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瑜
19世纪中叶以降,中日两国分别以“洋务运动”和“明治维新”大略同期步入近代化进程。因变革深广度的差异,历30年,至19世纪末叶,中日国力悬殊。
日本发动甲午战争(日本称“日清战争”),前承16世纪丰臣秀吉征伐朝鲜、觊觎明朝,后启20世纪30—40年代的14年侵华战争,置之更广远的历史背景,则是日本自古以来国家战略的强势践行。日本侵华,有着久远深刻的历史文化渊源。
自古即立“八纮一宇”说
地处东亚外缘的岛国日本,国土狹窄,资源不富,却“不甘处岛国之境”,很早就有强烈的对外扩张诉求,其掠占的首批目标是邻近的朝鲜半岛、台湾岛、库页岛以及中国东北的白山黑水,东亚大陆乃至全世界则为其侵略的“远大目标”。
“雄飞海外”、称霸世界,是日本统治阶层千余年来的梦想。传说中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便有“八纮为宇”狂想。“八纮”一词原出中国典籍《列子·汤问》《淮南子·地形训》,意指四方四隅。成书于8世纪、用汉文写作的古典《日本书记》借用此词,编造神武天皇建都诏书,内称:“兼六合以开都,掩八纮而为宇。”意欲将世间的四面八方,置诸一宇(屋顶)之下,而这个“屋顶”,便是世界最高君主日本天皇。
此一妄念,自古代延至近代。明治维新伊始,即以天皇名义发布《宸翰》(御笔信)曰:“朕安抚尔等亿兆,终欲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置天下于富岳(富士山——引者)之安。”天皇的御用文人不遗余力宣扬此说。1903年(明治三十六年),日本“国柱会”成员田中智学把神武天皇“掩八纮而为宇”之语概括为“八纮一宇”,字面意思似乎是“四海一家”,实则宣示日本为统一全世界的霸主。1915年(大正二年)3月11日,国柱会机关报《国柱新闻》刊登《神武天皇の建国》一文,正式抛出“八纮一宇”说。1940年7月26日,日本近卫内阁制定《基本国策纲要》,声言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八纮一宇”为其根本目标。中日战争及太平洋战争期间,“八纮一宇”成为日本帝国的国家格言,其军政机构悬挂两条幅,一为“武运长久”,一为“八纮一宇”。
古代日本的海外扩张
“八纮一宇”是日本千余年的国家方针。自大和国于4世纪末、5世纪初统一日本开始,即践行“掩八纮而为宇”的扩张计划。
日本古代有神功皇后“征伐三韩”的传说。4世纪末,倭王侵犯朝鲜,渡海攻破百济、新罗城池,并掳掠奴隶、布帛,后被击败,退回日本。
7世纪日本派兵介入朝鲜三国(高丽、新罗、百济)政争,被唐朝与百济联军重创,此为中日间第一次交兵的“白江之役”。
16世纪末,军事封建领主丰臣秀吉(1537-1598)初步平定战国纷争,立即向外扩张,先是迫使朝鲜、菲律宾、台湾琉球前来朝贡,进而大规模出兵朝鲜,试图以朝鲜作为征服中国的跳板。1577年,丰臣秀吉向其主公织田信长进言:“君欲赏臣功,愿以朝鲜为请。臣乃用朝鲜之兵,以入于明,庶几倚君灵威,席卷明国,合三国为一,是臣之宿志也。”
1591年(天正十九年)、1597年(庆长二年)丰臣秀吉两度派遣大军渡海,于釜山登陆,曾占领朝鲜京城、开城、平壤三都,剑指明朝,甚至宣称要迁都明朝京师北京,由日本天皇统治“明国”。因中朝联军在陆战和海战中击败日军,丰臣秀吉铩羽而归,一蹶不振,然其“必图朝鲜、窥视中华”的扩张侈念对近代日本产生久远影响。
江户幕府时期“日本中心主义”发酵
丰臣秀吉扩张狂念遭遇重挫,继起的德川家康(1543—1616)建立江户幕府(1603—1867)。因国力所限,又为了禁止“异教”“异学”入境,幕府于1633—1857年两百余年间厉行“锁国体制”,对外侵略偃旗息鼓,然“掩八纮而为宇”的诉求未曾消弭,封建领主仍怀“德化宇内”之想,且于内敛间,令“日本中心主义”精神发酵。
