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
方平将把头赠的红加吉晾成鱼干,携回家探亲,那便是一件稀罕物,大陆人没见过的海鲜,家里亲人也没尝到过,大家欢喜。方平归队上岛时给把头捎来两条云南碧鸡牌香烟,算是表达谢意。
把头是个老烟鬼,见烟就乐颠了,高兴地说:“大学生你可瞄准了俺脾性,俺这辈子啥也不贪,就好一口烟。这烟是云烟,好烟好烟啊。”
把头来现的。没两天,他对方平说,渔业队大头船修好了,回来了,下个星期天,带大学生去下潜,铲鲍鱼。
“知道么,大学生,渔民在海上忙一辈子鱼,都是在水皮儿上面。他们没见过水皮儿底下,海底鱼虾咋吃咋住咋个生活。只有潜水的鱼把头,大头,才知道鱼虾蟹贝咋个活法。”
又过两天,小仙岛大头船也来无帽岛的坨子边铲鲍鱼,和无帽岛大头船搭伙一堆儿操作。俩船上大头都是把头的弟子,把头将他们赶一边去歇着,他要和大学生一人一船,一道下潜。
玉竹听说了,跑来磨她爹,想上船帮干活兼着瞅热闹,瞅大学生下潜的洋相,把头没让,父女俩唧哽了好一会儿。
“咋的不行呢?”
“大头船在海上一干大半天,靠不了边儿,船上蹲个闺女.老爷们不得劲儿干。”
“咋就不得劲儿了呢,早先俺也上过船。”
“那不一样。大头船上有生人,外面人,摇橹的、压气的。”
“生人,外人,俺又不招他们惹他们。”
“不招不惹。老爷们撒尿咋整?”
“背身撒他的就是了,以前在船上……”
“那不一样,外人和自家人可不一样,尿不出来的,家伙不好掏哎。”
争到这话上,玉竹不吭气了。把头转脸唤方平,俩人各上一条大头船。俩船齐头并进,驶到柴坨子和二坨子中间,停稳在海面上,隔了十来米遥相对望。
俩船上的助手分头给他俩套上帆布做的大头潜水服,安装领盘螺栓,穿上铁鞋,在他俩脚踝旁挂上重重的铅块子。
“大学生你别怕。在水底下,海水的浮劲儿大。人比它劲儿小,不绑俩铅块坠着,海水就推你上来,潜不下去。”把头在对面船上告方平。
专用的黄铜头盔罩上了俩人脑袋,扣牢了,与肥大的潜水服密封连接好,俩人被扶下水梯入水,拖着长长的通气管和腰绳下潜了。
把头入水时,带了一把锋利的短柄鱼叉,一把小铲刀和一个网兜。方平啥也没拿,他只须用一双眼睛,通过铜盔前脸的透镜瞅着把头操作,看看热闹,瞧瞧海底世界五花八门生物的戏耍。方平要跟在把头侧旁,但又不能靠太近.以防两根通气管交叉缠绕,那可是要命的事。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小海湾。柴坨子、二坨子、大坨子与无帽岛对隔,正好形成了一个小海峡。大坨子位于峡口头首,迎顶着外海冲过来的风浪,处于风口浪尖,环抱它的洋流和海风特别急特别猛,所以才有峭壁、刀山和汹涌浪涛。从大洋外海、东海、黄海南边冲来的风能波呛,首先冲撞大坨子,然后才扑向二坨子。
在这个小海峡里,二坨子居中,风浪到这里已被削弱,变和缓了。二坨子和柴坨子之间的这一块海面,位于小海峡的最里面,躲开了洋流通道,在小海峡的侧旁,由两坨相卫,成为小海峡最为平静最少被冲击的死角。这一块海底,就像林中幽谷一样安宁,水静无澜,光透很深。
