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爱情

2014-08-26 15:17高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东子爷爷奶奶

高鸿

初冬的一场雪把地面粉饰得很太平,海风硬硬地打在脸上,生疼。十五岁的父亲被奶奶从山冈上喊了回来。奶奶跌跌撞撞的样子很夸张,一双梭子似的小脚倒腾着,双手在胸前使劲地刨拉,画出一波又一波的弧线,像只护雏的母鸡。奶奶隔着一道岗就喊开了。奶奶说:“东子啊,快回家啊,你爹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阎王爷催他上路呢!”父亲扔了肩上的松枝,搁下奶奶就往家里跑。

父亲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老远就听见爷爷的声音。爷爷的声音很有弹性,像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嘶啦啦的,扯得人心上硌碜。屋子里黑魆魆的,空气干燥得很,密封得很,瓷实得很,划根火柴都能点燃了。爷爷见父亲回来,满是树皮褶子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眼窝里蓄着泪,在昏黄的油灯下一漾一漾地闪。爷爷蠕动的嘴唇像是要说什么,一阵不要命的咳嗽打乱了他的部署,歇斯底里的,似乎要把胸腔挤破。爷爷的喉咙隆隆作响。奶奶说:“东子你往前靠,你爹有话要跟你讲哩。”爷爷的手瘦骨嶙峋,青筋暴突,颤抖得很厉害,父亲紧紧地攥了,爷爷这才平顺了一些。奶奶说:“赶明儿我们就把大翠接过来吧?”爷爷不说话,眼睛痴愣愣地盯着父亲,热辣辣的,很有分量。父亲的眼神有些慌乱,像受了惊吓的鱼四处逃窜,不敢与爷爷对视。慌乱中父亲与奶奶的目光相遇,奶奶的脸上清汪汪地挂满了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潺潺流淌。奶奶说:“你爹他求你哩。他想在入土之前看见你们圆房,你明天就把大翠接过来吧!”父亲紧闭了双眼,世界在一瞬间离他远去,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了。

大翠是父亲的媳妇,娃娃亲。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订了这门亲事。大翠的父亲和爷爷一同替人家做工,两位难兄难弟气味相投,就做了拜把兄弟,许了儿女亲家。只是大翠比父亲大三岁,奶奶因此嘟囔了几句,被爷爷一个耳光就校正过来了。大翠家离父亲家不是很远,但父亲却只见过她两次。第一次是五年前的秋天,苞米黄了,高粱红了,芋头壮了,花生也能吃了。大翠娘带着大翠走亲戚,在家里住了几天。父亲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彪乎乎的。奶奶说:“你媳妇来了,去屋里跟她说说话儿。”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表情很丰富,意味深长。大翠的脸忽地就变了颜色,像公鸡的冠子。

大翠说:“你就是梁海东吧?”

父亲没理她。

大翠说:“俺叫大翠,你叫俺翠翠吧!”

父亲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媳妇,人高马大,壮实得像一堵墙。父亲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大翠说:“你笑么?俺可能吃苦了。”

父亲说:“我看你像大洋马——牵到集上一定卖个好价钱!”

大翠说:“俺娘说女人生来就是马,让男人骑的。”

父亲说:“那你让俺骑吗?”

大翠说:“你那么精瘦,不点儿,俺抱着你走吧。”说完便一把搂住了父亲,双臂一用力,父亲就双脚离地了。

大翠抱着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跑得飞快,村里的小孩跟在后面瞎起哄:“羞羞把脸抠,抠个壕壕种豌豆!”父亲羞得满脸通红,强烈抗议,要求把自己放下来。大翠正疯在兴头上,哪里肯依?父亲恼羞成怒,冲着她的胳膊咬了一口,大翠大叫一声松开了父亲,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哭了起来。

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在炕桌前,奶奶不住地给大翠娘俩夹菜,大翠的娘头晌呛了冷风,肚子有些发胀,忍不住便放了个屁。那屁明显是经过处理的,有些压抑,支离破碎,可惜了。一桌人面面相觑,场面很尴尬。大翠娘拿起筷子在女儿的头上敲了一下,意思是这孩子不懂礼貌。大翠不依了,跳起来跟母亲闹:“你诬陷好人!自己嘎屁都不知道!”大翠娘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吃完午饭,父亲到地里刨花生,大翠也要去。父亲不理她,她就悄悄地跟在后面。大翠很有力气,一会儿就刨了一大片,被汗水弄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生动得很。父亲想不到女人所有的特征大翠其实一样不少,要是皮肤再白皙一些就好了。那时候父亲对媳妇的所有概念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女人喜欢唠叨,男人觉得烦就揍她。女人其实也很可怜的。父亲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不行吗?自己同伴都是男孩,他们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女孩了!

十岁的父亲胡思乱想着,不时侧着脸偷偷地瞄一眼自己的媳妇。大翠察觉了他的异常,仰起头冲着父亲灿烂地笑,红色的棉袄下胸部急剧地起伏着。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摸一摸那胸前鼓起的部位。小时候经常摸奶奶的乳房,现在大了,奶奶就不让他再摸了。父亲寻思着大翠的乳房跟奶奶有什么不同?那乳房以后也会喂养孩子吗?大翠会养孩子吗?孩子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些问题其实已经困扰父亲很长时间了,父亲一直找不到答案。大翠这时已经来到了父亲的跟前,伸出胳膊把父亲揽在怀里,父亲的头正好紧贴在她那鼓胀的胸上,父亲能听见大翠剧烈的心跳。大翠的胳膊很有力气,父亲被捂得喘不过气来。大翠的嘴唇紧贴着父亲的耳根,哈出一股既热又麻的气儿。大翠说:“嘎小子,想摸就摸吧。俺娘说了,女孩子的胸部不能让人随便动,除非自己的男人——俺已经是你的人了,摸吧。”大翠说着一只手就撩起了袄襟,把父亲的手放了进去。父亲感觉到了那里的热量。大翠的乳房比奶奶的更有弹性,像刚摘下来的猪尿脬,圆润得很,鼓胀得很,滑溜得很。父亲使劲地揉捏着,感觉手心痒痒的难受,于是就用力拽了一把。大翠“哎哟”了一声,用手捂了那里。大翠说:“东子,你弄疼俺了。”父亲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大翠说:“东子,你是不是生俺气了?”父亲“嘿嘿”地笑了,笑得很放肆,没心没肺的样子。大翠说:“东子,俺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让俺也摸摸你吧?”说完便开始拽父亲的裤子。父亲的脸涨得紫红,双手紧紧地抓着那里,不让大翠动。大翠说:“那你让俺看看吧?俺现在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了啊!”父亲大吃一惊:女人怀孩子原来这么容易!早知道这样,打死他也不摸大翠的乳房了!这下麻烦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孩子,爷爷一定会揍他的!父亲越想越觉得害怕,问题很复杂,后果很严重。他撒腿就跑,一个人顺着山路往海边狂奔,后面传来大翠夹杂着哭腔的喊叫声。endprint

