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丽娜
当海上的第一缕曙光闪耀在舷窗外,我已起身跨过酒红色长廊,乘电梯升到了第十一层甲板上。我紧抓扶手,像壁虎那样贴着舷壁出了舱口,顶着猎猎海风,不顾一切地攀上船头的瞭望塔。
纷披的霞光里陡然现出一座小岛,在接天连日的洋面上起伏、荡漾。可是加那利群岛中那座被唤作Tenerife(西班牙语)的小岛?是三毛把它译做了“丹娜丽芙”。世间还有比这个更动听的岛名吗?她带着东方式的生动与浪漫,赋予海岛别样的风情。在三毛的笔下,小岛山脉崎岖,雪峰点点,常年被无边无沿无港无岸的海水围裹着。
台湾作家三毛风靡大陆时,我正顶着酷暑备战高考,无暇领悟其文字的奥妙。然而,万水千山走遍的三毛,以她的自由、豪迈、洒脱,以及那裹挟着梦魇的生死之恋,义无反顾地撞击着我的视野与魂魄。若干年后,当我同为游子,沉陷于漂泊深处的愉悦和孤单时,我曾扯起嗓子高唱三毛写的歌词《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今夏回老家探亲,一个痴迷于三毛的中文系才女谷雨,得知我从丹娜丽芙岛上归来,火速网购了一套《三毛全集》捧给我。师姐的赤诚、热切及对三毛那份永恒的情结,令我动容。在欧洲微薄的秋色里重温三毛的文字,这个长发披肩长裙迤逦的女人,这个在撒哈拉的荒凉里依旧风情万种的女人,这个遁入大西洋与加那利群岛患难与共的女人——三毛的魅力,并不在她的文字,而在于她的存在。
大船航行了一夜,像疲惫的婴孩依偎在一片半封闭的港湾里,靠岸,抛锚,停泊。隔着船舷,我心事重重地凝望小岛,无涯的晴空下海水透亮若晶,山色碧蓝如洗。贝壳一样的房舍由海岸一壁向坡上蔓延,在山腰间的云雾里若隐若现。湛蓝的背景下,一栋栋房子雪白耀眼。山体奇异,花草恣肆汪洋,目力所及,无不是绚丽的明信片。正兀自遐想,对岸的斜坡上忽然传来一声教堂钟响,茫远而空旷,倏地划破阔大而宁静的港湾。
2000多名游客,从游轮高处鱼贯而下,越过船舷登上停泊在岸的十几辆大巴。转瞬之间,载满游客的大巴盘旋着上了山。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草叶的清香,并夹杂着丝丝海腥味。陡峭的石崖上,站着巨大的灰绿色仙人掌,遍地米黄色的茅草,鸟声如歌。大巴载着我们在山道上的一座酒窖前,戛然停下。这是小岛最大的一家葡萄酒窖,声名远播。主人用古雅的乳白色瓷杯为我们斟上红白葡萄酒,大家三五成群,背靠棕色的橡木酒桶,对着悬在土墙上的鹿角和山羊皮一边畅饮,一边品尝摆在餐桌上的奶酪,熏肉,萨拉米小肠,连同鲜香可口的大蒜调料。
喝了酒,红着脸出了酒窖。斜着的一面长坡上,是节节升高的普通民宅。低矮的石墙上,开着粉嘟嘟的天竺葵;报春花与虎耳草,在各家的房前静静地烂漫着,一派南欧的小巧和悠闲。作为西班牙的海外属地,丹娜丽芙仅有两千多平方公里,但在加那利群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美洲游客进入地中海之前,喜欢在此逗留,然后再登舟而去。欧洲游客远航大西洋时,也乐意在小岛稍作修整。每年,五百多万游客从世界各地飞至小岛休闲、度假,即便隆冬,这里依然繁花似锦,生机勃勃。岛很小,其能量却不可小觑。首府圣克鲁兹(Santa Crus)广场上,年年爆出不同凡响的狂欢节,其热烈和精彩程度,堪比巴西的里约热内卢。西班牙最高峰泰德峰,并不在西班牙大陆,而是在酒窖背后不远处的那座峰顶上。
1977年那个秋天,三毛的丈夫,西班牙人荷西,在丹娜丽芙岛上找到了一份工作。荷西的工作,就是在海边凭空营造出一片海滩,供游人享用。沙子是从撒哈拉沙漠运来的。这是一份富有诗意的工作,荷西和三毛都很兴奋,欣欣然把家搬了过来。从此,小岛在三毛与荷西的故事里成长。那时的丹娜丽芙,荒草萋萋,人烟稀少,哪里像今天这样玲珑可爱。穿着红裙子的三毛像一阵风,飘落在海边。面朝大海的那座山坡上,有一百多户白色带小花园的房子,无规则地点缀在一处狭长的海湾上。三毛喜欢做简单朴素的乡下人,像砂砾一样随遇而安。从海边到四公里外,是丹娜丽芙镇上的邮局。三毛每天开车,到镇上租来的绿色邮筒里取信,领钱,间或买菜,逛街,看医生。然后回到自家的房子里,守在窗前,看着海上浮动的船只写作:
那时,我们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美丽的海岛上,叫做丹娜丽芙。那是先生第一次做“海边景观工程”,心情上非常愉快。我们的工程,是做出一大片人造海滩来,给游客多一个去处。我扎着两条辫子,全十字港的店铺主人都认得我……
对三毛来说,自由自在的生活就是精神文明。有时候,大海即使在明亮的阳光下,亦是雄壮,咆哮,甚至满腔愤怒。岛上的一切,伴随着三毛简单而奇异的生活方式,构成常人眼中神秘而传奇的所在。三毛的奇思妙想,如海风猎猎,不断飘散到遥远的东方,激起一片无尽的反响。一个把沙漠也可以当做伊甸园来经营的女人,海边的日子更是神仙眷侣。岛上,岁月悠长,他们无拘无束地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下海之余,田埂里四季常青;忙碌之外,携手林中,采摘蔬菜与野果。夕阳晚照,他们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一盘棋,静静地对弈到海上生明月。夜间,荷西与三毛揽腰走出家门,在青草蔓延的山冈上一边看海,一边散步,拖地的红裙迎风荡起,蘸着海边的露水,摇碎了一弯月色。真实,空灵,洒脱,爱得死心塌地。然而人生的尽头,未必是春天。立在小岛高地,看得见大海,看得见泊在港湾里的白色游轮,也看得见给三毛带来死亡联想的那座火蓝的大山。三毛的凄凉与孤绝,时时刻刻缭绕心头。
已近黄昏,海上的阳光依然炽热。游客们陆陆续续从丹娜丽芙城里回到船上。一条棕色的“哥伦布”复古式样的帆船,满载一船游客,从众多的船舶里徐徐划出,越过码头向大西洋深处远航。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