下潜后,方平怯生生地,缓缓移动着坠铅的双脚,眼睛盯紧把头。眼下的黄把头,那黄铜盔头又圆又大,名副其实一个黄大头。
方平瞅准了,把头那个黄大头和自己这个铜盔一样,每当呼吸换气时,通过耳风换气阀呼吐出的白色气泡,就像无数的小气球一样升上海面。人身不动,气泡呈直线上升,身体移动时,气泡便斜线上升。
方平瞅瞅身边,明亮的阳光穿入水下,周围一片淡淡的绿色,间杂浅浅的棕色,如夏天寄身于薄薄的遮阳布下面的那种感觉,幽明剔透,近处视物清晰可辨,稍远有点儿模糊。
水下静悄悄的。海面的风浪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水晶宫一般的寂寥。一丛丛一簇簇的海藻海菜,舒展着柔软的腰条,无数小鱼小虾在里边穿梭。
与水底岩礁、砾石颜色相近的鮟鱇、舌鳎,仿佛气功家“入定”的模样,懒懒平卧着,沙砾半埋,只露着眼窝那一圈儿,仿佛匿身在田野泥地里的薯块,留一层浅浅的皮色。许是吃饱了,懒怠寻食了,一群群鱼崽儿打它们背上窜来窜去,它们也不理会,依旧高枕而眠,享受着海底世界最宽大的床铺。
方平瞅见,把头的铅块大脚膛过了这些伸手可及的鱼,却视而不见。把头嫌它们个小,径直朝岩礁上吸着巴着的鲍鱼去了。
把头稳稳地跨在石棱上,用铲刀干脆利索地铲下几个二碗大的盘鲍。他一刀一个,刀刀精准。方平老早听说,铲鲍鱼必须一刀剜下,否则鲍鱼便收紧壳肌,牢牢吸附石上,就是拿锤子把它砸得稀烂如酱,也休想取下它来。
把头肘上的网兜里已装了半下子,沉甸甸往下坠了。把头靠住一块突兀的礁头歇下,他缓气呼出的一串气泡,透明晶亮,珍珠链似的,垂直飞上去。
把头侧身从砾石上摸起两个漂亮的扇贝,举起来让方平瞧。那是壳色晕红的成年扇贝,壳线上呈着树木年轮似的弧线,被水波撩着,就像一团火。
一对褐色的牙鲆,结伴游近了。它们翩翩的泳姿,似在求偶热恋。把头瞅准了,选一角度,手臂一扬,鱼叉飞出,俩鱼同时穿住了。
这两条面盆大小的牙鲆塞进网兜,网兜一下子膨胀开了。把头将网兜搁在礁头顶部,不曾想礁洞里藏着一条拳头粗的狼牙鳝。狼牙鳝嗅到了牙鲆的生鲜味,扭曲着身子,蛇一样潜近网兜,从网眼里撕咬牙鲆的肉。把头发觉了,操起铲刀砍过去,一铲断了鳝鱼脊骨,鳝鱼软塌塌地伏在礁头,再也游不走了。把头拎起蔫死的鳝鱼往网兜里楦。
鳝鱼那圆溜溜滑唧唧的筒形鱼身老是滑脱,楦不进网兜。把头气了,干脆拿铲刀一劈几段,将截短的鱼段儿往里楦。把头没在意,粗壮的海鳝一折几段,肚肠子和肝糊糊,随着鱼腔里浓浓的鲜血同时逸出,被海水溜子一搅乎,变成了一缕缕的血丝和肉糜,飘飘地向上浮起,飘向大头盔的上方。
处理过狼牙鳝,把头腾出了手。一只身体扁平、飞毯似的老板儿鱼,飘摇着游近了。把头手腕一抖,眨眼间,霍亮的鱼叉刺中了它。
把头将老板儿鱼揽进网兜,他身边忽然蹿出几只乌贼,像被谁追踪,又像是追踪谁,鬼鬼祟祟,忽左忽有,一下子静伏不动,一下子又像箭一般直射出去。
这几只乌贼可能是一家子。方平瞧它们做各种动作,觉得十分有趣。在海巾,在比天空阻力大得多的水里,它们做出运动员在球场上的急停、突跳、闪转、腾挪,甚至虚晃身子的假动作,弯弯绕着,灵巧过人,它们能轻松地闪避把头,躲过尖锐的鱼叉。