大翠第二次到父亲家来的时候是两年前的春天。站在父亲跟前的大翠像一尊黑塔,黑里透红,红里透紫。一双粗壮的辫子卧在胸前,像两条蛇一样滑溜,泛着幽幽的光。姑娘进门不说话,一块手帕堵在嘴上,衔了一角在那里拽。她倚着炕,一只脚搁在另一只的上面,身子扭动着,不胜娇羞的样子,掩了鼻,偷偷地在指缝里观察,看着父亲嘻嘻地笑……人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山东妞撒嗲气——山东姑娘大多身材魁梧,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但如果她们撒娇,那模样便出奇地怪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大翠的忸怩作态粉碎了父亲心中对媳妇的所有幻想,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朦朦胧胧地懂得了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不像三年前那样傻乎乎的样子了。大翠的变化也确实不小,女大十八变,她变得更瓷实,更黝黑,胸部像两座火山一样危险,随时都可能喷出炙热的岩浆。

年少轻狂的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看上这个媳妇,奶奶却满意得很,知足得很。奶奶对爷爷说:“你看大翠那腰身,吃苦是没问题的。只要过门,俺敢说不出两年,就能生出大胖小子的!”爷爷说:“这个俺信,但咱们东子也太单薄了,娃还嫩。”奶奶说:“东子正在长身体哩,所以像豆芽菜似的,过两年就壮实了。”

父亲趁奶奶跟大翠娘儿俩拉话的时候悄悄地溜了出去,他不愿意见那娘儿俩。奶奶很生气。奶奶说:“东子啊,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你咋能这样啊?”父亲说:“娘,你就不要逼俺了,俺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的!”爷爷脱了一只鞋扔了过来,正好打在父亲的肩上。父亲把鞋拿起来给爷爷送到跟前,爷爷随手操起一根扁担就抡了过来。扁担挟着一股凉风飕飕地压了下来,这时小脚的奶奶突然从后面抱住了爷爷。爷爷一歪身,扁担砸在门前的石墩上,断成两段。奶奶高声地哭喊着让父亲快跑,父亲站在那里纹丝不动。爷爷被激怒了,扑上去给了父亲两个耳光,然后一根绳子把他挂在了门外的无花果树上,拿起皮鞭一下一下地抽。父亲的脸上全是血,脊背上也出现一道道血印。奶奶哭喊着跪在地上,被爷爷踹了一脚,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儿子跟前凑。奶奶知道爷爷的脾气,她越是求饶爷爷便下手愈狠。为姑姑的事情奶奶没少受罪。爷爷的皮鞭欢快地在空中舞蹈,画出美丽的弧线。弧线突然转移方向,落在奶奶的身上,奶奶就不叫了。奶奶不哭了,父亲却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那声音很骇人,刺得人耳膜发颤。皮鞭落在奶奶的身上,抽在父亲的心里,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奶奶替他受过。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局面,场面很热闹了,也很激动人心了。这时候需要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说话,这个人便是大翠的娘。大翠的娘说不准打我的女婿!你要打就打我吧!说完对着女儿喊:“大翠,还不快给你爹磕头?”大翠于是也跪在了爷爷的跟前。爷爷长叹一声,对着儿子骂了句:“狗日的东西!”便拂袖而去。

现在要说大翠也确实能嫁了。都十八岁了,不能再等了。大翠的娘年后又捎话过来,那语气里已经有了责问的意思,不能再拖了。然而最不能拖的还是爷爷。爷爷本来还想再等两年,身体却一天天地垮了下来,没黑没明地喘,脸肿得像发酵的馒头,身子却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一辈子没生过病的爷爷本来身体壮得像牛,一顿能吃五个饽饽,喝三碗米汤,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那时候爷爷还经常出海,一去几天,大风大浪里淘食,几次险葬鱼腹。爷爷出海的时候奶奶每天都要站在山峁上,看日出日落,心随潮水荡得很远,波澜起伏。爷爷回来了,奶奶就倒下了。爷爷挟裹着浓厚的海腥味把奶奶抱回家,奶奶浑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奶奶躺在男人的怀里孱弱得像个婴孩,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感受男人的心跳。爷爷结实的臂膀把奶奶箍得透不过气来,奶奶感觉到一阵阵眩晕,身子轻飘飘地像要融化,云里雾里似的,像是在梦中一样。男人粗重的呼吸麻麻地哈在脸上,几天没刮的胡子扎得人痒酥酥的,骨头都开始软了。奶奶用力把自己弄疼,证明这不是做梦,于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爷爷,怕他突然离去……

爷爷没有离去,却从此倒在了土炕上,一睡半年,人像消雪似的塌陷下去,就剩一把骨头了。爷爷刚开始的时候是没把这病当回事的,他认为自己躺一段时间就会起来,没那么娇气。然而几个月过去,中药吃了几十副,病情却越来越严重,爷爷心中的傲气已去了一半,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些事情了。

爷爷有五个儿女。大女儿已经出嫁,父亲是老二,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小弟比父亲小十岁,那年才五岁。爷爷不敢想象自己离开后,孤儿寡母怎样生活。

爷爷希望父亲马上成亲,撑起这个家。

父亲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他没有理由再去挑剔什么了。也许大翠就是上苍赐给他的媳妇,这辈子没法选择了。上苍安排的事情是不能随意改变的,奶奶说这是命,孩子你就认了吧。奶奶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心高气傲的儿子心里不甘,做娘的怎会不知道?然而爷爷的脾性她也了解,答应别人的事情绝对不能反悔,何况大翠的爹已经过世了。

一行冷泪挂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冲着爷爷点了点头,第二天便去蒿庄迎回了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下轿后便换鞋,往锅台跟前钻,被奶奶挡了回去。大姑招呼新娘子在新房坐好,给她讲这里的规矩。新媳妇笑得前仰后合,弄出很大的声响,引得一群孩子围着窗子看。父亲红了脸出去赶那群孩子,奶奶不让,每人还给了一把红枣,外加一个馒头。新娘子见了也要,奶奶说一会儿有你吃的。大翠不依,说自己早就饿了,肚子咕咕叫,实在坚持不住了啊!说完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很委屈、很伤心的样子,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奶奶“唉”了一声,嘱咐姑姑拿了饭菜,搁新房里了。新娘子狼吞虎咽,瞬间便扫荡一空,拿起碟子舔了一遍,又舔了一遍。那样子是十分的可爱了,村里的人都来看稀罕。

新婚之夜,大翠一个人坐在油灯前等啊等,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刚睡下,父亲就回来了。大翠说外面挺冷的,赶快上炕吧,被窝已经暖热了。父亲满脸通红,不说话,呼地吹了灯,身子压在她的上面,双手在她的胸前使劲地揉搓。大翠说你不要急嘛,让我脱了衣服你再摸。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这身子都是你的了,还怕摸不够啊!父亲不说话,一双手却更加放肆,逐渐转移了方向,向腹部摸去。大翠“嗷”地叫了一声,双手按住了那双移动的手,悄声地说:“那地方不能摸,那地方臭哩!”父亲不理她,两个人于是开始拉锯,你来我往,战斗得很激烈。大翠没想到这种斗争的复杂性,大汗淋漓,都快虚脱了。她感觉浑身软得没一丝力气儿,身子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面,快要窒息了……endprint

