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武士俑

寇挥

1

你只有爱她的权利，而无强迫她爱你的权利。

虞初的母亲相信数百万兵马俑中有一个金武士俑。这个武士俑是用足足一战车黄金塑成的。它是一个铠甲武士俑，还是一个战袍武士俑？不得而知。全金的或者说纯金的战袍与全金的或者纯金的铠甲，哪个更具有艺术价值，没见到实物，真是不好判断。

2

“虞初，我的儿，你不要难过，妈妈不要紧的。你更不要哭，要坚强。妈妈研究了一辈子兵马俑，发现了很多东西。但只有一个遗憾，就是那个金武士……”

“妈，据我了解，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虞初说。

母亲文艺伸出的手颤抖着。这只颤抖着的老年人的瘦弱的手上满是鸡皮疙瘩，这层皮是直接与骨头相连的，中间没有任何脂肪了。皮肤在骨头上面滑动，好像会自行脱落下来。这层皮不像是长在上面的，而是披在骨头上的一件衣服，她穿着这层皮——这样来形容她的现状是比较准确的。这只颤抖的手，颤抖着碰到了她儿子的荧荧泪眼上，她还没有来得及揩抹，泪珠就掉落了。大地似乎发出了沉重的巨大声响。大地是一面鼓的话，这泪珠便是参天鼓棰了。

虞初握住了母亲的手，这只苍老的手在儿子的手掌里似乎找到了安全，宛若暴风雨中的一只小鸟。

“儿子，你已经大学毕业了，有了很好的工作，妈妈也应该放心了。”

“妈妈，再不要操心了。”

“我知道，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妈的心，儿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知道。”

“这不是你所想的那种知道。一个人的心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是不会知道的，纵然是母子，也是不可能知道的。这颗心烂了……”

“妈，你不要太悲观了。”

“妈一辈子什么时候悲观过？妈妈是想把一件事情交代给你。”

虞初的眼睛亮了，他不再落泪。

“你说吧，我一定会办到的。”

“你这样说，我觉得十分安慰。妈妈寻找了一辈子，没有找到那个金武士，我相信它是绝对存在的，你就答应妈妈，继续寻找它。”

虞初沉默了。

“这好像是一件没有啥希望的事，但我要求你还是要答应我。”

“我答应你，妈。”

3

这是什么年月？虞初，那是古代，是二千二百二十三年之前。嬴政，叫他赵政也对，这个人为他自己命名为皇帝，历史上就叫他秦始皇。这个叫嬴政的人就要死了，他终于认识到了他战胜不了死亡。他似乎什么都能做到，他就是无法使自己永生。他还有一个不能。他一生到死都没有得到那个他爱了她一生的女人的爱。这个女人名叫蜀青。他没有得到这个叫蜀青的女人的心。他就要死了，他叫赵高派人火速把这个女人接到沙丘，他想见这个女人最后一面。这个女人的祖上是巴蜀那儿的人，她的祖先自从巴蜀被秦灭后就迁徙到了秦国的边境地带。蜀青出生时，她的先祖已经在秦国居住了近一百年了。她是个寡妇，更重要的是，她是个陶土雕塑艺术家。她对水银也稍有研究。

秦朝时是这么称呼的吗？

我是为了说得叫你更明白些，才这么说的。我想像这样的技术人才，在秦朝时是叫做士的。术士其实是一种政治知识分子，观察天象，预测地上皇朝的命运，还推算皇帝本人的寿命，把这种人叫做术士的话，最好给前面加以“政治”两字。她热衷于兵马俑的雕塑，特别是对于武士俑，她的雕塑技术几乎是拔尖的。

秦始皇爱的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人。

但这个女人不会爱他的。她永远不会爱他。

秦始皇那是天字第一号的男人，她为什么就不爱他呢？

这个女人厌恶战争，厌恶残暴。灭六国战争，打了多少年啊，蜀青刚懂事的时候，心里就刻下深深的印痕。她的成长过程就是战争的过程。

不是有许多人赞颂秦始皇统一了中国？

那是因为他没有死到这场战争中。

二千二百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4

蜀青生活的小镇名叫犬瓜镇，小镇上有一个男孩与蜀青一般大。这个男孩名叫巴生，他的先辈是从巴国那儿迁移来的。

巴生与蜀青有着一个共同的先祖背景，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巴蜀的精华基因。男孩长大了，是个英俊的男子。三四岁的时候，男孩与女孩心里就相互爱慕了。当孩子们的母亲带着孩子到小镇边的林中空地游玩时，他们会时常相遇。大人们聊天时，孩子们就疯到一起去了。巴生总爱把蜀青抱住。男孩抱住女孩不放手，时间长得男孩的母亲都不好意思了。她对男孩喊道，好了，把蜀青放开吧。男孩比女孩还小上个三四个月。当男孩抱住女孩时，女孩是十分喜欢男孩抱的。有时候男孩不抱她了，她还逗男孩抱她。大人们总是笑一笑。蜀青与巴生就是在这样的欢乐中渐渐长大的。蜀青心里的巴生就不是一般的男孩了，他在她的心里占了位置，她的心就沉甸甸起来了。蜀青在巴生的心里也有独立空间的。

巴生十六岁的时候，被征为武士，巴生就得离开他心爱的姑娘到前线打仗去了。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那时的秦国与其他国家打仗，几乎都是肉搏战。秦的士兵没有一个戴头盔的，穿个战袍就行了，他们是虎狼之师，把敌国的战士全当了猪羊一般屠宰。他们越是不要命，他们反而活的机率就越大。但是巴生的血统里流的不是秦人的好战拼死之血，他是巴蜀那样的山水滋润的，他活的概率就小得多了。蜀青似乎也隐隐感觉到了巴生此去凶多吉少，他们提前举行了合卺仪式……之后，巴生就到灭六国战争的前线去了。

没有多长时间，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说巴生阵亡了。巴生的尸体被运送到了犬瓜溪畔。接着就有秦国的官吏来到犬瓜镇巴生的家，向巴生的父母表示慰问。

蜀青就成了寡妇，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寡妇。

5

那个来到犬瓜小镇的秦国官吏就是嬴政，他经常以微服的形式到他统治的民众中去，特别是对于那些战争中阵亡的家庭，为他作战的武士的父母，他要亲自去安慰他们。嬴政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了巴生的未亡人蜀青的。他为什么会被蜀青吸引，这也许与她的寡妇身份有关。嬴政不是一个一般的人，方方面面他都不会同于常人。他几乎没有爱一个女人。他心中没有爱，所以他不设王后皇后。按照现在的说法，他不会要一个女人做他的妻子的。他可以有无数的姘妇，但他不会有一个妻子。当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男人才把这个女人当作他的妻子。妻子是唯一的。后也是唯一的。皇后王后也就相当于我们平常人的妻子。endprint

嬴政爱上了这个十六岁的小寡妇。问题是，蜀青到死都不会爱上嬴政。

6

躺在沙丘宫里的秦始皇意识到他的生命也有终结的一天，他的长生不老梦就要破灭了。在平原津黄河岸边，他开始生病的时候，就把蒙毅派到会稽山去祭祀大禹了。蒙毅是他的内务部队的司令，他把这样的人派去干这样的事，说明他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到达沙丘时，他是住在他的金根车里的。他想住在车里度过他的病。可他的病，这一次就是他的死了，他再也没有希望度过去了。后来他就叫赵高、李斯，还有他的儿子胡亥把他从金根车里搬到了离宫里。这个时候，他对他的死已经有了清醒的认识。他是公元前259年出生在赵国的，他也将死于赵国。这恐怕就是命数吧。这一年是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意识到他还没有50岁，对于这样的岁数就要离开人世了，他觉得悲哀。他没有办法不想到他的祖先。祖先们全出现到了他的眼前。他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八百年间的事和人历历在目。

7

李斯、赵高、胡亥，还有寡妇蜀青，这四人围在秦始皇的病榻旁。他扫视了一下围到在床榻边的四个人。李斯、赵高和胡亥是跪在床边的地面上的，而只有寡妇蜀青是站着的。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心中的沉重到底有多重，连他们自己也衡量不出来。重于终南山吧。

