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莉
《金瓶梅》场景对偶研究
王永莉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对偶是中国传统美学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古典诗词向来被视为复杂对偶的典范。其实除了诗词以外,在小说和戏曲中对偶美学也有非常广泛的应用。本文主要以小说《金瓶梅》的场景设计为研究对象,从文体对偶和情境对偶看作者是如何践行对偶原则及对偶的出色运用使小说的行文结构和情节推进变得更曲折有致、波澜壮阔的。
《金瓶梅》 对偶结构 文体 情境
对偶结构与中国传统文化渊源颇深,“中国传统阴阳互补的‘二元’思维方式的原型,渗透到文学创作的原理中,很早就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对偶美学’”[1]。在《文心雕龙·丽辞》中,刘勰就已经开始探讨二元性逻辑和对句的重要性。“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载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2]。中国传统的对偶美学,通常强调的是对偶句的辩证关系,二者常为自足整体中互补的两面。阴阳、刚柔、虚实、俯仰、动静等都是常见的对偶形式。
(一)“百回”定型结构。
《金瓶梅》分章分回,小说的定型结构是一百回,这里的“百”不是一个偶然的数字,而是出自作者布局小说的整体考虑,也是作者运用对偶美学原则的不自觉体现。“百”的数字暗示着各种潜在的对称,具有无限的意蕴和数字图形意义,这点恰巧与中国对偶美学追求的二元互补和平衡相吻合。明代的文人小说家把街头巷尾、口传心授的故事结构成篇,以一回一回的形式串成一部百回巨著,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作。《金瓶梅》、《西游记》都是百回布局,《水浒传》的早期版本也是一百回。《三国演义》的通行版本虽然是一百二十回,但是依旧与百回创作相类似,与前者一同体现出一种审美对称感。
(二)回目以对句的形式呈现。
在小说中,每一回均分上下两部分,对句形式的回目常常强调这一回由相均衡的两半组成,仅从一些回目中,就无不体现了对偶结构在作者笔端的融汇和惯用。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3]中的“热结”与“冷遇”做对;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中的“幽欢”与“义愤”做对;第六十回“李瓶儿病缠死孽,西门庆官做生涯”中的“死孽”与“生涯”做对;第九十七回“假弟妹暗续鸾胶,真夫妇明谐花烛”中的“假续“与“真谐”做对,等等。这种回目当中的对偶在小说章节设计中很普遍,对偶字句,像“冷热”、“悲欢”、“生死”、“真假”之类的对偶美学术语的使用使小说回目整体呈现出一种和谐匀称之感。
(三)回内情节安排显示出相对比的两部分。
有时对偶仅止于回目,但多数情况下,每一回的故事情节也显示出相对比的两个部分。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狎客帮嫖丽春院”,在元宵佳节的夜晚,西门庆身边的两类美女在一个回目之中相互对比显现出来,一类是养尊处优的内家宅眷,一类是倚门卖笑的贫贱妓娼,把围绕在西门庆周围的两类女性并列起来。第二十七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上半段发生在清香淡抹的翡翠轩,下半段发生在翠叶深稠的葡萄架,张竹坡在回评里就直接指出:“翡翠轩尚有温柔浓艳之雅,而葡萄架则极妖淫污辱之态甚矣。 ”[4]李瓶儿的“柔”与“雅”同潘金莲的“淫”与“俗”于不漏声色处,供读者品评。第六十回“李瓶儿病缠死孽,西门庆官作生涯”中,官哥儿的死让李瓶儿痛苦万分,整日“精神恍惚,梦魂颠倒”,“肌骨大都无一把”。西门庆对待孩子的去世,瓶儿精神上的苦痛折磨视若罔闻,在酒桌上与人杯来盏去、觥筹交错,好不快活。一边是瓶儿凄风苦雨难挨的生活,一边是西门庆与友人调笑取乐热闹的宴席,这种从个别人物到大段情节的对偶结构在小说当中俯拾即是,不是种偶然现象而是作者在追求小说艺术效果时的精心结撰。
长篇章回小说中对偶的运用不仅表现在回目的具体设计上,更体现在作者对于作品整体框架的把握。《金瓶梅》塑造的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不是鬼怪神仙,而是着重描写市井阶层的日常生活。通过描绘市井细民日常生活轨迹,达到反映众生世相的目的。
(一)冷热互称,鲜明对照。