大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哪里还有父亲的踪影?梦中的拉锯战让她感觉是那样地不可思议!父亲喝得烂醉如泥,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

第二天晚饭后,大翠收拾完碗筷,把炕烧热,铺上了新做的棉被。奶奶嘱咐父亲早点休息,父亲给牛喂了草,又到爷爷的炕头坐了一会儿。爷爷咳得很厉害,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里的东西全拽出来,嗓子“咝咝”作响,带着哨音。他想说什么,下巴蠕动了几下,发出“吭吭”的声音,最后闭上眼睛,朝儿子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父亲出来后,奶奶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外面的风很大,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父亲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只有那扇小房的门是为他敞开的。月光洒了一地,白得耀眼,院子沉浸在一片阴冷的气氛中。一阵激烈的哮喘声传过,像一枚枚看不见的钢针,深深地扎在父亲的心上。父亲打了个寒战,推开小房的门,与准备出来的大翠撞了个正着。

“俺把炕烧得可热了,你摸摸看。”大翠说。

屋里暖烘烘的,昏黄的油灯把大翠的身影映在墙上,黑魆魆的骇人。炕上暖好的被子是奶奶新添的棉花,很厚实。两个并排放着的枕头上绣着鸳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枕头是大翠家陪的,鸳鸯是大翠的娘央人绣上去的。先是绣了一只,那家的女人突然得了急病,殁了。大翠娘于是又央人绣另一只。村里的女人都劝她重新拾掇一对枕头,大翠娘左看右看舍不得,就将就了。新房很小,是爷爷用石头垒起来的,进了门就上炕。屋里没什么家具,所有的陈设都在炕上了。

“今晚早点睡吧,别再喝酒了。俺娘说酒喝多了伤身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就成寡妇了。俺娘现在就是寡妇,可怜死了。”大翠说着已经上了炕,一件件地把自己剥开了,钻进被窝把脸蒙了进去。

屋里静极了。女人粗重的喘息声从被子里传出来,感觉很压抑。父亲把枕头扔了一个到下炕,吹灯钻进了被窝。女人从被底钻了过来,一把抱紧了他,鼓胀的奶子不要命地往上拱,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箍住了父亲。父亲感觉一阵眩晕,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月光透了窗棂洒了进来,满满地铺了一炕。远处能听见潮水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两个航行在大海上的舵手正待进入港湾,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东子快来啊——你爹他不说话了啊!”

父亲一矬身爬了起来,顾不得穿好衣服,直奔屋里。奶奶抱着爷爷正在拼命地摇。爷爷耷拉着脑袋,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角上全是血。

父亲长啸一声,扑了上去。

埋葬爷爷的时候村里来了很多人。奶奶倾尽所有,把爷爷的丧事办得很体面。贫农出身的爷爷一辈子虽没什么丰功伟绩,却也活得坦坦荡荡,轰轰烈烈。爷爷站起来是一座山,躺下来是一条龙,在村里坐得直,行得端,谁也不敢小觑。村里不管谁家有事需要帮忙,他总是比自己的事还上心。那些年给人打工,爷爷总是能拿到最高的工钱,跟东家关系很和睦,离开的时候都像一家人了,难舍难分。奶奶嫁过来后虽没享什么荣华富贵,却也有吃有穿,没遭什么大罪,她知足了。只是男人的脾气不好,生气了好动拳脚。奶奶的娘家也是殷实人家,她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因此刚嫁过来的时候常常伤心欲绝,以泪洗面。月明星稀的晚上,奶奶一个人徘徊在海边,眼观潮起,心随浪涌。爷爷发现她不在屋里就跑出去找,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了。奶奶听见爷爷一声声的呼唤,她泪流满面,从齐腰深的海水里又退了出来。渐渐地,奶奶发现男人除了脾气不好,心肠是天下最好的。只要她身子不舒服,他都会悉心照料,一整夜守在床前不睡觉,天亮了去海边赶海,回来给她炖汤喝。爷爷离娘早,从小缺少母爱,奶奶便成了他精神的依托、感情的港湾,他用全部的心血滋润他们的爱情。爷爷性格暴躁,其实他自己常常也责怪自己。每次对奶奶发完脾气就后悔了,有时甚至给奶奶赔情道歉。奶奶不理他,爷爷于是就自己惩罚自己,大冬天不睡觉,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奶奶慌得没了主意,连滚带爬从炕上下来,拿了被子往男人的头上披,两个人一阵撕扯,脚下一滑就倒在地上。爷爷抱着奶奶“嘿嘿”地笑。奶奶哭了。

那样的好日子过了两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爷爷兴奋得睡不着觉,出海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搂着孩子啃。孩子被几天没刮的胡子扎得“哇哇”直哭,爷爷“哈哈”大笑,大人小孩一起抱起来在地上转,一家人于是都飞了起来,油灯、屋子也跟着转,天地在一瞬间都旋转了起来,最后一家人都倒下了,孩子吓得攥紧了小手,奶奶的眼睫毛上噙满了细碎的泪珠,忽忽闪闪的,在昏黄的油灯下漾……

爷爷病逝后,奶奶就倒在了炕上。奶奶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像刚漂过的丝,白得很宣净。还不到五十岁的奶奶脸颊上已失去了红润,嘴唇干裂。奶奶软软地龟缩在炕头,像个孱弱的婴孩,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走。大翠把做好的饭端了过去,奶奶挣扎着坐起,脸上挤出欣慰的笑,强打精神想把汤咽下去,无奈她的肠胃并不配合,腹腔里不断排出“咯咯”的声音。奶奶一只手捂了那里,闭上眼睛默默地摇头,表情凄婉忧伤,然后慢慢地又躺下了。父亲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奶奶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他不想在失去父亲的同时又失去母亲。父亲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把饭端在手里,长跪在母亲床头,奶奶不吃他就不起来。奶奶说我吃不进去啊,孩子!父亲说娘啊,吃不进去也要吃,为了我们,你就权当吃药吧!父亲说完给奶奶磕了个头,额头撞得炕席“咚咚”响。两个小姑和叔叔都哭了起来,大翠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奶奶长叹一声,慢慢爬起,一只手撑着身子,紧闭着双眼将勺里的汤咽了下去。

埋葬了爷爷后,父亲感觉自己一夜之间长大了。他把两个妹妹安置在自己的新房里与大翠为伴,自己和母亲住在一起,好随时照料。

那个沉醉的夜晚让他终生难忘,虽然两个人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然而在父亲看来,男女间的所有事情也莫过于此了,无非是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然后摸摸揣揣,最后“摸”出一个孩子来。没有人告诉父亲男人结婚后究竟要对女人承担哪些义务,奶奶也没有告诉他。爷爷死后,父亲把心思全用在奶奶身上,每天给她熬药喂饭,夜里只要听见奶奶痛苦的呻吟他便掌灯起床,问长问短。父亲搬到屋里的举动遭到奶奶的坚决反对。奶奶的理由很简单:自己不需要人照料。这个理由在父亲看来是站不住脚的。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两个小姑太小,大姑不可能整天待在娘家,奶奶不能没有人照料。娘儿俩因此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大翠站在了父亲的一边说话,奶奶才没有继续坚持。半年后,奶奶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颜色,于是要求儿子带她去丈夫的坟前。奶奶去爷爷坟地的那天风很大,潮水撞击着海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巨响。奶奶扭动着细碎的步子,满头白发在风中飞舞。endprint