“你们都坐到床榻边上吧。”秦始皇声音低弱。

谁也没有动弹。

“你们离那么远，我说的话我怕你们听不清楚。”秦始皇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三个人走到了秦始皇跟前。

“坐下吧。”他的手无力地示意到。

三个人坐到了秦始皇身边。

“哈哈，真是天意啊。”

三人惊悚，神色突变。

“我是说把蒙毅派走了，这是天意。”

沙丘宫瞬间好像进入到了冬天，两位大臣与皇帝的儿子浑身感觉到的寒冷不是衣服所能抵抗得了的。我的儿，虞初，你听着没有？

我听着哩，妈。

“我明白我为何会躺在这个地方。纣王在这里搞什么酒池肉林，把肉挂到树枝上，把美酒倒到池子里，搞什么男子追女子，凡是追上女子的男子必须与其交媾，纣王以观看这样的事为乐。他荒淫到了什么程度？这事就是在这儿发生的。赵武灵王被他儿子活活饿死到这儿，赵武灵王竟然饿得掏雀鷇去吃，鸟子和老鼠是救活不了他的。我能想象到他饿死后的躯壳是什么样子的……”

秦始皇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说不下去了。李斯与赵高连忙摩挲秦始皇的胸和背，并大声地叫太医来。秦始皇挥手把太医赶走了。

“我就要死了，叫太医干什么？不许再叫他来。我现在就给你们宣读我的遗诏，你们听着。”

李斯、赵高，还有胡亥，三个人连忙跪下了。秦始皇一字一顿朗读他的遗诏。

8

儿子，虞初，妈研究了一辈子兵马俑，在秦始皇的陵墓周围工作了几十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秦始皇在他临死前，是向李斯、赵高和胡亥三个人宣读了他的遗诏，还是只对赵高一个人？还是对李赵二人？历史上记载的那个叫长子扶苏“会咸阳而葬”这个遗诏假如真的有的话，无疑是当着丞相、行符玺令、儿子宣读的，宣读完了之后，奄奄一息的秦始皇把赵高留下了，随后，他向赵高传达了他的秘密遗诏。一定有这么一个秘密遗诏。

什么样的秘密遗诏呢？妈。

秦始皇命令赵高毁灭大秦帝国。

他疯了吗？

秦始皇没有疯。他颁布给赵高的就是这样一个秘密遗诏。在场的还有一个人。

蜀青？

对，孩子，就是这个秦始皇爱她爱了一生的女人，而她却到秦始皇死，也不爱他。她就是寡妇蜀青，当然她也不过二十七八岁。

正是韶秀年华，好时光。

对，你说得对，儿子。蜀青这么年轻，她已经守了十几年寡了。

9

这个要赵高毁灭秦帝国的遗诏也许并不是专对赵高一个人的秘密遗诏，而是宣读给李斯、胡亥和赵高还有寡妇蜀青四个人的。虽说是四个人，但它在性质上似乎还是属于密诏。虽说诏书都是机密，都是绝对机密的，但这个遗诏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诏书。可以推想它颁布的形式存在两种，一种是秘密颁布给赵高一个人，一种是颁布给李斯、胡亥和赵高还有蜀青四个人。如果秦始皇考虑到颁布给李斯和胡亥的话，会遭到他们的抵制，就秘密颁给赵高一个人了。蜀青的身份是民间性质的，她的存在与不存在对秦帝国的权力层来说都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秦始皇心灵的一个砝码而已。

不管是对李斯、胡亥、赵高三个人，还是对赵高独自一个人下达了这个遗诏，这个诏书都将是天下第一号的密诏。即使颁发给了李斯，他也阳奉阴违，不会真正执行的。胡亥也不会执行的。根据历史，只有一个人执行了这个密诏。而且，他成功了，彻底毁灭了秦帝国，完成了秦始皇临终前的重托。

妈，我不明白，秦始皇死前为什么会下这样一个密诏？秦从他们第一代祖先开始，到秦始皇时，已经是第三十六代了，他们经过了六百多年由西向东的扩张，灭了六国，把自己膨胀到了最大限度，由大夫到诸侯再到国君，称王，称帝，秦始皇杀了他母亲帝太后的情夫、他的假父和仲父之后，有人说他是续六世之余烈，其实是三十六世血脉精华浓缩，在秦始皇他自己真正掌握大权之后，经过多年的战争准备，打了十年战争，说它是世界大战一点也不过分，之后，他统治这个帝国，公元前221年到公元前210年，统治了这个帝国十一年，他怎么会在临死前叫他的大臣毁灭它呢？

10

这是一个完全与世人认识的秦始皇相反的秦始皇，这是真正的秦始皇，可悲的是，真正的他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迄今为止，只有妈知道。儿子，虞初，你是世上知道这个事实的第二个人。妈一直不想把这个研究结果告诉外人，就是怕没有人相信，妈想寻找到更能说服人的依据。问题是，这是二千二百二十三年前的事了，而且没有丝毫的文字遗存。妈虽然明白是这么回事，但是证据呢？人们要的是证据，历史与现实要求的也是证据，没有证据，没有人会相信妈妈的研究的。虞初，找不到证据，妈妈一生的心血也就白费了。endprint

妈，你不要悲观，不会的。

你不是常问起寡妇蜀青吗？她是我们中华民族伟大的雕塑艺术家，在她所处的那样的古老的年代，她创作了一个金武士，这个金武士俑的外表上涂的颜料是与其他成千上万的武士俑一模一样的，一旦把它放入庞大的兵马俑军阵之中，恐怕连寡妇蜀青自己也辨认不出来了。这个金武士一定存在，儿子，你寻找到了它，也就能证明秦始皇生命最后一刻的秘密遗诏了。

妈，我一定会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的。（金武士俑的内胎里刻有秦始皇的密诏原文，是寡妇蜀青所为）

11

秦始皇这个残暴了一世的人，在他临死之前怎么会决定毁灭他所打造的集权帝国呢？这无疑是一个费解的问题。丞相李斯不会明白，胡亥不会明白，但是赵高一听就明白了，蜀青也是非常明白的。或者说这里面，四个人里面只有胡亥一人不明白，连李斯心里都是明白得跟镜子似的。他可能只是假装不明白而已。这是把前提假设为嬴政是把密诏宣布给了他们四个人，而不是仅仅把它嘱托给了赵高。赵高这个人在历史上的面目是丑恶的，大奸大恶，但他也许是真正的秦始皇的密诏的忠诚执行者。

儿子，我想秦始皇不会在他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把密诏交代给赵高一个人的。他想赵高一个人不会有那么大的能量。这样一分析，他传给李斯、胡亥和赵高他们，这样似乎更符合实际情况。问题是，传示给了李斯这样的人还不如不传示给他，他不但不会执行，还会竭力抵制。这不，他们从始皇的寝室一出来，李斯就表示了怀疑：皇帝病得太重了，他发布的这个密诏，你还是把它暂时收起来吧。这本来也无法传示天下。胡亥也觉得那是皇帝病得太重的结果，不能当真的。

李斯、赵高和胡亥便散开了。

蜀青没有走。没有人叫她走，也没有人叫她不走。她是可以自由行动的。她进出皇帝的寝室，武士们并不阻拦。

秦始皇想到他已经把密诏交给了丞相李斯、行符玺令赵高，至于他的小儿子胡亥，他倒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密诏的。虞初，我的儿，妈要在这儿纠正一下，前面秦始皇传他的密诏时，胡亥并不在跟前，接受密诏的只有李斯和赵高。寡妇蜀青有可能在身边，也有可能不在身边，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她在不在皇帝身边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素。这样的话，密诏也就只有两个人知道。赵高是掌握帝国大印的，密诏也就自然由他保管了。李斯极不愿意与这个密诏粘连，他可能想把它一把火烧掉了事。问题是，他一旦向赵高索取这个密诏，他的企图就会暴露，他只能寻机行事了。