这些家伙真是绝了。人为万物之首万物之灵,在水下再也没有它们那样机动灵活。人在海底,只有羡慕海生物的份儿了。
方平正出神地瞅着,忽觉头顶光线黯淡了,像阴了天。刚才还兴头十足炫耀杂耍技巧的几头乌贼,一眨眼就没影了。
这帮小贼,蹽丫子也不告示一下。方平感到不对劲儿,抬头瞧瞧。糟了,几条青皮鲨在他和把头的上方游弋,大概嗅到了这里的什么味道。方平打了个寒战。定是刚才肥腴海鳝的血腥味、肝香气,招来了青皮鲨。经验丰富的把头,也有马虎忘事的时候。他怎么能让那么浓厚的鳝血散出去呢。海鳝是给海岛产妇下奶催奶的呀。那鱼养分高,脂厚血稠,最馋口的,经常有坐月子妇女家人来跟把头讨要,他清楚这一点。并且,狼牙鳝正是钓鲨饵呀。
方平记得,把头带小范小梁在海上锚鲅鱼时常叮嘱他俩,收线拔钩,拿家伙什凿大鱼头,尽量不要让鱼血淌在海水里,宁可溅到衣服上回头再洗,就是怕鲨鱼闻到血腥,跟过来找麻烦。这会儿在水下,他只顾叉鱼砍鲍,痛快过瘾,想给大学生露一手,表演他的绝活,忘了戒鱼血特别是肥甘的鳝鱼血。老头儿得意忘形了。
情况危急,且没法通话。把头摆手示意方平,避入岩缝不要动。随后他也匿身礁裂,右手擎起鱼叉,瞄准了青皮鲨的白肚皮。
方平头一遭碰上鲨。他没慌,却不知如何应对,不由吸了口气。这下更糟。换气呼出的大股气泡,直线升上水面,青皮鲨立刻同上来,吞嗅着气泡,它们感觉到海底礁缝中的生物信息了。
把头见此情景,欲投鱼叉,却忽然收住了,将鱼叉杵进了礁洞,搠出两条在洞里藏身的石斑鱼。肥硕石斑惊闪着逃出礁洞,摇着一身彩鳞泛起,刚绕过把头的头盔,便被青皮鲨一拥而上,三口两口撕烂吞掉了。
眼看着一场凶残屠杀,眼瞅着水中飘浮的一缕缕血丝,方平心里暗幸,稍稍松了口气。哎呀,松的那一口气,那集群的大气泡飘上去了,像一束白色绣球花,群鲨又攒头疾游过来,绕着气泡打转,贪婪地吸噬着。
青皮鲨腹下的五个腮孔,五个条形黑洞,看得一清二楚。方平死死倚靠着,一动不动,屏住了呼吸。
方平静止不动,没了大气泡,鲨群断了生物信息,分散在水面逡巡着,但没有离开的迹象,似乎还在寻索什么,等待什么。
情势危急了,方平已屏气一分钟,憋得够呛,必须冉换一口气了。就在这时,把头身子晃了一下,将敏感的鲨鱼诱去他的头顶。方平感觉到身边的海水波动了,把头引腕举叉,右臂像个弓似地盘紧了,鱼叉的两个叉尖,直指头顶盘旋的青皮鲨。
方平眯着眼睛,见一青皮鲨下潜,侦察试探,逼近了把头的铜盔。方平盯住把头。把头好一阵儿没换气,对着游近的鲨脑袋,突然呼出一股气泡。
气泡升起,霎时,几头青皮鲨忽地转过身,一齐俯冲,向气泡包抄过来。游在最前面的那一条,凶猛地抢先吞进一口。不料,它打了个噎,撇嘴将咽下的气泡吐了出来,扭身惊惶逃开。紧跟着,后面几头鲨鱼,也把吞进的气泡吐掉,中了魔似地,掉头窜逃,一眨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
两分钟过去,方平试着换了几口气,把头也呼了气。气泡密如夏天满树的梨花槐花,白白的一片,却再也没有鲨鱼前来吸嗅。
方平瞧瞧周围,海底又恢复了平静。肥实的海参像大蠕虫一样,在石砾间涤浴着凹凸不平的身板。仙人球似的刺锅子,似游似滚地踽踽行进。野海带柔滑的叶片,顺应着海底的暗流,摇曳挥动。乌贼如同舞台谢幕时出现的小丑,又偷偷溜回来耍怪了。把头拎起盛满海货的尼龙网兜,拽了拽信号绳,发出了上船信号。