江户幕府初期,儒学家、兵学家山鹿素行(1622—1685)著汉文历史书《中朝事实》,称日本为“中华”“中朝”,为世界中心。山鹿追溯日本皇统起源,扬言最高政治理想早在古代已经完美实现。其思想对幕末明治间勤王武士影响很大,也为近代日本军人所服膺,如日俄战争日本陆军主将乃木希典(1849—1912)喜读《中朝事实》,明治天皇去世,乃木自杀以殉,所留遗书引《中朝事实》之语,告诫自己的弟子、皇太孙裕仁(即后来发动侵华战争的昭和天皇)。
江户幕府中期,“国学三大人”——荷田春满(1669—1726)、贺茂真渊(1697—1769)、本居宣长(1730—1801)以“大和心”(日本精神)取代“唐心”(中国儒家精神)和“佛心”(佛教精神),宣扬国粹主义,力主清除中华文化对日本的影响。日本儒学家、国学家和洋学家从不同角度竞相探讨挽救民族危机的方略,其共同意向是:精神上推尊日本至上、天皇至尊,方法上超越岛国局限,仿效西洋列强向外侵略。
佐藤说:“以此神州(指日本——引者)之雄威征彼蠢尔蛮夷,混同世界,统一万国,何难之有哉!”“皇国征伐支那,如节制得宜,五至七年彼国必土崩瓦解”。其计划为:征服支那应先攻略满洲。如得满洲,“则朝鲜、支那次第可图也”。佐藤信渊先侵略满洲再征服全中国,进而侵占全亚洲的扩张路线,继承和发展了丰臣秀吉思想,成为近代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计划之先导。
幕末明治侵华战略确立
时至江户幕府末年,日本面临西方列强欺凌,陷入半殖民地危境,各类藩士竞相提出挽救方略,主流意见为:仿效西方,殖产兴业、富国强兵,对外关系上,顺从列强,榨取朝鲜、中国等邻邦,跻身侵略弱国的列强行列。明治以降日本奉行的国策,基旨颇类19世纪兴起于西欧的“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这既是固有文化传统所使然,也是对近代西方殖民主义的直接仿效。这种社会学说在日本的代表性思想家,前有幕末的吉田松阴,后有幕末明治间的福泽谕吉。
吉田松阴(1830—1859)承袭佐藤信渊等人的扩张主义,并有应对时势的具体谋划。他提出“失之于欧美,补偿于邻国”的“海外补偿论”,认为日本没有与西方列强对抗的实力,只能通过侵略邻国补偿被列强掠夺的损失。他在《狱是帖》中说:“我与俄、美媾和,既成定局,断不可由我方决然背约,失信于夷狄。但必须严章程,厚信义,在此期间善蓄国力,征服易取之朝鲜、满洲、中国。在贸易上失之于俄美者,应由朝鲜、满洲之土地以为偿。”吉田松阴的外交谋略由两方面组成:对西方列强暂为隐忍,顺从俄、美、英,对衰弱的邻邦中国和朝鲜则取侵略攻势,进而“控制南洋而袭印度”,为将来“并吞五大洲”作准备。此种战略构想,是近代日本军国主义“大陆政策”的直接前导。
为实施“脱亚”“侵亚”,福泽谕吉(1835—1901)倡导穷兵黩武。福泽谕吉是阐发日本侵华战略的另一重要思想家,他的《通俗国权论》说:“百卷外国公法不敌数门大炮,几册和亲条约不如一筐弹药”,洋溢着武力崇拜。他还一反“兵者凶事”之说,鼓吹战争对日本的好处。福泽1887年撰《和外国的战争未必是凶事危事》,称“兵为凶事,战为不祥,古今皆以为如此。没有人不希望国家无事太平。然而,在某些时间和某些地点,打仗未必是凶事,打仗未必是不祥之事。”按福泽的逻辑,打仗成为好事,其时间地点就是腐朽衰弱之际的清国。可以说,福泽此议是为7年后挑起的甲午战争预为倡言。同在1887年,日本参谋本部制定“清国征讨策略”,此为日本侵华的“大陆政策”之端绪,其第一步是攻占台湾,第二步是吞并朝鲜,第三步是进军满蒙,第四步是灭亡中国,第五步是征服亚洲,称霸世界,实现“八纮一宇”。
如果说,佐藤信渊和吉田松阴的扩张谋划,虽影响广远,但毕竟属于学者的个人意见,为内忧外患所困的江户幕府尚无力实行,而福泽谕吉的理论则直接成为明治政府及后继之大正政府、昭和政府的国家战略。日本一直把福泽谕吉视作“近代文明导师”,而很少对其侵略中国朝鲜的军国主义思想作批判性反思,这正与日本右翼统治阶层至今未能反省侵略历史的行径互为因果。(作者系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