奶奶来到爷爷坟前,伫立在那里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然后突然扑了上去,趴在已经长满荒草的坟头上放声大号起来。奶奶的哭声抑扬顿挫,时而凄凄哀婉,时而撕心裂肺,和着海浪的拍击声飘得很远。父亲默默地跪在后面,没有去制止。他知道,奶奶迟早会大哭一场的。奶奶哭了一个时辰,哭得磅礴悲壮,昂扬激越,酣畅淋漓,把胸中的积愤全部泄了出来,然后毅然站起,擦干眼泪,人也精神了不少。奶奶说东子啊,咱们回吧,让你爹好好安息吧!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海浪的撞击声也小了。奶奶说她想到海边蹓蹓,半年没去了,她想去看看。父亲跟着奶奶来到海边,潮水正在“哗哗”地往下退。奶奶凝视着远方,一如当年盼爷爷归来时的样子,一动不动。她知道,丈夫这一次是回不来了,他化作了一块磐石,守望在海边,每天看日出日没,听潮起潮落,观月圆月缺。

奶奶卧床半年后终于站了起来,拧着小脚开始做饭。奶奶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喜欢跪着走路,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是跪着的,这样比用小脚支撑整个身体要稳妥一些,因此她的膝盖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走了丈夫来了媳妇。想起丈夫的时候奶奶便觉得胸闷,泪水扑簌簌地把枕头弄湿了。奶奶辗转反侧,突然想起对面小房里的儿媳妇也跟她一样——大翠在守活寡啊!奶奶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摇醒已经熟睡的儿子让他回自己的屋子。父亲迷迷糊糊不明白奶奶的意图。奶奶说从今天起我这屋不要你了,要不世人都要骂娘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的。奶奶说着便把父亲的铺盖从窗子扔了出去,喊回了两个小闺女。

父亲又一次被推到门外,小屋成了他唯一的去处。

父亲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后反倒睡不着了,他已习惯了跟奶奶在一起的生活。奶奶幽幽的叹息伴随着他进入梦乡。睡梦中奶奶带着他在海边行走,海水湿了奶奶的裤脚,沙滩上留下两行小小的脚印,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奶奶说你爹他该回来了,也许我们等一会儿就能看见。父亲于是随着奶奶的目光一节节探远,遥远的天边一艘小船时隐时现,奶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当渔船终于靠近,从他们的视线里又飘了过去,奶奶发出碎碎的叹息声,然后拉着他慢慢往回走。奶奶边走边唱:

月亮 (那个)出来白楞楞,

太阳出来了一(吆)点红。

葵花朵朵向太阳,

条条(那个)道路放光明。

棉花桃(那个)开花来白楞楞,

高粱结籽遍(吆)地儿红。

粮棉丰收好年景,

家家户户挂红灯。

几百米的路程奶奶走了很长时间。奶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爷爷能够听到她的歌声。父亲趴在奶奶的脊背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大翠的勤快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人缘很好,看见谁都笑脸相迎、嘻嘻哈哈,很少有苦恼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偷偷地笑,笑得莫名其妙。每天下地里干活,大翠唱着去,唱着回。父亲有时听得烦了,便让她闭嘴,大翠伸出舌头做个鬼脸,笑得阳光灿烂,父亲一肚子气就没了。干活的时候她比父亲还能吃苦,手脚也很利索。村里人都夸父亲娶了个好媳妇儿。奶奶也认为这个媳妇是称职的,她告诫父亲好好待她。半年来,两人虽然每天在一个锅里吃饭,耳鬓厮磨,晚上睡在了一铺炕上,感觉距离却很远很远。大翠看到父亲回来也有些不习惯,毕竟半年来是跟两个小姑子住在一起的,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平静和安逸的气氛。突然一个男人睡在自己跟前,浓浓的汗腥味扑面而来,粗重的呼吸让人心潮澎湃,无法平静。父亲听见大翠的呼吸也不均匀,甚至有些气短。女人丰腴的身子在被子下起伏不定,父亲突然想起婚后第二天晚上的情景,身体便潮起一股欲望。这种冲动来势凶猛,难以遏制,十五岁的少年心潮澎湃,思想抛锚得很厉害了,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父亲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耻,眸子里游离着丝丝困惑和迷茫,再看大翠的时候便有些紧张,很不自然地和她说话,心跳加速,连自己都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这样的日子是很磨人的。白天,父亲带着大翠去地里劳动,大翠身体好,每天有使不完的劲,干完活回来把家里的一切也料理得很顺。两个姑姑和小叔都喜欢她,奶奶也很满意。可是到了晚上两个人便要受煎熬了。油灯摇曳着光晕,把大翠的影子映到墙上,高大丰满。父亲一时浮想联翩,真想钻进被窝里搂着她睡。父亲觉得自己越来越下流了,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白天吃饭干活都不说话,让奶奶一头雾水。奶奶说东子啊,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哪不舒服啊?父亲说娘我好着哩!奶奶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为什么不说话?大翠看着父亲嘻嘻笑。奶奶说大翠啊东子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欺负了你就跟娘说,娘教训他。

大翠说:“东子不愿意做俺的男人!”奶奶诧异地抬起了头,问询的目光看着儿子。

父亲说:“我啥时候说不做你的男人了?”

大翠说:“那你夜里为什么不跟俺一起睡?”奶奶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羞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傻女人脑子进水了,什么话都能说出口啊!奶奶瞪了一眼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叔小姑,让他们出去玩一会儿,然后询问是怎么回事。当她得知半年来儿子和媳妇还没有同房,一时啼笑皆非。奶奶说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害得大翠这么长时间守空房。大翠突然也红了脸,鼻子抖动得很厉害,接着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是夜,大翠像结婚第二天晚上一样铺好了被子,把炕烧得很热,早早上炕休息了。父亲回来时,大翠已经把自己剥光了,一个人钻在被子里“嘻嘻”地笑。父亲的身上又潮起那种欲望,呼地吹了灯,钻进被子就往大翠的胸前扑。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从炕这边滚到那边,又从那边滚到这边。父亲浑身是汗,感觉气越来越不够用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躁动让他觉得一阵阵潮涨,从脊背的深处传来一股麻酥酥的电流……

连着几天,两人都那样紧紧地抱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做。父亲粗糙的大手在女人的身体上游走,女人在他的怀里发出细细的呻吟。

一年后,大翠的肚子还是扁扁平平的,奶奶想抱孙子,于是就带她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后说你这媳妇还是个处女!奶奶于是就问了他们晚上的事情,大翠开始的时候羞得张不开嘴,最后才如实说了。她说东子跟她每天晚上都睡一起,奶也不知摸过多少次了,咋就怀不上个娃儿呢?endprint

医生哈哈大笑。医生对奶奶说:“明天让你儿子来一趟,我给他说该咋做。”