把头和方平升出水面,由助手牵腰绳拉他俩站在水梯上,摘头盔,卸领盘,脱铁鞋,褪潜服。他俩空身倚船自由呼吸空气时,像瘫子似地半躺在船板上,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
把头面色发灰,神情黯淡。水下作业疲劳,加上他较长时间没下潜了,身体不很适应。场边助手谁也不说话,让老把头多喘一会儿。
歇到有力气说话了,把头跟船上助手要烟抽。一支烟吸过了,摇橹的压气的助手们问他在下面咋着了,今天这般萎堆。把头说,遇到大鱼了,搞不了,说着便乍开膀子比划。
“啥鱼这么大呀?两庹长喽。”
“大青鲨。才开头以为是钢鲅崽子(即大白鲨),过后瞅准称,是水鲨那驴进的玩意。”
“大青鲨和钢鲅都是黄海里最凶的鲨鱼噢。怪不得黄把头急得脸都黄了。那家伙厉害呀,铁嘴钢牙,人给咬住了,一口就成两截,谁敢潮会?黄老把,今儿个你叉鱼可算叉过瘾了。”
把头没有精神回话了。船启航回坞。方平老远瞅见玉竹在岸边张望。
船靠坞,玉竹伸手接那装满海鲜的网兜。方平怕她拎不动,先拿在手上,玉竹不依。“嫌俺拎不动啊?爹以前当大头时,都是俺帮拎的,你来了就抢,不干。”
“今儿个鱼多,还大。你瞧瞧,个个跟脸盆那么大,哪一条都七、八斤十来斤,合起来顶个人重了。”
方平没松手,玉竹不肯让。把头道,“俩人抬吧,拿棍子穿起来,一人一头。”
俩人抬鱼爬坡上岗,个儿高的走在后边。就这样,抬的鱼还是找不平,抬鱼棍子前高后低,鱼网兜尽往低端滑,正好让方平在后面多担点儿重量。玉竹同头瞅瞅也没辙,半嗔半笑地说:“爹,你看大学生,鱼还在半道上呢,就给他算计着划拉走啦。”
把头听着就笑了。“玉竹丫头嘴损哪。这牙鲆、海鳝啥鱼的,是给大学生的,不能叫划拉。”把头转脸告方平:“这几种鱼平日里咱不钓,还算稀罕,你拿连队去晾,抹不开脸独自个儿拿,得匀人家点儿。要不了就放俺那儿,给你晾好,干缩了再把你,直接装布袋里旁人瞅不着,也就没人跟你匀了。”
方平连声谢把头说,他有一点儿鲍鱼晾晒过寄家人尝鲜就够了,不要那么多。玉竹旁边俏皮话捣蛋说:“不要那么多,咋都滑你手边去了?敢情鱼儿也知道去谁家好。”
三人说笑着,已经到了把头家。分手时方平还惦记着海底遇鲨的险。上山这一路他都在琢磨,那帮大青鲨怎么就突然逃跑了。方平问把头用啥招把青鲨唬走的。
“啥招?没啥招。没那玩意。”
“你又是秘密,不传外姓,怕人知道。”
听了这话,五十多岁的把头忽然嘻嘻地笑起来。
“妈巴子驴进的,早上胃毛病了,泛酸,想喝点稀饭压压,家里没咸菜就稀饭,俺嚼了两瓣蒜,潜下海,胃不舒坦,想哕,一下咳起来,肺里攒了四十年的炯油子,全呕给那帮腥羔子了。”
“嗨,把头,你这是仙气呀。正宗仙气。”方平笑道。
“哎,那股炯油气儿走掉了,俺还舍不得呢。那股气,在俺肚里存四十年啦。大头盔的气管子是走嘴这旮,要是气管子通下边,通到咔布裆,俺放个毒瓦斯给它们,那才叫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