与现实社会的冲突当然也是苦恼之一,但我相信他未必能完全独立,所以《南归》的主人公的没落与《沉沦》的主人公的忧郁病终究还是一物。著者在这个描写上实在是很成功了……”缓解了郁达夫的困境。可以说周作人成了替郁达夫解围的贵人。郁达夫后来回忆,当年他的《沉沦》惨遭众口诋毁之时,“要不是周作人先生替我说了话,我真的被迫得要像《沉沦》的主人公跳海自杀了……”endprint

此后,郁达夫沿着“自叙传”的路越走越远,甚至直接使用第一人称“我”,以便于读者去“对号入座”。他直言:“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确的。”并且强调:“我觉得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抱在一块……”他尤其赞赏西方的自然主义表现手法,认为自然主义,比较空中楼阁的衰期浪漫主义,有许多好处,二十世纪的文明,可以说是有一半是过去的自然主义产生出来的,应该归功于福楼拜、莫泊桑、屠格涅夫等文豪。郁达夫的理论,打着鲜明的个性烙印,难免以偏概全。但他的最终愿望,还是为了让作品增加真实感人的力量。正如他在《什么是传记文学?》的文章中指出的:“新的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他的美点,自然应当写出,但他的缺点与特点,因为要传述一个活泼泼而且整个的人,尤其不可不书。所以若要写新的有文学价值的传记,我们应当将他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颦一笑,一死一生,择其要者,尽量来写,才可以见得真,说得像……”

毋庸置疑,他的自传以及自传体小说,都堪称“见得真,说得像”的范本,便同时具有了文学与“人学”的双重意义。这正是他的胜人一筹之处。

事实上,郁达夫的为人正直,有口皆碑。1924年11月上旬,郁达夫忽然收到了沈从文的一封来信,述说他从家乡湖南来到北京,报考北大未成,学习写作又无处发表,生活极为艰难,常常受到饥饿的威胁……

那时尚属无名之辈的沈从文受困京城,不得已斗胆写信向几位知名作家求助,并不敢抱多大奢望。想不到因《沉沦》而名噪一时的郁达夫读了信之后,竟冒着大雪和风沙跑到了湖南会馆。推开“窄而霉小斋”的房门,见到了冻得瑟瑟发抖的沈从文,心里难受极了,随手将脖子上的一条羊毛围巾摘下,披在沈从文身上。然后又领着沈从文一道出去,在附近饭店里吃了一顿饭。结账时,郁达夫拿出五块钱给收款人,找回三块多钱,顺手就塞给了沈从文。因为下午要讲课,郁达夫关照几句就分手了。沈从文独自回到住处,摸出带着体温的三元多钱,想到郁达夫恐怕生活也不宽裕,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就在当天晚上,郁达夫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一直写到凌晨两点钟,这便是著名的《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在信中,郁达夫先是诉说了当时社会怎样黑暗,读书人怎样没有出路,然后给沈从文指出摆脱困境的上中下三策……这封信于1924年11月16日《晨报副刊》发表后,引起许多青年的强烈共鸣。

郁达夫不仅同情沈从文,而且乐意帮助更多的贫困青年。他在给沈从文的信中慨叹:“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十二分的同情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终于没有买成……”

郁达夫主编的《创造季刊》创刊号出版时,由于泰东书局校对员的荒疏,错别字竟在两千字以上。田汉一看自己的《咖啡店之一夜》错处那么多,怀疑这是郁达夫“有意要陷落他,毁伤他在国内的名誉”,便向郭沫若发泄他的不满。郭沫若“相信郁达夫决不做那样卑劣的事情的”,特地索取了田汉的原稿,发现“他没用原稿纸,只是在随便的纸头上乘着自己的兴趣挥写出来的。笔下的龙蛇已经飞舞得有点骇人,他那时做文章还沿着旧时刊物的习惯,凡是得意的文句要在字旁加以密圈胖点,因而愈加是满纸的云烟。那是不折不扣的真正的草稿,涂抹添改很不少,而他在纸上又是写着两面”,而刊出的文章,“那原稿上除掉为保持杂志的统一,把那密圈胖点删除了外,丝毫也没有更改”。这期杂志郁达夫并没有亲自勘校。田汉重翻郭沫若寄还的原稿,所有的怀疑都荡然无存,反过来赞叹郁达夫的磊落!

郁达夫所敬重的学者周作人曾令他大失所望。1938年4月底,上海出版的《文摘·战时旬刊》,译载了日本“更生中国文化建设座谈会”的消息,并刊登了照片:穿着长袍马褂的周作人,跻身于日本特务头子与一帮汉奸文人之间。周作人的行径激起文艺界人士的义愤。郁达夫和茅盾、老舍、胡风、丁玲等十八人联名发表了《给周作人一封公开信》,义正辞严地表达了他们的痛惜:“先生出席‘更生中国文化座谈会之举”,“实系背叛民族,屈膝事敌之恨事,凡我文艺界同人无一人不为先生惜,亦无一人不以此为耻。”同时,也向周作人发出忠告,“民族生死关头,个人荣辱分际,有不可不详察熟虑,为先生告者”,“希望幡然悔悟,急速离开,间道南来,参加抗敌建国工作,则国人因先生在文艺上过去之功绩,及今后之奋发自赎,不难重予爱护。否则惟有一致声讨,公认先生为民族之大罪人,文艺界之叛逆者。一念之差,忠邪千载,幸明辩之”!

这封公开信,是由楼适夷起草并经过郁达夫修改而成的,其中“忠告”更是表明了郁达夫的严正立场,既有对周作人变节行为的憎恨,也特意给周作人留有某些“余地”,希望他能幡然醒悟,悔过自新……在对待周作人的态度上,郁达夫也是有礼有节,既体现了他的宽厚,又表达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1945年抗战胜利后,郁达夫在避难的苏门答腊神秘失踪,他的生平最后一笔因此而成了千古之谜。1952年真相大白,经中央人民政府批准,郁达夫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选自《文学自由谈》2014年第1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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