随后，赵高独自来到了秦始皇的寝室。赵高走到秦始皇卧榻跟前。秦始皇睁开了眼睛。他病入膏肓的目光里出现了赵高谦恭求教的神态。

我想你会回来的。

赵高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拍秦始皇的马屁，说什么皇帝圣明。他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代替他的嘴把要说的话全都表达了。

我倒奇怪李斯接了这样一个遗诏，他竟然能够轻松地走了。你回来了，这很好，我就利用这死前的时间跟你说一说吧。现在休息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等我死了，我就会永远地沉睡下去了。我不能把这点时间浪费了。你听着，我为什么会传下这样一个遗诏。当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死了之前，我是以前那个我，可当我真正相信了我就要死了，而且从心理上也愿意接受有这样一个死之后，这时的我就是另外一个我了，也就是现在的我。那边是蜀青吗？

就是她。

叫她过来，也听听吧。

蜀青，你也来听听。

我听着呢。

你离那么远……你还是过来吧。

蜀青走到了卧榻跟前。秦始皇看着她。

12

虞初，我的儿，你可能不会相信秦始皇居然会有这样一番忏悔，妈也不会相信，天下所有的人也不会相信，尤其是活在现世的华人，大陆上的华人，还是海外及海岛上的华人，他们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的。我的儿，你听妈讲述的秦始皇的忏悔之后，你就会相信的。你相信了，你就会找到那个铭刻着密诏的金武士，你看到了那密诏，你就会相信了。天下的华人只要他们看见了那个密诏，他们也会改变他们的看法的。千百年来，观念根深蒂固，刻骨铭心，已经深入到了中华儿女的骨血里去了，改变起来会是多么艰难啊！

秦始皇是这样对赵高和寡妇蜀青解释他为何会写下那样一个遗诏的——

自从在平原津黄河渡口患病以来，我就进入到了思考状态中。一个人得了病，他的身体的功能几乎丧失了，可他的思考能力却变得异常活跃。当然，开始时，我还没有思考得这么深入，我不是还把蒙毅派到会稽山祈求大禹去了，我还是想活啊，想活就得祈求神灵。在大海边，我不是叫徐福继续到海外去寻找不老之药吗？到了这沙丘，住在这个宫殿里，我才真正放弃了长生不老的非分之想。那是不切实际的啊，世间哪儿有不死的人？当我想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之后，我就要思考我的先祖和我自己的事了。

我的先祖及我们秦国是世界的祸害啊！

而我更是人间的灾星。

自从我们秦人立世以来，就一直千方百计地向东扩张，我的祖先的遗体一步步地向东埋葬，他们的坟墓好像是一个一个的路标，标示着秦人向东扩张的罪恶。是罪恶啊！从秦亭那个地方沿着清洌的汧水和浑浊的渭水一步步地把都城迁徙过来，汧，汧阳，汧渭之会，平阳，雍城，栎阳，咸阳……每向东扩进一步，都会有大的战争，杀戮了多少当地居民，定都咸阳之后，与多国争天下，打了多少大仗、恶仗，光杀赵国人就杀了多少？

儿子，他多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希特勒！

我灭了六国，杀的人多得可以把大海填满。我并不是为了天下的和平而这样干的，我纯粹为了秦国的扩张。假如我不打扩张战争，天下立即就会太平。难道有发动战争是为了和平这样的道理？这不是强词夺理是什么？这是恶霸的逻辑。本来在秦国坐大以后，秦国可以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七国和平相处，共同发展，假如有哪个国家不讲王道，胡作非为，秦国可以联合其他几国，把它教训一番，天下也就安宁了。哪儿会死这么多的人啊！光秦国自己死的人你们知道有多少吗？你们也可能知道，我不下令统计，没有人敢去做这样的事的。有人把这个历史时期叫做战国时代，应该叫它多国时代才对。这个时代产生了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这个万花开放的时代叫我给摧毁了。尤其是灭了六国、建立了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帝国之后，我北修长城万里，南修潏河五里，修驰道，修建万国宫殿、修灵渠、修七国之后最大的陵墓，我并不是为了修建那些工程而奴役天下人，我是为了把天下都变成奴隶而去搞那些工程的。特别是那些被灭的六国的士们，那些有知识有思想的人，那些儒生，那些百家学术的士们，我活埋了四百六十多个，目的是镇压住他们的反抗之心，我叫他们去修长城，去修陵墓，把他们变成下等的体力奴隶，他们整天为活下去而挣扎，哪儿还会再去为什么思想学术而去花力气，他们由士变成了奴隶，他们的心是不服的，但他们越是不服，就越感到痛苦，他们痛苦，他们就不会活多长时间，这正是我的目的。我就是要从肉体上消灭他们，叫他们灭绝，我统治的世界没有了他们那样的思想者，就全变成了劳动力了，这是多么好多么容易统治的蠢民愚民啊。我的措施是成功的。我把一个具有思考天才的世界变成了愚民的世界，我毁灭了一个百花齐放的世界，只留下专制集权这朵毒花，这朵恶毒的花哪儿是花，简直就是毒蛇，是叫天下花草枯萎的毒蛇。我把被灭了的六国的宫殿都搬到了咸阳，重新修建修复，把亡国国君的嫔妃宫娥全部驱赶到了咸阳，这就像我把全世界的士们集中看押，叫他们为我修建陵墓一样。那庞大的兵马俑军阵，那每一个武士，每一匹战马，那每一辆战车，都是这些当了刑徒的士们制造出来的。他们不干是没有办法活的。不出力干，想偷懒，一旦被看押的武士发现，就可能送命。他们劳累一生，到死都得制造那些兵马俑。当然，蜀青是自愿去干的。我下令拨给了你一战车黄金，你把金武士雕刻成了没有？endprint

虞初，我的儿，这个叫蜀青的寡妇实际上是秦帝国负责兵马俑制造工程的总工程师，她是古代一位杰出的艺术家。今天人们所看到的出土文物兵马俑，凝结着寡妇蜀青的心血与智慧。秦始皇给她专门下拨了一战车黄金，答应了她铸造雕刻金武士的计划。为什么不说是她的请求呢？她从来没有向秦始皇请求过什么。她不向他请求。她担任兵马俑的总设计师和工程师是秦始皇对她请求的结果。秦始皇知道她的雕塑艺术水平高过所有人，就亲自把她请到了兵马俑制造工地，并给她任命了那样两个职务。而蜀青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请求呢？她也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才接受的。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要用艺术再现秦灭六国的战争图景，她立志要用艺术记录下秦国的残暴与六国的悲惨。还有一个关键所在，是她深爱的巴生惨死在了这样的世界大战中。她要用纯金雕塑巴生，并将他混淆到庞大的兵马俑阵营中，使他作为艺术而永生。有了这样的打算，她就自然地接受了秦始皇的请求。秦始皇这个天下暴君、虐主，他残杀了无数的男人、无数的女人，可他却偏偏对蜀青鬼迷心窍了。爱情这种东西的神秘性是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的。要说秦始皇没有爱情，这是不负责任的一种说法，他不管如何残暴，他总之还是个人吧，他的肉体是人的形状，那么他就是人，老虎尚且有爱，何况他还是个人呢。毒蛇也要交配，公毒蛇与母毒蛇交配的瞬间，它们之间会有爱的信息的交流的。儿子，不要嫌妈话说得丑，话虽丑，理却是直的。秦始皇就爱这么一个叫蜀青的寡妇。她是一个武士的未亡人。她的心是属于已经战死了的武士的。

我这样分析的目的，是为了说明秦始皇与这个女人到底相爱到什么程度。秦始皇无条件地爱这个蜀青，蜀青虽然根本就不爱他，但随着她所爱的武士巴生战死的日子越来越遥远了，死人总不能回来与活着的人进行肉体的结合吧，秦始皇多年来对她的追求，会不会渐渐地软化了她的身体？那无数的刑徒，他们本来是六国的士，是有知识的人，是百家争鸣中的家，这些家们当然是大知识分子了，蜀青作为一个艺术家，她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如果她不利用秦始皇来改善这些杰出的家和士的处境，她是于心不忍的。六国的士和家们，他们虽然是六国的大文人、大哲学家、大知识分子，可他们对于陶土雕塑艺术还是比较陌生的，不得不从头学起。寡妇蜀青就办了一个雕塑学校，专门向他们讲述这门知识。她当然是陶土雕塑学校的校长了，她把那些杰出的人才招收到这样的学校里任教，这样搞了没有几年，师资力量大增，培养出了大量的陶土艺术人才，他们被分配到各个工地与工场，成了那里的技术骨干……