《金瓶梅》是一部“炎凉书”,作品的理念呈现出冷热对偶,需分开来看,才能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小说除了在结构上大致可以分为冷热对照的两个部分外,在情节安排上,作者也惯把这种冷热笔法交替使用。薛媒婆与西门庆说媒,孟玉楼凭借其出众的外貌和可观的陪嫁,让西门庆下定了娶她的决心。要知此时西门庆刚刚与潘金莲联手药鸩了武大,他二人正是浓情蜜意,暗结终身之时。可自从有了孟玉楼,潘金莲就被抛诸脑后,从端午分别到六月初二,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西门庆都忙着相看玉楼,准备纳彩、请期、迎亲等诸多事宜,“玉楼处亲热,观西门庆之渐疏金莲处可知也”[5]。潘金莲屡次找人催促西门庆前来,都没有消息,无奈潘金莲只能在房中暗自垂泪,打起相思卦,苦盼情郎的到来。潘金莲处的一分冷落正是衬托了孟玉楼处的一分热闹。结构上的大开大阖和情节上的冷热转换,使故事的铺陈与生发更具有层次感和逻辑性,在张弛之间,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二)悲喜交织,曲折有致。
《金瓶梅》是世情小说的典范,作者正是通过故事情节的悲喜交织,揭示社会世情,增强情节发展的曲折性。潘金莲与西门庆在王婆的牵引下勾搭成奸,两人“鸳鸯戏水”,“鸾凤穿花”,巫山云雨,喜不自禁。县上卖果品的小厮郓哥向来与武大要好,听得西门庆与潘金莲有奸情,他义愤不过,前往王婆处打探。郓哥大闹茶坊,被王婆毒打一顿。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偷情不想被郓哥戳破,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武大被毒杀、武松被放逐。丧心病狂的西门庆依仗钱势,任情恣肆无所不为;潘金莲依靠美貌寡廉鲜耻,迎奸卖俏;王婆贪图钱财引诱妇女,十恶不赦。《金瓶梅》中的社会一团乌烟瘴气,像武大、郓哥之类处在社会底层的真正靠手吃饭的劳动者,生活悲惨,经常受到权势的凌辱和打压。如文龙在该回回评里写道:“看完此本而不生气者,非夫也。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险心肠,一个淫乱人家,致使朗朗乾坤变作昏昏世界,所恃者多有几个铜钱耳。钱之来处本不正,钱之用处更不端,是钱之为害甚于色之为灾。”[6]
(三)真假错位,波澜壮阔。
从第一回热结之假,冷遇之真开始,“真假”即贯穿小说一百回内。以假为真、假之愈假、真假颠倒,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在这真真假假中得到多角度的生动阐释,整个小说的画面结构也呈现出一种壮阔感。
先看西门庆,他的很多亲戚都是假的。“如乔亲家,假亲家也。翟亲家,愈假之亲家也。杨姑娘,谁氏之姑娘,愈假之姑娘也。应二哥,假兄弟也。谢子纯,假朋友也。至于花大舅、二舅,更属可笑,真假到没文理处也。敬济两番披麻戴孝,假孝子也。至于沈姨夫、韩姨夫,不闻有姨娘来,亦是假姨夫矣”[7]。以应伯爵为例,“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兄弟,那一日不吃他,穿他的,受用他的”。西门庆死后,尸骨尚热,应伯爵便迫不及待地转投张二官门下,竭尽奉承,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事件尽相告知,还怂恿张二官巧取潘金莲。除了假亲戚外,小说中还有西门庆之于蔡京、王三官之于西门庆这类的假父子,以及李桂姐之于吴月娘、吴银儿之于李瓶儿这类的假母女。至于假夫妻,全书更是比比皆是,西门庆之于吴月娘无关痛痒,潘金莲钟情于西门庆是因其“久惯风月,本事高强”。其他夫妻如来旺和宋慧莲、韩道国和王六儿,这二人的老婆皆被西门庆所夺,“自己之妻而为人所夺,且其妻莫不情愿随人,是虽真而实假也”。西门庆占有如意儿,不止一次地向如意儿询问:“你是谁的老婆”?“我是爹的老婆。”这种占有他人之妻,而当做自己之妻的更是假之愈假。全书人物关系纷繁复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表面上一团和气,无比融洽,其实撕开伪善的面目,掩盖的正是险恶的人心。文龙在第八十回就一针见血地指出:西门庆在日,内而妻妾,外而亲朋,只是一个假字。真假错位的对偶形式,是作者布局谋篇的精心之所在,对偶观念由乍看的对立,逐步化为交融互补,错纵对偶架构起来的作品,常是多幅画面并行发展,交相辉映,推动情节结构,愈发显得波澜壮阔,熠熠生辉。
[1]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48.
[2]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84.
[3]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1回,齐鲁书社,1989.
[4]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中华书局出版,1987:143.
[5]同上,第65页.
[6]同上,第188页.
[7]同上,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