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忠辉
认识她,是在一个病房。那次我送因眼疾住院的老父亲到眼科病房时,就见背对着门的她正在照护邻床一位病人。
也许是那病人已被包扎的眼部疼痛难忍,经常要扯包扎好的纱布,或是大声斥责她。而她总是不急不躁,弯腰仔细把纱布理好,和风细雨地劝导着病人。还不时端个水杯叫病人喝水,或是削个苹果送到病人嘴边,常常让病人脸上多云转晴。病人是她的大姑子,长她9岁,今年已经78了,住院已有一段时间,由她和亲人们轮流照料,这几天她当值,自然她要多尽心了。
我猜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在某个单位做行政干部,或者从事财会之类的工作。然而,她的回答竟然令我大吃一惊,她自小没有读过书,而她的人生,有着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
她与丈夫同在航运公司工作,丈夫是单位的一个干部,不能常和她一起开船运货。她不拖丈夫的后腿,苦活累活抢着干,繁重的出船任务主动承担。水上飘荡的日子看似风平浪静,自小就在水里摔摸滚爬的她却不敢掉以轻心,她牢记父辈们“夜里不行船、水涨不开船、风大不开船、酒后不开船”的教诲,每次出差都和同事们紧绷安全之弦,所在的运输船队很少出现差错。长期与水打交道的经历铸就了她开朗豁达的性格,孤寂的行船过程中,她在确保安全行船的同时,常与同事们交流人生乐事,或是放开歌喉,用歌声驱散劳累疲顿和思乡之苦。也许丈夫一句话,可以让她离船上岸,不再受水上漂泊之苦,但她知道丈夫的难处,单位在船上工作的女工很多,自己不能搞特殊。正是对丈夫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她成了单位最后一个上岸的女工。也正因为如此,单位的领导信赖她,同事支持她,单位遇到涉及女工的棘手事情,领导总是想到她这位编外政工人员。常常是刚刚完成出船任务进港,就接到单位要她出差的任务,让她就要与家人团聚的喜悦化为乌有。每当这时,她总是立即拿起换洗衣服,随领导出发,并尽己所能促成事情的顺利解决。对计划外怀孕的女工,她坚持情理交融地做思想工作,让姐妹了解超生的危害从而放弃超生;对在外遇难船工的家属,她充分考虑她们家庭实际情况,尽量把合理诉求向组织上反映。
上了岸,不再过开着船在水面漂浮的生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往日的艰辛与劳顿让她倍加珍惜现今的日子,她感谢生活的赐予,倾心孝敬长辈、爱护丈夫、教育孩子,全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突如其来的一连串不幸打破了她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几年前,先是九十岁高龄、久病卧床的婆婆离开人世;接着,与她相濡以沫、携手近半个世纪的丈夫暴病身亡;更没想到的是,风华正茂的儿子突然因车祸辞世,让她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和悲伤!短短29个月内,她竟然一下子失去了三位亲人,这是怎样的苦痛和煎熬啊!很长一段时间,她陷在悲痛中不能自拔,哪儿也不想去,一个人待在家中,叹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独自品味生活的苦涩与无情,曾经有一个月,她病在家里连续吐血,请医抓药也无济于事。然而一度心力交瘁的她并没有就此沉沦下去,她思前想后,总算想通了,自己再悲伤、再难过,死去的亲人不会复生。日子还得过,生活还得继续,自己唯有坚强起来,才能不辜负亲友的关心,才能让已故亲人的在天之灵安息。
这样的惨痛经历,她在道来时,也是语气平缓,始终没有一句对生活的怨艾。但这深沉的述说中,分明凝聚着她对人生的感悟、对生活的思考,她的坚强与豁达,让我对这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油然而生敬意。
就是有这样经历的她,在照看大姑子时,依然尽心尽力,她可以早上专程去大姑子指定的饭店买大姑子爱吃的肉包子,而对自己则很随意,把昨天的剩饭泡一下开水,再找来咸菜,将就一下就算吃完了早餐。
她有个诗意的名字——嗣珍,与中华名医“李时珍”一字之差,然而我愿意叫她“李诗珍”,就像那些诗意的珍珠。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