13

弥留之际的秦始皇到底对赵高和蜀青讲了些什么，我只能靠想象推测了。毁灭秦帝国的密诏已经发布给了他们，他只是为了叫他们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并执行这样的密诏而做一些细微的解释。我想他会说到他为什么要把天下的书籍焚毁。他说他是想把过去的一切抹掉，把过去消灭殆尽，就像把地面上的旧房屋扒掉，重新盖一座新房子一样。他说他今天才认识到那是罪恶的。他说他太狂妄了，他想把他之前的人类历史从人的记忆中消灭干净，他是始皇帝，这个帝国也是始帝国。创建这样一个帝国给我们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造成的伤害几乎是没有办法弥补与修复的。他说这是缘于他的罪恶。他有一个不便启齿的罪恶，他说他横竖要死了，不说出来也就成了永恒之谜。他说一切都缘于这个不可饶恕的罪恶。这个罪恶扭曲改变了他的心灵。他本来还有一个人的心，可这颗人心变成了恶魔和妖怪的心了。恶魔是不是有心，这也是可疑的。大概恶魔根本就没有心，恶魔是用他的排泄物来对待世人的，秦始皇说他就是用他的粪便来对付天下人民的，他污染了天下，亵渎了天下，他败坏了天下的良知，把人变成了野兽。假如他还没有醒悟的话，他征服了的华夏大地可真是没有丝毫希望了，他如果不死的话，如果没有走到了死的边缘，或者他没有觉醒的话，华夏子民就会像他一样全部变成凶猛野兽，变成毒蛇，身体里面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良知的存在了。他说他毁灭了华夏人民本性里的良善，把他们变成了纯粹的恶魔。他为什么会作出如此可怕的罪孽呢？他说这得从他的童年时代说起。他说他是生于赵国的，不管他是子楚的儿子，还是商人吕不韦的儿子，反正是这两个人离开赵国都城邯郸之后，他就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了。他的母亲本来是吕不韦的姬妾，吕不韦把她转手送给他爹异人，她确实不是个有妇德的女人。秦始皇说他长成了一个少年之后，他有了性意识之后，他就与他的母亲有了乱伦关系。不管是他的母亲帝太后把他引上了邪路，还是他自己违背人伦作孽，总之他与母亲这种乱伦罪孽就被钉到罪恶柱上了，他是再也洗刷不干净了。他作为质子之子，与母亲东躲西藏，他与母亲的生存空间十分有限。从小他与母亲是睡一个被窝里的，少年之后，他还是与母亲睡在一起，他似乎不是母亲的儿子，而成了她的丈夫，她的情人。他说他杀掉嫪毐是怀着强烈的嫉妒之心的。他说他把他两个异父同母的弟弟囊扑而死，也就是把他们装到布袋子里摔死，他是够残忍的了。他诅咒他出生到了这个世界上。他说他如果还没有出生的话，他就不会犯下如此巨大的罪恶了。他诅咒他的出生。他这样一个淫母、杀弟的妖魔，在手中拥有了绝对权力之后，他不去毁灭世界，不去摧毁六国，他可怎么能活得下去？他说他是以战争的辉煌战功来填充他空虚丑恶的心灵。如果不打十年仗的话，他会在咸阳宫里自己上吊；如果在灭了六国之后，他不去搞那些害天下人不得安生的巨大工程，比如修长城、修驰道，不搞焚书坑儒那样的运动的话，他也会自杀。他活不下去，一想到他的淫母丑行，他就变成了恶魔。他一次又一次地巡行天下，就是为了忘掉他的罪恶。

秦始皇说秦帝国是在他的罪恶欲望中建立起来的，这个帝国本身也就犯了淫母巨罪，他说如果不传诏毁灭掉它的话，他在地狱里也不会安宁。

14

秦始皇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罪恶，他不可能把它们带到阴间去的。罪恶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他的亡灵背负不起。他的亡灵被风一刮，腰说不定就会断了，亡灵就会四分五裂，它怎么可能背负起如此巨大深重的罪恶呢？秦始皇心里的负担没有了，他的精神稍微一松懈，他就再也收拢不了自己的意识了。他的意识散解了，他就这样死了。endprint

秦始皇死了。

赵高与寡妇蜀青一点也没有惊慌，他们十分平静。这是他们预料中的事。秦始皇的死似乎来得过于晚了。他亲手缔造了如此巨大的帝国，他作恶作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时候，他死了，留下的罪恶自身好像成了精怪，能够自行运动了。

如何毁灭秦帝国，如何叫秦王朝灰飞烟灭，这是个巨大的难题。赵高不敢想象毁掉这样一个帝国的情景。那将是多么壮烈。

寡妇蜀青对于秦始皇临死前的倾诉，作为一个女性，她有着天生的慈悲心肠、柔软情怀，这样一个毁了天下人、害了天下人的暴君恶主，他临终的忏悔，显示出了他作为人的本性。人性是良善的，他的人性终于显现了。她觉得秦始皇还是值得她爱的。如果说这样一个暴王爱了她一生，因为他的残暴与罪恶她厌恶他，那么当他忏悔了这一切罪恶之后，你就应该给予他一些爱了。你倘若还不奉献一点儿爱出来，这就有点儿残忍了，实在是说不过去的。绝情，还是麻木，即使这样的恶魔，他的心灵也是需要有人温暖有人爱的啊！蜀青的心碎了，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

15

面对已经停止了呼吸的秦始皇，面对这样一具把自己称作始皇帝的尸体，寡妇蜀青心里翻腾着的是巨浪。她最爱的巴生就是因为他发动的灭国战争而战死的。当她还是一个青春浪漫的女子时，她就变成了寡妇。而这具遗体在它活着的时候，却阴差阳错把她作为世间唯一的爱对待了。假如她不是个小寡妇，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可能也就不会如此厚待她了。

自从蜀青的心被巴生带到了远方的战场上，随后又随着巴生的战死被永远地带到了阴间黄泉，她也就不会爱上世上的任何活着的人了，即使你威如秦始皇，你是秦始皇本人，她也不会爱你了。秦始皇这个天下暴主，他是活该得不到他最想得到的爱的。他可能强迫他看上的女人为他做他想要的一切，可他就是不能获得她的爱。她的心脏他可以剖出来，捧到他的手掌里，可是她的心他却是得不到的。心是无形的，心脏有形，它却死了。心没有形，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想爱谁就飞进谁的心里，心心相印，一世长存。寡妇蜀青为这具刚刚离开人间的遗体滴下的热泪，不是爱的表示，只是对天下男子的怜悯而已。不管你是谁，你即使把整个天下踩到了脚下，你贵为皇帝，也是没有用的，女人的那颗柔软慈悲的心是为她的爱人准备的，她不是为权威权势所能拥有占有的。秦始皇是理解这一点的，他之所以没有强行占有寡妇蜀青，是因为他并不需要女性的肉体器官。他有无数的女人，被灭国的六国的嫔妃多如牛毛多如水。他可以跳进水里，跳进湖泊，跳进大海，尽情沐浴，可以把自己在水里淹死。秦始皇也许是厌烦了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盛水的容器。他的心里残存的那一点儿良善，也就集中到了小寡妇蜀青的心上。不管如何，这个男人没有强迫过她的心，没有强奸过她的身体，也就没有强奸她的心。这颗没有被他强奸的心也就稍微对他存下了一丝慈悲。