父亲去了一趟卫生站,回来后笑眯眯的,看人的时候很不自然。那天晚上,父亲胸有成竹地把女人压在身下。结婚整整一年的女人终于在一阵慌乱和痛楚中结束了自己的姑娘生涯。

父亲汗流浃背,疲惫得睁不开眼睛。

那一年父亲十六岁,大翠十九。

父亲婚后的第二年,人民公社开始成立,各地都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共产主义”生活——公共食堂。大梁庄的公共食堂像一朵鲜艳的红花,盛开在人民公社幸福的土地上。

这样的光景维持了一年,粮食大面积减产,村村都没有余粮,“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路线斗争天天搞,嘴可以封上,肚子可不答应。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漫长,社员们躺在黑漆漆的土炕上熬不到天亮。

身体衰弱的奶奶经常饿着肚子回家,两个姑姑和小叔也饿得面黄肌瘦,晚上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哭。奶奶在队上清粮的时候让父亲偷偷地在地窖里藏了一袋高粱,这些高粱本来是喂牛吃的,现在却成了一家人救命的东西。奶奶在一开始就预感到要出问题,不幸果然发生了,天灾人祸,到处都在遭年成。父亲在深夜移开地窖上的枣树,悄悄下去拿了一点放在锅里熬。那时很多人都在饿肚子,人在饥饿的时候对食物很敏感,高粱的香味从奶奶的屋里飘了出来,许多人贪婪地伸长了脖子,抖动狗一样的鼻翼判断香味的来源,最后循着气味找上门来了。

那时候虽然还是大食堂吃饭,但是每个人都定量供应,男人每天四两粮,女人和小孩每天二两。人们都饿疯了,顾不上粥的滚烫,拿起可以盛东西的家什舀了就喝。许多人被烫得大喊大叫,高粱粥几乎是直接灌进了肚子,接着便搂着肚子在地上滚。屋里的人越来越多,锅里的粥很快就见底了,大家于是就在屋里搜粮食,把炕都刨塌了,盆盆罐罐扔了一地。几个人把锅弄了个底朝天,然后拿起镢头就砸。大翠尖叫着扑了上去,用身子护着锅,脸上弄得全是黑。队长问哪里来的粮食?大翠说她从娘家带来的。队长说放你娘的屁!蒿庄的人都快饿死了,还有粮给你!给我好好搜,搜出来人人有份!小院一时人声鼎沸,角角落落都是人。一家人的心悬在嗓子眼儿上。人们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起来了,却忽略了那颗已经干枯的枣树。

第二天,队长要带父亲去批判,大翠像一堵墙似的堵在丈夫前面。大翠满脸漆黑,披头散发,身上全是头天晚上弄上的锅底黑,两眼闪着寒光,样子很恐怖。大翠说高粱是自己从娘家偷来的,与东子无关,要批斗就批斗俺吧!队长说既然这样就把两个人都带走!奶奶哭着爬了过来。奶奶说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媳妇,她怀着小孩啊!一帮人哪里顾得了这些,父亲和他的妻子被连推带搡押走了,身后传来奶奶歇斯底里的哭叫声。

连日的饥饿和劳累,大翠倒在了主席台上。父亲看见妻子的裤管里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他狂叫一声,劈手给了押他的人两拳,把妻子抱在怀里。大翠脸白如纸,她软得像团面条瘫在那里。一帮人慌了手脚,赶快抬她去卫生所。

大翠流产了。这是奶奶渴望已久的孙子。奶奶腿一蹬就昏了过去。

1958年的寒流似乎来得更早些,“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

家家已经断炊很长时间了,家里能做饭的家什也全部上缴炼钢了,玉米芯、高粱秆、红薯蔓很快就吃完了,大家于是开始吃树叶。山上的树砍光了,村里仅有的几棵树上的叶子很快被吃光了,最后连树皮都被剥完了。大翠的娘因为吃观音土中毒,浮肿得很厉害,浑身蓝荧荧的,弹指可破,睡倒后就没有再起来。大翠赶回去用一张草席埋葬了自己的娘,带回了自己的妹妹。家里本来就揭不开锅,又添了一张嘴,父亲只好把最小的妹妹送到大姑家去。大姑家在海岛上,四面环海,海浪每天冲上来的东西都被人吃了。

大姑没有孩子,嫁过去几年了,跟男人经常吵架。大姑的男人个头不高,心眼却很小。因为大姑模样周正,他防贼似的防着自己的女人。海岛上像样的女人不多,大姑的到来给那里带来了一抹鲜艳的颜色,岛上的男人,经常到大姑家串门。刚开始的时候大姑还跟他们说话,人走后男人便骑在她身上打她,后来就没有人再来了。男人又说大姑把村里的人都得罪了,打得比以前更狠。大姑受了委屈就回娘家住,哭着不回去。奶奶不敢对爷爷说,怕他脾气不好弄出什么事情。父亲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拿了一把菜刀就找姑父算账去了,结果被姑父用绳子捆着送了回来。父亲回来的时候满嘴是血,姑父说这小子要杀他,被他教训了一下。爷爷那天不在,回来后带着父亲去了海岛。姑姑的男人看见爷爷来了,心里就有些怯,小心翼翼地让爷爷进屋。爷爷二话没说,劈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小男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爬起来大喊救命。左邻右舍听到声音赶来了,见是姑姑的娘家人来了,他们虽看不惯小男人欺负女人的行为,但毕竟是有人找上门来寻事,要维护村里人的尊严,于是很快就围了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棍棒,虎视眈眈地看着爷爷,一步步逼近。小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得意洋洋地看着父亲爷俩,要父亲从他的胯间爬过去,他就饶了他们。父亲二话没说走了过去。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起来,等待着看一场好戏。父亲走到小男人的跟前,一矬身准备钻过去。爷爷喊了一声“东子”!父亲没理会。小男人看着岳父,眼睛眯成一道缝,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相当的猖狂。父亲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腹处,小男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裆部在地上滚。围观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大家 “啊”地叫了一声,操着家伙围了上来。父亲怒吼一声,一脚踩在小男人的肚子上,腰里抽出一把刀,搁在小男人的脖子上。小男人吓得傻了眼,村里的人也傻了眼,大家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会如此厉害!父亲说:“谁敢过来,我就宰了他!”大家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纷纷退了回去。

那以后,小男人再也不敢欺负姑姑了。爷爷笑嘻嘻地拍了父亲一巴掌,说:“狗日的,是我的种!”

父亲一家人也准备逃荒。人挪活,树挪死。不能坐以待毙啊!

