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
今天中国社会有各种形式的暴 力:有公权力的暴力,比如强制拆迁、 城管打人;有民众的暴力,合理诉求得不到回应就诉诸暴力,砸车、砸商店等;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得不到解决也诉诸暴力,比如肖传国雇人打伤方舟子;还有一种是话语的暴力,这是种软暴力,BBS、博客、微博上充斥着话语暴力,一旦形成争论,往往不是先说理,而是直接转向语言的冲突,相互问候老祖宗,或者互相扣帽子,气势汹汹。
双方稍有不和,立即诉诸语言暴力。听不得人家的不同意见,也没有耐心说理。很多争论往往是气胜于理,用气势压倒对方。大学生辩论赛当中同样存在这个问题,不是来说理,也不愿倾听对方,只是要以气势压倒对方。我不是说他们充满语言暴力,而是说气势背后的理性成分很单薄。
让人担忧的是,暴力倾向正在向过去认为比较文雅的知识分子和中产阶层蔓延,从公权力机关到民间社会,从底层到知识分子都充满暴力倾向。不仅底层百姓充满戾气,知识分子也充满戾气。话语暴力不仅充斥于一般社会人群之间,还充斥于本应最讲文明、最讲理性的知识分子中间。本来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现在秀才碰到秀才,也有理说不清了。
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很复杂,其中一个原因是今天已失去了秀才都遵从的理。过去秀才和秀才碰到一起,有儒家共同的理,虽然解释不同,大家可以争论,但好歹还有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在那里。现在社会多元了,这固然是好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应该是分裂的。不同价值观之间也有可能形成罗尔斯所说的重叠共识,形成整个社会的核心价值和公共文化。在具体问题上,比如同性恋问题、堕胎问题、是否允许持有枪支等,在美国也争得一塌糊涂,但不管怎么样,一些基本的价值他们是共享的。今天中国不仅信仰分裂,而且知识架构分裂;相互之间既不愿倾听,也不愿寻求共识,而是相信自己真理在握。
中国历史上很少有宗教冲突,很少为了信仰而发动战争,各种信仰之间可以相安无事,相互融合,三教合流就是如此。但是20世纪20年代以后,各种“主义”即意识形态崛起,每个主义都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又伴随着军事、政治实力的厮杀,批判的武器演变成武器的批判。这形成了现代中国一个非常不好的传统,各种主义背后没有共同的价值观,也没有共同的政治文化。这正是造成今天话语暴力泛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如果知识分子之间不能找到一套共通的理、一个基本的公约数、一套公共的文化,语言暴力是不会平息的。因为对话需要通过一种双方都能理解的方式来实现。如果没有双方都能理解的公共话语,争论就只能是鸡同鸭讲,最后只能诉诸双方都能听懂的语言——暴力语言。总之,正是因为今天中国失去了公共价值和公共话语,才会出现话语暴力横行的局面。
暴力倾向出现的另一个原因与明末相似,乃是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郁郁不得志,受到压抑。在这个制度环境里,很多话不能讲,很多牢骚不能发,准确地说是不敢发到该发的对象那里去。我不敢骂主人,打打主人家的狗还不行吗?一个社会如果缺乏一个宽松的、自由表达的环境,实际上就是在鼓励戾气。这种戾气如果不敢向强者发泄的话,那就要流 向弱者,或者流向同道。很多话语暴力,不是要表达理,而是要表达情绪。今天中国戾气充塞,背后都是被扭曲、被压抑的心态,自然也没有耐心讲理。
2011年,卡扎菲被起义的士兵凌辱而死,他当然是罪有应得,因为这些人是他自己培养出来的。但另—方面,也可以说卡扎菲阴魂不散,今天凌辱卡扎菲的革命士兵们,明天坐在台上会尊重对手、会尊重人民吗?暴力的制造者,不仅制造了暴力,更可怕的是按照他自己的模式塑造了敌人。这就使任何一次革命都变得没有意义,以暴易暴,以新的暴政替代旧的暴政,周而复始。
由于各种历史原因,中国社会结下了很多怨仇。这些怨仇将以怎样的方式来解开?有没有可能和解?还是只能以怨报怨?要实现和解,终结暴力,必须从和平年代开始。如果和平年代就充满暴力,你很难指望一个乱世里没有大暴力的发生。而和解的前提是让自己活,同时也要让你的敌人活。如此才可能使怨仇得以和解,走向一个和平共处的法治社会。
(摘自《中国,何以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