儿子，我的虞初，男人可能永远不会理解与体会到女人的心的。君王帝王残暴的居多，世间很少有慈悲的这一类人，但女人们会说，无论是成年了的女性，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女性，她都会说对君王也慈悲一些吧，怜悯那些残暴的帝王君王吧。当暴君虐主残暴地屠戮藜藿黔首的时候，你会瞧见帝王的面目是多么可憎，可是当帝王也要去见阎王也要去死的时刻来临，这个时候，这个做了一辈子毒蛇猛兽的人，他也要为他的死落下一滴泪了，他会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他在世上什么都能，然而这个死，不管它是大的还是小的，小小的死就把他击垮了，把他残暴的巨型堤坝击溃了，整个坝体坍塌，轰隆一声，天地震动，这个暴君也就走到了阎罗殿的门口，或者是冥河的渡船上……

这个时候的暴君也需要怜悯，也需要一滴泪为他落下。寡妇蜀青的泪就是为秦始皇的死落下的。

16

帝太后也就是后来人们说的赵姬。她是赵国的姑娘，她是大商人大掮客吕不韦的妾，后人不叫她帝太后，而把她还原为一个赵地的姬，这是包涵了人们善恶情愫的。她无疑是个极度漂亮的女子了。她不十分标致的话，在赵国国都邯郸做质子的秦国王子异人也就不会被她迷住，与权力相勾结到了可以市国的奸商吕不韦也就不会把她作为做生意的砝码了。在战国时期，在秦国，在赵国，两个男人共有一个女人的情形可能是不足为奇的。可以推测，有很长一段时间，子楚与吕不韦是共同拥有着一个赵姬的，最后吕不韦把她作为生意人的投资送给了异人。这样一个未来的帝太后，她的艳绝天下，色美倾国，在秦始皇的少年时代，也就把她的美色恩赐给予了她的儿子了。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就有了三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主人，一个是她的主人的生意合伙人，一个是她的正当少年的儿子了……一切的罪孽都是这个时候结下的。由于有了这样的罪孽，六国也就有了灭国的厄运，华夏大地也就有了一国攻灭多国的大战。这场大战打了十年，战死了近二百万青壮年男子，老弱病残妇幼死伤的人员不计其数，秦始皇在他临死前忏悔了他的罪孽，他立下密诏摧毁他建立的大秦帝国，他创建的中央集权专制帝国会把华夏七国带上灭绝的不归路，他下密诏毁灭它，目的就是为了挽救华夏，只有毁灭了他的帝国，华夏才能继续存在下去，要么这个集权帝国就会自己把自己消灭干净，就会绝族断种，可以遥想断种灭族后的华夏大地是如何一番荒凉景象。就单凭这个暴君最后的这个密诏，就凭他还不想叫华夏大地变成只供畜类吃草、兽类吞噬畜类的野蛮蛮荒，他还是应该得到一滴怜悯的清泪的。寡妇蜀青的泪珠是对他唯一的祭奠。

17

虞初，我的儿，这个帝国在他魂归西天之后，得到了他爱了一生而却不可得的女人的垂怜，这也算是他的不幸之幸了。他毕竟没有把作为人的天生固有的良善那一面消失殆尽，他的身体里，或者说他的心里，还是留下了那一星星点儿的亮光没有熄灭。他咽气之前，对赵高有过一个请求，不能说是请求，应该说是嘱咐吧，他叫赵高答应把寡妇蜀青雕塑的人俑、马俑和车俑，深埋到地下，这样它们才可能长存下去。把大地的深处作为寡妇蜀青创作的艺术品的宝库，把它们深深埋到地下，使它们留传到后世。这也是寡妇蜀青想要的结果。

还没有到阎王殿去报到的秦始皇心里明白寡妇蜀青问他要的一战车黄金是为了什么。他知道她一直没有忘记对于那个战死了的小小武士的爱。他知道她把她的爱人雕塑成了金武士俑，她把它藏进庞大的武士俑阵营中，她是想把她的爱情通过这个金武士而永远流传下去。要达到这样的结果，就必须把它深埋地下。他向赵高下的嘱咐也含有为她着想的成分。是由于他爱她，他才这样嘱托他的大臣的。这一嘱托，融化了寡妇蜀青的心。她似乎真的有些爱这个暴君了。这个暴君密诏毁灭他的王朝，又嘱咐保护她的艺术作品，而且忏悔了自己的罪孽，否定了他的人生，这个放下了屠刀的暴主，仿佛一头野兽，一只老虎自己把自己的牙齿在巉岩峭石上磕碎拔掉，把满口的牙齿砸烂拔掉，使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嘴而无牙的老虎，它再也咬不碎任何活蹦乱跳的有生命的东西了，临死之前的秦始皇就变成了这样一只猛兽，没有了牙齿的猛兽，他再也不会吃人了，再也不会害命了，而且他还下令把天下老虎的如刀牙齿全部打碎拔除，使天下猛兽变成牛羊鹿马那样的食草动物……endprint

18

有人会说这样的世界少了一些风景，把说这话的人弄到老虎窝里去，叫他们与猛兽为伍，叫他们体验一下猛兽的凶残，看他们还需要不需要那样的风景了。世间既然有残暴的帝王，也会有很多具有残暴心理的人，他们就喜欢观看猛兽吞噬羔羊，他们喜欢鲜血，喜欢厮杀，如果有一天天下大乱，他们也会变成暴君的。和平的年月，他们绝对不会有那样的机会的。他们应该想想即使成了秦始皇，天下的始皇帝，他与人间诀别之前，也会良心发现，也会彻底否决他的人生，也会虚心忏悔其一生所造下的罪孽，看他们还愿意不愿意再做残暴天下的暴主了。有人可能会想秦始皇已经作了下那么大的孽，即使他死前否决了他的一生作为，可他毕竟是干过了，做过了，他们也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然后到死亡来临，再进行忏悔，再进行否决，也不枉叱咤风云了一生。这样的人一定大有人在。为了一己的所谓辉煌，就把天下人作为炮灰作为殉葬品，这样的人他的心不会安宁的。秦始皇虽然留下了毁灭他的帝国的密诏，虽然忏悔了自己的罪恶，但他的心是不会安宁的。他是带着一颗焦躁不安的心走的，这样地心如刀绞地踏上了冥国路，他是没有幸福可言的。一生到死没有一个女人爱他，寡妇蜀青为他流下的那一滴泪，那不是对他的爱，仅仅是对他的怜悯。怜悯之心人人皆有，一个人遭难了，都会引起他人的怜悯之心。秦始皇的母亲爱过他，但那只能是母亲对儿子的爱，母亲把身体给了儿子，或者说母亲占有了儿子的身体，连母子之爱那样的最最纯洁的感情也被玷污了，这可真是人间最为丑恶的样板了……

19

虞初，我的儿，这个第一个出来把自己叫做皇帝的人，这个始皇帝，这个历史上叫他秦始皇的人，他为了洗刷他少年时期的罪孽，为了他青年时代的罪孽，他要把大地变成一张白白净净的纸，一张干干净净的纸，他要斩断历史，要毁灭华夏以往的一切，他要建立一座崭新的大厦，这就有了灭六国的世界大战。那些把秦始皇灭六国定为他的历史功绩的人，把秦始皇发动战争说成他为了和平的人，这些人一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是为了某种目的而这样说的。假如，儿子，虞初，你说给你二百万人的头颅，你要二百万青春的好头颅，你要二百万年轻人的生命，要他们的血肉之躯播种到华夏广阔的土地，要把他们的头颅当作种子播种进无边无际的深厚黄土层、暗无天日的哑地层里，你是为了播种和平，有这样的道理吗？二百万青年生活在他父母的身边，与他们的恋人在村子边缘或者城镇的公园中的树林里约会、相爱，你却强迫他们把头颅断送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这难道就是他们说的那种和平吗？把战争说成和平，或者把这样世界级的大屠杀说成是为了和平的目的，这样的弥天大谎你自己会相信吗？

竟然有人相信，相当多的人相信，这些人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本来他们的大脑就有一池塘那么多的水？