奶奶坚持不走,要求父亲把她埋在爷爷的坟前,面向大海。父亲不同意,要背着奶奶走。于是大翠拉着两个妹妹,父亲背着奶奶,小叔跟在后面,一家人乘着夜色离开了祖祖辈辈居住的土地,离开了大海。奶奶一路上啜泣着,父亲不时地回头看,到处一片荒凉,阴风飕飕,凄凄惨惨。父亲走的时候来到爷爷的坟前磕了个头。父亲说:“爹,您先在这里安息吧,我们还会回来的。”爷爷的坟头面对着大海,与海浪朝夕相伴,想来也不会太寂寞。endprint

一路上,到处都是逃荒的人,有的村子不让逃,说这些人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抓回去就关了起来。有的地方把他们当流窜犯一样又遣送回去。这些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又跑了出来。人们什么也不顾了,只想着往有吃的的地方跑。父亲背着奶奶一路上提心吊胆,尽量拣没人的地方走。埋在枣树下的半袋子高粱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成了他们这次路上的活命粮。父亲每天会抓出来一把,分给每一个人。这一把高粱怎么也吃不饱,但毕竟是可以维持生命的。大家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拼命地喝水,遇到有草的地方就吃草根,运气好的时候能捉一只麻雀。麻雀还没出窝,飞不动。有一次他们还弄到了一只兔子,一家人围着火美餐了一顿。小叔总是喊着饿,哭闹着不好好走。父亲于是就踹他一脚,好说歹说乖哄他。小姑整天一言不发,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人瘦得就剩了一把骨头,感觉一阵风都能吹走。十多天后,小姑在河里喝水的时候一头扎了进去,再没有上来。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捶胸顿足。可怜的小姑只活了十岁,还没有进入青春阶段就夭折了。大翠妹妹因为吃了一种草,脸肿得明灿灿的,薄薄的一层皮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纸,蓝荧荧的,似乎能看见里面的五脏六腑。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产生幻觉,奶奶一闭眼就看见爷爷也跟着来了。爷爷面庞红润,精神矍铄,在空中轻轻一揽,奶奶便躺在他的怀里了。一股浓浓的海腥味让她陶醉,奶奶喜欢这种熟悉的味道,这种味道让她心里面感到踏实。再苦再累,只要躺在爷爷的怀抱里她都能坦然入睡,并且在睡梦中常常笑醒。爷爷说英子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啊?奶奶说家里啥东西都没有,吃么啊?爷爷说囤里那么多的粮食怎么都没了?奶奶说都没了,家家都没有吃的东西。爷爷于是就不说话了,浑身开始变冷。奶奶突然意识到爷爷已经离开了他们,于是挣扎着从爷爷的怀抱里出来。奶奶说你不去守那堆土,跟我们遭什么罪?爷爷说你们都走了,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里受难,要遭罪大家一起遭吧。爷爷说完后又抱起了小叔。小叔瘦得像个婴孩。奶奶知道爷爷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人了,他抱起了孩子,等于是带他去见阎王的。奶奶说你已经把一个孩子领走了,不能再领走这个孩子啊!朦胧中的奶奶沁出一身冷汗,挣扎着从父亲的脊背下来,嘴里“呜呜”地叫着。父亲本来脚底下就不稳,腿一软就趴在了地上。奶奶说东子啊,快看小明在哪里,你爹要带他走哩!父亲吃了一惊,忙回头看,早已不见了弟弟,于是搁下奶奶往回跑。

父亲的弟弟东明此刻正蜷曲在一堆沙土旁,奄奄一息。小叔的嘴里全是沙土,看样子他饿极了。父亲于是把身上的褡裢解开来拿出一把高粱,掰开小叔的嘴塞了进去,然后又给他灌了一碗水。小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无力地看着他流泪。父亲把弟弟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说小明啊,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能死,不能死的。再过些天就到济南了,到了那里就有吃的东西,我们一定要坚持啊。小叔紧紧地抱住了哥哥,用力地点了点头。

父亲捧着弟弟的脸激动地说:“东明好样的啊,咱们一定能够坚持到济南的!”

大翠的身体一天天地瘦了下去,跟消雪似的,减肥效果很明显,人都瘦到了极致。大翠人本来就黑,这一瘦,更显得像非洲人似的,大大的脸盘上只觉得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在闪。父亲原来很讨厌大翠的胖,觉得她像猪似的,大翠为此还减了一次肥,几天不吃东西,结果饿得差点虚脱,被奶奶狠狠地骂了一回。肥没减下去,人更壮实了。父亲曾幻想过她身体苗条的样子,那是他决定死心塌地跟大翠过日子,承认她就是上苍赐给自己的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是有些憨傻,但是她纯真善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每天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回屋里倒了奶奶的尿盆,然后洗手做饭。饭做好后她总是在一家人都吃完后自己才吃。饭多了多吃,少了少吃。有时两个小姑和小叔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大翠便拿起他们的碗一个个地舔,一个饭渣子也不留。大翠说她小时候受过饿,娘要求她每顿饭都舔碗,一家人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奶奶说都是一家人了,大家一起吃吧。大翠笑着说她吃得快,不用奶奶操心。父亲有几次都看见妻子饿着肚子上炕。大翠晚上睡不着,起来拼命地喝水。父亲说你这样不行,要不就给自己做吧,反正家里又不缺这点粮食。大翠说她身体好,喝凉水也长膘,没事的。婚后几年,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很少有什么病灾。公社成立前在地里干活,她比父亲干得多。奶奶常常说东子啊,娶了大翠是你的福分,她把活都替你干了,你一定要善待她啊。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很明亮。这个女人对自己是发自内心、全心全意的好。有时在地里干活,她经常把属于父亲的那一份都干了。男子汉的自尊心受到影响,父亲便骂她,甚至动手打她。那时村里的人都喜欢开大翠的玩笑。他们不敢当父亲的面,瞅着父亲不在跟前的时候就问:“大翠啊,你晚上跟谁在一起睡呢?”大翠羞得满脸通红,说晚上跟小姑子小叔子一起睡。他们于是又问:“你小叔夜里摸你的奶没有?”大翠说:“小明没摸,东子摸了。”大家哈哈大笑。这时父亲来了,知道大家又在开他们的玩笑,一时恼羞成怒,拿起镢把就打。大翠尖叫一声,捂着头就往回跑。奶奶知道了便收拾父亲。奶奶说父亲跟爷爷年轻时一样,不知道心疼女人。父亲说大翠憨着哩,尽胡说八道,弄得他在村里都不好意思见人哩。奶奶说大翠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就问他的父母晚上是不是睡在一起?他爹有没有摸过他娘的奶?如果没有,那他是从哪来的?那时候大翠对摸奶就可以生小孩的理论深信不疑,奶奶这样一调教,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父亲也很单纯,男女方面的事知之甚少,于是两个成家立业的人睡在一铺大炕上一年多只知道摸奶,成了大梁庄人的笑谈。

大翠一年未孕,奶奶着急了,把他们带到了卫生所。从卫生所回来后父亲才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男人,而大翠也是从那一刻起才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两个青春年少的男女一旦尝到爱情的滋味,便深深地陷了进去,不能自拔。那段时间是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朦胧的灯光下,父亲发现自己的女人其实并不难看。大翠除了黑,就是胖了些,腿粗腰粗胳膊粗,缺乏女人的妩媚与娇柔。但是这样的女人也有自身的好处,那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几乎可以做男人的棉被了。身子单薄的父亲被一团肥肉包裹着,脸颊依偎在敦实柔软的乳房上,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特别是在寒冬腊月的日子,那更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后来大翠有了身孕,父亲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处处呵护着自己的女人,连奶奶都诧异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跟他老子一样,终于知道心疼人了。大翠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每天唱着出唱着进,白天忙完了地里的活,家里的也全承包了。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段时间,父亲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endprint