20

秦始皇的那个密诏究竟是颁布给了李斯、赵高两个人，还是只传示给了赵高独自一人，这在二千二百二十三年前就成了历史之谜。设想秦始皇把他的密诏颁布给了丞相李斯和行符玺令赵高，是比较符合情理的。蒙毅沿着巡游路线，倒回去走，上了会稽山，他是无缘接受这份密诏了。寡妇蜀青这个女人一定在场，任何对于她的怀疑都是没有必要的。本来女性在秦始皇统治下的秦朝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是可有可无的。他在青年时期还没有戒掉与他母亲帝太后睡觉的恶习，他依旧还把他的母亲当作一个女人对待。要说他没有爱过一个女人似乎是不对的。这样的说法不够严密。秦始皇爱他的母亲。儿子爱妈，这是天地可鉴的人间美景。但是秦始皇爱他母亲却羼杂进了大量的性的因素。他把他的母亲当作妻子一样对待了。他对于一切与他母亲接近的男人都不会饶恕，这些人全部死到了他的手里……

即使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他到死的时候，还是良心发现，否决了他的一生所作的巨奸大恶，而后面的人们为什么就想不通这样的道理呢？

赵高接受了这样一个密诏，如果他把它悄悄烧掉，当它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他也就不会有未来的厄运了。这个未来对他来说只是三年时间。

寡妇蜀青接受了这样一个密诏，她恚恨了半生的秦始皇在她的心目中改变了，他的残暴与罪恶被他的良心发现所覆盖，她决定爱这个男人，秦始皇变成了一个男人，而非始皇帝了，她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执行这份秘密的遗诏。不怀着巨大的爱，她是没有丝毫力量的。她爱这个忏悔了自己的罪恶的秦始皇，她爱这个否决了他一生血腥作为的秦始皇……

21

虞初的母亲翻了翻身，她把身体向左侧翻过来，面向着她的儿子。这个研究了近乎一生兵马俑的女考古学家，她要把她的研究所得悉数传递给她的儿子。所谓薪火相传，这母子俩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子。这个叫文艺的女性考古学家，她嘱咐虞初接替她的工作，继续寻找金武士。随着秦兵马俑的深入发掘，寡妇蜀青创作的金武士一定会从地下，从阴湿黑暗的泥土里面走出来，面向阳光，面向这个世纪的人民。她对她的儿子还有一个要求，是要他到越南的密林里去，找到他的父亲。虞初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就失踪到了中越战争的黑暗里了。这位叫文艺的母亲相信她所爱的男人依旧活在那样的黑暗密林里，他失去了记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只要虞初找到了他，把手伸给他，就能把他引领回来……

倘若有一位姑娘与虞初相爱了，她就会加入到寻找虞初的父亲的行列中来……

22

李斯执意秘不发丧。赵高也是这样想的。胡亥并不知道有那样一个密诏存在。

一车车的鲍鱼遮盖了死了的秦始皇在火热的天气里所散发出的臭气，这个长长的丧葬队伍，仍旧以秦始皇巡游天下的仪仗卤簿冠冕堂皇浩浩荡荡地回到了秦都咸阳。

秦始皇死了，他的残暴的一面被他的秘密遗诏遮挡住了，这就是现在赵高心目中的秦始皇，也是寡妇蜀青心中的秦始皇。赵高分析了他的敌对者是什么人，什么人会坚决拼死反抗，这是用不着煞费心思就能看得明明白白的。谁会要这个帝国继续存在下去？这就有了把胡亥扶上皇位，把扶苏、蒙恬赐死的假诏，这就有了正从会稽山赶回咸阳的中途中的蒙毅的死于非命……endprint

毕竟是要毁灭一个巨大帝国一个巨大王朝这样的比天还要大的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是轻而易举的，赵高花了三年时间才把它完成。

秦始皇的儿子们、女儿们，他的孙子们，他的外孙们，这是他的嫡亲，这一股势力是绝对不会甘心把他们的江山拱手出让他人，被人毁掉。秦人从公元前890年开始到公元前207年灭国，一代一代朝东进扩，走了六百八十三年，终于寿终正寝了，也盖棺论定了……

赵高借助胡亥这位二世皇帝的心理和他的权威，把他的兄弟姐妹们夷除干净之后，把李斯也剪除了。李斯是这个集权帝国的创建者之一，即使把秦始皇的密诏传示给他，他不但不会去执行，还会把这样的密诏定性为伪诏。伪诏者死路一条。

儿子，赵高执行秦始皇的密诏，他的手段确实是古怪的，残忍的，与秦始皇的残暴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也许这就是因为他执行的是秦始皇的密诏的缘故。没有这样的手段，如何摧毁这样一个邪恶王朝呢？

赵高在历史上，其形象完全被丑化，妖魔化了……

23

虞初，我的儿，我没有必要为赵高翻案，就像有人曾经为曹操翻案那样。二千二百二十三年前的赵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真正的他早已消失了，历史书中的赵高只是后世的人们所赋予的赵高罢了。历史就是这样被后世不断改写的。历史不是本来的历史，只是你所需要的历史。我的儿，那些把秦的灭亡归罪于秦二世胡亥和赵高的胡作非为倒行逆施，并且说若不是他们，秦始皇缔造的大秦帝国最起码会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国祚，这种设想只能是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是假想狂的梦想而已。历史证明，这个中央集权专制帝国的寿命只有十四年。秦始皇活着的时候，它维持了十一年，他死后，这个王朝苟延残喘了三年。个人是不可能有那么巨大的力量毁灭一个王朝的，而且是在这个王朝的早期，它的精力体力最旺盛的年龄段上。没有秦始皇本人的遗诏，赵高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秦二世时期延续的仍然是秦始皇活着时对天下黎民百姓的残暴统治，仍旧把天下民众当作奴隶役使，虏使其民，权使其士，这样的帝国只会短命不会长寿的。赵高可能想到了要执行秦始皇的密诏，就得继续沿用秦始皇的统治手段，这样才能达到毁灭这个帝国的目的，也就执行了秦始皇所颁布给他的密诏，这便不辱使命了……

这是华夏大地最短命的王朝之一……

24

那些热热闹闹的事情过去之后，大秦帝国并不就是风平浪静了，水波不惊的深水之下，正在酝酿着一个朝代的毁灭。寡妇蜀青作为秦始皇陵陪葬坑兵马俑的设计师，她有资格参加秦始皇葬礼的全过程。

虞初，我的儿，讲到这个叫蜀青的寡妇，妈还是有许多迷惑之处。她是个知识非常渊博的女人，是个有思想的艺术家。她对战国时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治学术氛围是非常崇尚与迷恋的。她虽然没有到泰山以东的齐国都城淄博的稷下学宫去过，但她对那些稷下先生与学子，对那些杰出而伟大的士们，那些具有深厚哲学思想的知识分子们，她是十分崇拜的。当时整个华夏子民的优秀士子全都集中到那样一个社会政治学术中心，他们创建与推进了华夏文化、华夏文明。那是一个思想自由的时代，是知识分子的春天。寡妇蜀青回想起秦始皇在临终前对于他毁灭华夏士子的罪恶所作的深刻的忏悔。他杀了多少杰出的知识分子啊！他烧掉了华夏文明赖以传承的书籍，从肉体上消灭了这种文明的力行传承者——七国的学子们。我的儿，我常常到坑儒谷去，那儿如今是一片麦田，我看着那绿油油的麦苗，暗想着泥土深处那四百六十多位知识分子，那些士们，恍惚之中觉得他们拱破泥土爬了出来，他们一起爬了出来——我想这就是我们华夏民族的脊梁。华夏民族之所以没有灭亡，就是因为有这些不屈的脊梁，他们肩扛着华夏暴君所造成的深重灾难，一步一步地把华夏文明传递到了今天。我说的华夏文明是指从战国士子们大脑里滥觞的知识分子的创造精神。几千年来，虽然专制帝王们一代一代地压制、打击、残害他们，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文化文明的创建。他们著书立说，哪怕书著成，头落地，哪怕论立下，体被剐。能够与皇帝战斗的除了知识分子，除了从坑儒谷出来的被活埋的知识分子们，来自其他方面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是可以略去不计的。历史上的那些起义者，特别是那些所谓的农民起义者，他们不是士子，他们并不反对皇帝，他们只是要把马上的皇帝拖下来处死，他们自己翻身上马，把自己变成皇帝。他们不是皇帝的对立者，而是皇帝的继承人，传人而已。有人把被秦始皇坑杀的知识分子说成是方士，他们说司马迁的记载是“术士”，他们认为术士便是方士，这些人为了替秦始皇洗刷罪孽竟然糊涂到了如此地步，术士中的士指的是什么，他们的眼睛为什么只盯着那个术字呢？术是什么，我看他们也不会弄明白。术士在古代更像是当今世界的政治知识分子、公共知识分子，他们夜观天象，要从天上的星相变化看出帝国的命运，这样的人是不是比皇帝还要牛？他们简直就是神明的化身了。坑儒谷的不远处有一个村庄叫砚湾村。我在那儿的山坡上遇到了一位推自行车的山民。他是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了。他的自行车十分破烂，后架上驮着一袋粉碎了的玉米。他是到山下的某个村子的电磨上把玉米打碎，打成糁子，回去就可以熬稀粥喝了。当我与他搭话，问他山坡上的村子叫什么名字时，他反而对我说这儿狼多得很，不怕被吃掉。我还以为真的有狼，心里倒是挺忐忑的。他哈哈笑了。他说他说的狼是指那些当官的。我轻松了，也恍然了。官虎吏狼，难道从古至今一直没有改变吗？这位老汉告诉我这儿是杀学生娃的地方，阴气重得很，一到天阴下雨天，大白天都能听到学生鬼娃们的哭声。当年秦始皇把学生娃们杀了——活埋了，把他们的笔砚收集起来打碎破坏掉，那砚堆得跟山丘一样，后来那儿就被叫做砚湾了。砚湾有了人，一家一户，繁衍起来，成了一个村子，就叫做砚湾村了。