然而好日子稍纵即逝,来得快也走得急。一场天灾人祸将他们从天堂扔进了地狱。父亲算了算日子,他们出来已经有三个月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狼藉的景象,萧条得很,衰败得很。距离济南到底还有多远,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只是把它作为一个终极的目标在奋斗。人有了目标和没有目标是不一样的。济南现在已经成了一家人心目中的天堂,如果没有这个理想中的神圣之地,他们就漫无目的地在荒地上奔走,说不定一家人早就死掉了。

口袋里的高粱已经不多了,每人一天一把,有野菜充饥的时候几天吃一把,然而高粱还是很快就要完了,顶多只能凑合几天了。

父亲把剩下的一点粮食掂了掂,又掂了掂,望着苍茫的原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天来了,万物生机勃勃,可是受苦受难的人依旧生活在寒冷的冬季里,没有力量走出这个季节。初春的齐鲁大地芳草萋萋,冷风挟着黄尘掠过丘陵,在山峁上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嘶啦啦的,令人心底发寒。山峁上光秃秃的,没有树,也没有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颜色,统一齐整,没有一处亮丽的地方。

没有月亮的晚上是星星的舞台,一条银河牵着满天的星斗在旋转,人于是也跟着旋转了起来。父亲似乎又回到了久违的童年,奶奶拉着他的手在海边等爷爷回来。星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天际,远处的星星似乎已经坠入大海。父亲问那些星星是不是掉进大海了?奶奶说是啊,星星在天上跑累了,就会到海里洗个澡,然后再回去。于是等到爷爷回来的时候父亲便搂着爷爷的肩膀要星星,爷爷哈哈大笑。爷爷的笑声很硬朗,跟海边的风似的撞击在墙上,然后穿越窗子飞出院落,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时候,南边的天际上会划出一道很亮的光线,一颗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坠了下去,奶奶就开始叹息。奶奶说不知谁家又要死人了,流星是扫把星,不吉利。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噙着泪,一闪一闪的。于是父亲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软塌塌的。父亲祈祷最好不要死自己的人。奶奶说其实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有主,谁的星星坠落了,那么这个人就活不长久了。奶奶说爷爷病重的时候她就看见一颗星星从南方的天幕上坠了下去,那时候她的心就“咯噔”了一下,最后不幸还是落在他们家里,爷爷随他的星星走了,走得很匆忙。

父亲小时候奶奶给他讲了很多关于天上的故事,因此每到繁星满天的时候他都要在院子站上很长时间。父亲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星,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

那天晚上,父亲看见南方的天际上又有一颗流星坠落了。父亲的心情很平静,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久久难以入睡。也许这里又将有一个人离开了。在那样的年代,死一个人是很平常的事情,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即使同一个村子的某人死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埋葬,第二天见了熟人说一声,听的人面无表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麻木得近乎残酷。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或许第二天自己就永远醒不来了。

所有的村落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没有一丝生气。走在灰黄的村道上,如果有笑声从身边传过,人们衰弱的神经便会高度紧张,那声音似乎是从地狱的深处传上来的,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父亲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身子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冷风一下子就吹透了……

太阳似乎也开始捉弄人了。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又变成了两个,它们在父亲的头顶盘旋。奶奶每天都在昏昏欲睡中度过,更多的时间他们几乎是在原地踏步,根本就没有走多少路程。父亲每天弄来的食物首先保证奶奶的需要,然后是弟弟,接着是大翠,最后一个人才是自己。小姑已经死了,大翠的妹妹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小姑娘的喉咙已经失去了吞咽功能,消化系统也完全失灵了,吃什么拉什么。大翠妹妹跟小叔年龄差不多,身体骨瘦如柴,肋条骨像搓衣板似的,一根根凸在外面,被一层薄薄的皮紧包着。细细的脖颈已经不能支撑她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看着人骨碌骨碌地转,没有表情。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证明人还活着。

大翠说她活不了啦,不用浪费吃的了,留着给有希望到济南的人吃吧。其实那时候父亲每天给每个人的吃食差不多都一样多,大家都还坚持着。小姑娘因为高烧不退,虚脱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出来了,暖烘烘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大翠的妹妹没有醒来,安静地离开了。父亲用一些干草裹了那瘦小的身子,埋在小河边。

大翠说:“死了好,省得再遭罪。”

大翠的身子越来越虚了,经常栽倒。栽倒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爬起,虚汗淋漓。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大翠永远都有使不完的力气,并且永远都是乐观向上的,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牛。奶奶也喘得越来越厉害,眼前常常出现幻象,有时大白天说她看见爷爷了。

父亲觉得再不能这样走下去了,得找个地方住下来找吃的,否则一家人都会被饿死。父亲搀着奶奶,大翠拉着小叔,四个人几乎是一步一挪地前进,有时手脚并用,走一步歇一歇,再往前迈几步又停下来喘一会儿气。后来脚都不听指挥了,明明是往前走,却趔趄着往后倒,眼前一片火花,溅得到处都是。火花在身上烧了起来,父亲觉得浑身燥热异常,心油汪汪的像被掏空了似的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春天的脚步很迟缓,寒冷的空气盘旋着不愿意离开。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斗预示明天又是个艳阳天,可是大翠却倒下了,倒在父亲的怀里。大翠说东子俺走不动了,身子不熨帖,想睡在这里,不走了。大翠说话的时候很轻柔,是贴在父亲的耳朵上说的,父亲都觉得她不像大翠了。以前的大翠不是这个样子,大翠说话一贯高喉咙大嗓门,伴随着一阵有些夸张的笑声。今天的大翠特别温柔,特别缠绵,真的不像大翠了。父亲说你是不是又在说胡话?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坚持到济南吗?谁也不许退缩的。大翠说俺走不动了,想休息休息,俺现在感觉冷,东子你抱紧我行吗?父亲说你在我的怀里呢,大翠,你看我的脸,离你很近很近。两滴热泪滴在大翠的脸上,顺着消瘦的脸颊往下滚。大翠的嘴唇动了一下。父亲的眼泪咸咸的,大翠感觉到了,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大翠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下漂上来的,有些虚无缥缈的感觉,父亲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大翠说东子,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说现在是晚上啊,满天的星斗,有些遥远,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大翠说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星星,俺什么也看不见啊。父亲用手捧起了她的脸,大翠的脸硬邦邦的,没有弹性,眼睛瞪得很大,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翠说东子,你再用点力气,抱紧俺,俺还是觉得有些冷。父亲说我抱着你哩。大翠休息了一会儿,不再说话,感觉喘得很厉害。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幽幽的,父亲要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才能听见。大翠说了很多话,平日里不说的话也说了。大翠说东子,俺没给你养儿郎,也没养闺女,你恨俺吗?父亲说我不恨,我怎么会恨你呢?没有儿女我们以后还可以再生啊,只要你保住了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翠说东子,俺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开始喜欢你了。离开你,俺就想得不行。跟你在一起吃苦,俺愿意。做你的女人,这辈子知足了!你是俺最亲的人,比俺爹俺娘还亲。父亲说你爹你娘死了,我就是你的亲人啊。大翠的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鼻子一抖一抖地在收缩,眼角溢出两绺细细的眼泪,亮晶晶的。她喘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歇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幽幽地说话了。大翠说东子,你摸摸俺的胸口,俺觉得那里堵得慌,热烘烘的,闹心。大翠的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模模糊糊的,只有父亲才能听懂。父亲流着泪点点头。父亲的手从大翠的前襟伸了进去,昔日饱满浑圆的乳房已经没有了,大翠的乳房只剩下两张蔫皮耷拉在胸前。皮肤凉凉的,心脏跳得很慢很慢,似乎马上就要停下了。大翠说你摸着俺的心脏了吗?父亲说我摸着了,你的心一直在跳动,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大翠的胸前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父亲觉得很奇怪,于是就拿了出来,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到了那个用裹肚做的袋子,袋子里面装满了东西,高粱、干萝卜、花生皮、地瓜蔓等等,还有一块黏乎乎的东西。父亲突然想起大翠最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原来她发现高粱已经吃完了,还没有到目的地,所以就不吃东西了。前天他们打死一只兔子,一家人把它活剥了,只有大翠没有吃,她把兔肉悄悄地藏在了袋子里。父亲说大翠啊,你咋这么傻?你的这点吃的救得了谁?这样你会没命的,你知道吗?我要求你现在就把它吃下去,现在就吃!父亲说着就打开了袋子,袋子鼓鼓囊囊的,带着大翠的体温的袋子沉重得他都拿不动了。袋子掉在了地上。父亲哭喊着抓了一把高粱就往大翠的嘴里填,大翠摇着头咬紧牙关,拒绝进食。人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父亲用了很大的力气也没掰开那张嘴。大翠躺在父亲怀里睡着了,身子渐渐变凉,头垂在一边……endprint