25

赵高杀掉李斯的伎俩凡是中国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要忠诚执行秦始皇的密诏，要真正摧毁这个中央集权专制帝国，丞相李斯可以说是个难以逾越的拦路虎。赵高对李斯说，秦始皇把毁灭帝国的重负交代给了咱们两个人，你不干，我就只好把你灭掉。我这样说，是把前提假设为秦始皇把密诏传给了李斯、赵高两个人。于是，赵高就告李斯谋反罪。对于李斯抵制执行秦始皇的密诏这个方面来说，对于秦始皇密诏要把专制帝国摧毁这样一个遗命来说，李斯的行为的确也可以算是谋反，赵高如此告他，给他定这样的罪名，似乎并没有冤枉他。这个时候的赵高还得糊弄住秦二世胡亥，他就叫他自己的亲信化装成胡亥派来的审查李斯谋反案的官员，三番五次到关押李斯的牢房里去。李斯一见二世皇帝派的人来了，连忙翻供，结果遭到了更为严酷的殴打，这样打了他三五次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翻供了。他的心死了，认了命了。当秦二世派的真正的审查官进入他的牢房时，他以为那还是赵高派来的假扮者，就把诬陷他谋反的罪行全部承认了。我的儿，虞初，我在这里用了诬陷这样的词语，我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集权专制帝国到了它病入膏肓的时期，一切是非都乱了，一切都颠倒了。这是多么残暴的王朝啊，按说谋反是应该受到褒扬的行为，是正面的……endprint

真是说不清楚。是是非非真的是难以界定啊！赵高除掉李斯的方法的确是叫人不齿的，但他为了执行秦始皇的密诏，他就那么做了。他利用胡亥把秦始皇的近亲远亲，把他的嫡族庶族一概掩杀，把那些在灭国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大臣也杀得快差不多了，把大秦帝国的栋梁支柱桁橼一一砍断，这个偌大的帝国终于快要垮塌了……

用秦始皇的残暴制度摧毁他创建的残暴王朝，只要你不改辙易道改弦更张，秦始皇制定并一直运行的残暴制度就自然会把这个他自己的帝国消灭掉，因为这个制度的残暴必然会激起天下人的起义，天下民众都起来了，都参加了起义大军，这个王朝也就行将就木了……

秦二世胡亥也被杀掉了。赵高除灭了秦始皇最后一个儿子，这个集权专制帝国已经没有直系嫡系继承人了。赵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自己并不想当皇帝。事实上是他也没有自己称帝，而是立了一个子婴，这个子婴并不是皇帝，而只是秦国的王。这也正是秦始皇密诏所要求的。他死以后，灭掉皇帝，灭掉帝国，恢复七国，恢复秦统一战争之前的华夏世界状态。这个世界自然包括秦国。秦只作为一个王国存在，只作为一个诸侯国存在。七国地位是平等的，政治权利是平等的。七国的生存权利不容剥夺。我的儿，虞初，这样一个七国并存的华夏世界，将是个多姿多彩的世界，这样一个多姿多彩的七国华夏，齐头并进，共同发展，每个国家都会创造出自己光辉灿烂的文化，都会不断产生出国际性的杰出思想家、文学家、画家……将有七种不同的文字，七种文字交流融合，我们的华夏世界会是多么丰富，多么七彩缤纷……

当赵高完成了秦始皇的密诏，他也就把自己变成了比秦始皇还要丑恶还要残暴的历史罪人了，他与胡亥一齐恶名远扬，被钉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当他已经把大秦帝国从根基上摧毁了之后，天下到处都是起义军了，他派人与起义军联络，起义军不可能会与这样一个已经被历史的罪恶染得通体漆黑的罪人合作了。你说你是从内容搞垮这个帝国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也就把你作为这个罪恶帝国的一分子同样对待了。你是暴君的帮凶，你是为虎作伥的恶鬼，你想为子婴那样的秦人保留一个秦始皇灭国之前的秦国，那是没有丝毫希望的了。他被秦王子婴杀了，他便到胡亥那里报到去了。他执行了秦始皇的密诏，但秦始皇这个暴君还被有些人称千古一帝，而赵高永远成了不齿于华夏的狗屎堆……

26

寡妇蜀青的命运又将是怎样的呢？虞初，我的儿，你想过她的结局吗？她是华夏大地唯一见过秦始皇密诏的女人，她是亲耳倾听过秦始皇临终否决他的一生、忏悔他的罪恶的唯一女性，她是个把艺术视为第一生命的艺术家。在那样的远古岁月，泥土和矿石是能够作为艺术创作的十分粗糙的材料，她是材料如此简陋的条件下的艺术家，她对艺术的追求，也就是她对爱的追求，她但愿她的爱能够永恒，也就有了艺术的永恒。无论二千二百二十多年前的秦始皇如何残暴，不管统治者是虎狼也好还是毒蛇也好，被统治被压迫的黎民百姓，还是要在他们的人生中创造出他们一心相爱、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的。他们被当作奴隶关押到骊山附近的兵马俑工地工场里，他们被强迫夜以继日地用陶土制造兵马俑。一开始他们也许十分反感，消极抵抗，但是除非你不想活下去了，就坚决反抗，被监押你的武士杀死，你要活下去，就得不断地与泥土打交道。时间一长，你便喜欢上了这个工作。这毕竟是一种创造性劳役，你制作的兵马俑会越来越具有艺术水平，于是，你便把个人的聪明智慧全部用到武士俑、马俑和车俑的制造上面了，你的雕塑水平把你的劳役生活变得有意义了，即使你死了，你的肉体消失了，可你创作的兵马俑却留存了下去，永远地留存下去了……

寡妇蜀青就是这些奴隶刑徒们的艺术指导老师，她培养教育出的一大批一大批学生都成了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的卓越陶土艺术家。那些可怜的刑徒，那些悲惨的囚徒，他们坐了一辈子牢狱，他们在秦兵马俑坑里坐了一辈子的牢，可他们创作了如此庞大的艺术作品，他们把暴君施行给予他们的残暴转化成了对于艺术的热爱对于艺术的痴迷，暴君想要把他们彻底消灭，可他们却为自己的人生创造了价值，赋予了意义……

长城是统治者下令修建的，是暴君强迫奴隶劳动的结果，但却不能说它是暴君修建的，暴君并没有到边境的山上去劳动过，那一砖一石全部是奴隶们把它们制造出来，烧制出来，把它们搬运到山上去的。万里长城和兵马俑都是奴隶们创造的，说这些古迹好，赞美它们，并不是赞美那些残暴的统治者，而是赞美那些可怜的奴隶，那些像我们这些劳动者一样的可怜奴隶……

儿子，我说得对吗？

27

虞初的母亲，这个当代的寡妇，她是一个人独自把虞初拉扯大的。从小就培养他，从小就亲自开始了对他的文化教育。她的丈夫失踪到了越南的热带雨林里了，他是1979年与大部队一起开拔到中越边境上去的，战争打响之后，他也是跟随部队深入到越南境内的密林里去的。他就那样消失了，再也没有踪影了。这位父亲与丈夫名叫虞志。文艺与他是中学时期的同学，他们是在中学的教室相爱的，他们的爱情在中学的操场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与巩固。他们的爱是刻骨铭心的。那个人生阶段，不相爱就不会有什么故事，如果一旦相爱了，这样的少男少女就会相爱终生。他们是同学，还是爱人，他们的爱情里就包涵了更为广阔的内容。尤其是相爱的双方中的一方，像文艺与虞志这种情况，虞志失踪了，消失到战争的炮火硝烟里面去了，这给文艺造成的心理打击是要铭记一生的。她果然就背着这样的爱，一个人度过了她的一生。她把虞初当作丈夫的化身，把她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她的儿子身上……

28

虞初，我的儿，妈研究了几乎一辈子兵马俑，推论出了金武士的存在。这个金武士毫无疑问是隐身在壮阔庞大的兵马俑军阵里面的。有时候妈真想下一道命令叫那些可怜的武士们全部解散，这些二千二百多年前的兵们，他们是多么可怜恓惶，他们在那么深的黑暗的坑里一直站立着，站立了二千二百二十三年了，这是多么严酷的刑罚啊！妈有一个自私的想法，他们解散了，那个纯金的武士就会露出马脚，他比所有的武士俑都要沉重，他跑起来一定会显得笨重，会把黄土踩踏出深深的痕迹。黄土，那无边无际的黄土，整个的大秦帝国就是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里面，他们从黄土中萌发，在黄土中成长，这无穷无尽的黄土，简直就是秦帝国的宿命，当然也是我们华夏子民的宿命……endprint

他们都是奴隶，他们的命运叫今天的人看了同样感觉到那深沉的悲哀，他们为秦始皇这个暴君的意志得以实现，到广阔的战场上把他们的浓厚的鲜血抛洒到泥土里面，把他们的头颅耕种进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黄土，把黄土变得更加肥沃，生长出来的战争之花怒放，把原野装扮得多么壮丽，那样的壮丽底下埋葬了数以万计的华夏好男儿……

兵马俑就是那无数的好男儿留存下来的影像，他们在二千二百二十三年之前就战死了，是寡妇蜀青和那些可怜的奴隶们把他们的影像制造成陶俑，把他们变成了艺术品，他们灼热的身体化作了冰凉的陶瓷，他们的血流失到了华夏的泥土里去了，他们的影像就如此僵硬，如此不朽了……

秦始皇的密诏里对这些艺术品做了什么样指示，这我是不知道的。赵高对陶土艺术是个门外汉，他对它们不会有点滴的爱的。既然没有爱，也就不会有恨。他并没有特意指挥一支军队去把兵马俑毁掉。他一定觉得那样干是疯子的行为。为了彻底毁灭秦帝国，他对这些艺术品没有兴趣。寡妇蜀青担心的是越来越惨烈的战火会波及到她苦心经营的兵马俑。她催促赵高下令把它们尽快埋进大地。赵高给予了她全权自由，叫她负责兵马俑陪葬坑的事务。她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赵高给章邯下了命令，全力配合寡妇蜀青的工作。七十万刑徒，每个人两只手，两条脚，加起来就是一百四十万只手、一百四十万条腿，这么浩瀚的手脚行动起来，寡妇蜀青和众多的泥土艺术家们创作的艺术作品迅速被埋到了大地的下面，埋到了黄土的下面，无边无际的黄土变成了艺术品的保护神。蜀青就是这样把她亲手创作的金武士这件价值连城、倾国倾城的艺术品混淆到了庞大的兵马俑阵营里，把它埋进她认为最为安全的地方，也就把他永远地埋进了她的心里的深厚黄土层哑地层下面了。之后，黄土的上面，大地的上面，无论是荒野里还是城市街道上，无论乡村还是宫殿，就再也没有了寡妇蜀青的踪影。她从地面上消失了。虞初，我的儿，你想她会消失到哪里呢？她是追随她的金武士去了。她爱了他一生，她生不能与他同衾，死却愿意与他同穴。她做到了。她吞服了大量的汞，自杀到了金武士的身边，永远地陪伴他了。虽然那死穴不是她的，是秦始皇的陪葬坑，金武士也只是作为秦始皇的陪葬品而进入那样的黄土深穴黄土窀穸的。从表面现象看，寡妇蜀青似乎为了一个强大残暴的帝王殉葬了，她与她的金武士都是暴君的殉葬品，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却不是那么认为的。她只能借用他人的墓穴来安置自己的爱了。她借用了秦始皇的陪葬坑。

我的儿，虞初，迄今为止发掘的兵马俑坑中还没有金武士的丝毫踪影，也没有陪伴在金武士身旁的天下最美丽的寡妇的尸骨，但是随着秦兵马俑的不断开掘，金武士会走到地面上来的，那些天下女人中最美丽的尸骸也会呈现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目光下的。这将是世代华夏人的期盼……

29

考古学家文艺似乎讲完了她想要讲的所有的话，此后，她就病逝了。她的病大半是因为思念她的另外一半才染上的。那样的爱情渐成沉疴，最终消耗掉了她的生命。她的儿子虞初想到了那个金武士也许是埋到了秦始皇的梓宫里了，而寡妇蜀青的位置并没有改变，她就在金武士的身边，她变成了一具不化不朽的尸体，与金武士相偎着。秦始皇的地宫里高浓度的汞气体把寡妇蜀青变成了一个永不腐烂的美人。金武士也是不怕腐蚀的，她与他就那样求得了永恒。他们永恒了，他们的爱也就成了永不磨灭的了……

假如随着对秦兵马俑坑的不断开掘，还是找不到金武士的话，也只能作那样的推想了。虞初承继母亲的遗志，也到秦兵马俑坑去当了一个考古研究员。后来，在他母亲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秦兵马俑深入开掘，把所有的陪葬坑都发掘了，却没有金武士的影子，也没有秦朝最美丽的陶土艺术家寡妇蜀青的蛛丝马迹。虞初想到了他母亲没有想到的秦始皇地宫，他曾经把金武士与蜀青的殉葬地点设想到了那儿，他母亲生前他没有告诉过他的母亲，他无法得知她会对这样的设想有什么样的想法。虞初猛然醒悟，母亲没有对她说出那样的设想，并不等于母亲就没有做过那样的推想，她那样做了，而却把它否定了。她不会同意把金武士与寡妇蜀青的尸骨设想为是在秦始皇的地宫里的。又经过了三十年的考古研究，虞初也就退休了，作为一个老年人，他为母亲的遗志努力了几乎一辈子，有一天，他恍然大悟了，认定母亲的一生是为一个梦所迷误了，金武士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母亲的一个梦，一个华夏梦罢了。一个中国式的迷梦。金武士是幻想出来的，一定是他的在越南热带密林中失踪了的父亲在母亲意识里的梦化结果，幻化出来的一个不朽意象。母亲梦幻中的金武士其实就是迷失到了热带雨林中的她的爱人。这个军人不可能不死，不可能长生不老，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已经失踪了三十四年了。他无疑是死到了越南的密林里了，早已化为了一具枯骨。母亲为了让这具枯骨不朽，就把他幻想为金子做的了……

这就是金武士与陶土艺术家寡妇蜀青的幻想故事。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知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