父亲不相信大翠这么快就倒下了。他不相信。大翠的韧性他知道,她比男人还有毅力。她怎么会倒下呢?她的身体多么强健啊,她每天有使不完的劲,永远也不知疲倦。记得刚结婚的时候父亲年龄还小,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像母亲一样呵护着他,不管是干活还是一起出去,只要谁对丈夫不尊敬,她就会挺身而出。出身贫寒的女人从小吃苦,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挟裹着一股风。父亲轻轻地把妻子放在地上,跌跌撞撞来到小河边。星光下的河水淙淙潺潺,发出细碎的声音。这时月亮出来了,月牙儿把山野映得灰蒙蒙的。借着微光,父亲发现一摊泉水边有只小青蛙正在跳来跳去。他想捉了那只青蛙给大翠救命,青蛙蹦蹦跳跳,几次从他的手心滑过,似乎在有意跟他捉迷藏。父亲费了很大的周折终于捉住了那只小青蛙,来到妻子的跟前。他大声地喊着大翠的名字,把青蛙的一条腿撕下来放在女人的嘴里。女人的牙关咬得很紧,一股污血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父亲搂着大翠已经冰凉的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翠死的时候穿着她结婚时的那件红棉袄,这也是她最喜欢穿的一件衣裳。棉袄上印着碎花,星星点点的。平日里大翠总是给棉袄上革免一层破布,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拆下来,让人眼前为之一亮。夏天的时候她把里面的棉花掏出来,变成了一件夹袄。棉袄上原来是布条做的扣子,盘得很整齐。后来父亲有一次赶集,看到供销社有几枚闪闪发亮的红纽扣,非常漂亮。他把本来准备买菜籽的钱买了那几枚扣子,大翠高兴得睡不着觉。

父亲拆下了其中的两颗,用手帕包了起来,藏在自己的怀里。

一同出来逃难的一家人死了三个,父亲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人一下子全垮了。

他抱着大翠就那样坐了一天,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壳,身子也随大翠飘了起来。大翠在前面飞,父亲在后面吃力地追赶着。大翠说东子你快点啊,前面有很多好吃的哩,我们好好吃一顿吧。父亲的眼前出现了蔬菜馒头,还有红薯芋头。父亲坐在那里贪婪地吃着,大翠看着他嘻嘻地笑。父亲说大翠你也吃啊,别那么傻愣着看我,又不是没见过。大翠说俺天天看你都看不够,你吃吧,俺不饿。父亲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啊,咋会不饿呢?大翠说俺身体好,真的不饿,不信你看看,你看看。大翠说着就撩起了胸襟,露出白晃晃的胸部。大翠的身子真的很结实,一对乳房像鸽子似的要飞起来。人也变得白皙了许多,漂亮了很多。这时父亲看见大翠的妹妹过来了。小姑娘饿得精瘦,衣衫褴褛,眨动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心慌。父亲说你们赶快过来吃点东西,这么多好吃的我一个人吃不完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就那样痴愣愣地看着他。接着父亲看见大翠的娘也来了。大翠的娘看见女儿就号啕大哭:“俺可怜的闺女哟,你们咋就这么苦命呀!娘对不起你们的爹啊……”大翠娘哭着哭着,突然向父亲走了过来。父亲猛然抬头,发现大翠娘披头散发,嘴里龇出一对利牙,张开鸡爪子一样的手狞笑着扑了过来……父亲沁出一身冷汗,急急地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腿沉得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父亲满头大汗,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娘!”

父亲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满脸是泪,一声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东子,东子你快醒醒,你不能撇下俺们娘儿俩就走啊!你爹不要我们了,难道你也不要我们了吗?东子,你快醒醒,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怎么向你爹交代啊……”

父亲听见了奶奶的呼唤。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强打精神想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父亲说娘,大翠呢?奶奶说大翠殁了,俺跟小明把她拉到树洞里了,让她在那里安歇吧。父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树洞的方向跑,几十米的距离跌倒了几次。父亲说我们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大翠要跟我们在一起啊!父亲说着已经扑倒在大翠的跟前。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奶奶厉声的呼喊:“东子,你给我回来!男子汉大丈夫,一点出息也没有!人死不能复活,你难道让我们全家都死在这里吗?你这个样子对得起你的爹吗?”奶奶从来没用过这种口气跟他说话,每次爷爷打父亲,奶奶都会奋不顾身地替他求情。

父亲慢慢地抬起了头,看见奶奶满面怒容地站在那里。奶奶拄着拐杖,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飞舞。

父亲拣了一些柴火,堵上了树洞,把树洞跟外面隔成两个世界。父亲扬起头看了看这棵大树,阳光透过枝丫刺得人眼疼。大树老态龙钟,身上空了很多洞,许多地方已经干枯,薄薄地连一张皮,古树却依然活着,甚至吐出了嫩嫩的细芽。乌鸦在上面不断地盘旋着,对着下面这几个行将就木的人“哇哇”地叫。

奶奶说:“东子,小明,我们上路吧。”

一家人走出很远,父亲突然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回头看,那颗大树燃起了熊熊火光。恍惚中,父亲似乎看见大翠披头散发跑了出来。

父亲大喊了一声:“大翠——”然后冲着火光扑了过去……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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