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
当前中国农村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价值之变或农民人生观的变化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数千年来,尤其是独尊儒术以来,中国形成了一种重人伦、轻鬼神,重此岸、轻彼岸的文化。孔子说“敬鬼神而远之”,“不知生焉知死”,对神异世界存而不论,专注于现世的生活。专注于现世生活并非不论人的生命意义,而是将人的生命意义放在此岸世界而非彼岸世界。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传宗接代确定为最大的人生任务,传宗接代构成了一般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基础。
关注有限生命于无限意义层面的价值,这被称为本体性价值。
在当代中国农村,因为现代性因素的持续冲击,以传宗接代作为基本诉求的传统本体性价值追求,已经或正在被证明是不正确的,中国农民安身立命的基础被动摇了。一旦缺失本体性价值,农民就更加敏感于他人的评价,就十分在乎面子的得失,就会将社会性价值的追求放到更加重要的位置。
下面以我们在辽宁和河南的调查为例,试图语境化地解说当前中国农民在价值层面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
不现实的中产阶级价值观
大古村是沈阳市郊县的一个农业型村庄,平原地区。大古村人均耕地达到两亩多,土地并不紧张,但土地的产出率很高,又在城郊地区,因此早在人民公社时期就实现了遗体火化。目前大古村人去世后,一般是先火化,再将骨灰盒抱回村里,埋在村边沈大高速公路旁的林带,留一个小土丘。沈大高速公路管理部门隔年就会采取措施将土丘铲平。时间一长,骨灰埋在何处就不容易知道了。尤其是祭奠逝者的事情一般是由子辈进行,孙辈很少会为爷辈逝者上坟。
除了将骨灰盒抱回来埋在村边林带以外,县城也有一个大型公墓,根据位置的不同,墓地价钱分别是5000元、7000元、8000元。一个墓地占用时间是20年,20年后如果仍然占用,就需要重新交钱。村里有约1/5的逝者葬在了城里的墓地。因为20年后需要重新续费,等到子女去世,就不会有人来为逝者续费,逝者的骨灰盒将无处安放,所以,大古村的老人宁愿将骨灰盒带回村中,埋在不允许留坟头也不准立碑的沈大高速公路的林带里。
丧葬形式和墓地选择看起来好像不太重要,因为这是死者的事情。在唯物主义者看来,人死如灯灭,人都已经死了,如何处理遗体和骨灰还重要吗?不过,涉及到人的死亡问题,就是涉及到了人的生命的价值问题,涉及如何将有限的生命放在无限的生活长流中,从而获得意义,并为活着的人找到活下去理由的根本问题。中华民族历来强调慎终追远。因此这个问题需要好好讨论。
在河南调查时,笔者与一位在县市挂职的党校副校长聊天,谈到计划生育,这位副校长十分不满意农民的生育行为。她说:“农民所以多生,并不是为了真正地发展经济和提高素质,而是好玩。他们生孩子是为了玩孩子,觉得生孩子有趣,整天与孩子玩,很满足。”“他们生一大堆孩子就很满足,并不关心自己养不养得起孩子及孩子将来读不读得起书。”这位校长没讲出来的话是农民很愚昧。
生儿育女并以此为乐,其背后是人们对本体性价值和永恒不灭意义的追求,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源头。正是有了对本体性价值的追求,人们才会觉得忍受现实苦难具有意义,才会脱离狭隘的个人利益的局限,才能摆脱个人物欲的困扰,才能够安身立命。
问题恰在于,当前的中国农村,一方面,传统的传宗接代作为愚昧和落后的代名词,被主流价值所抛弃,有限的生命不再能被无限的子子孙孙的延续向下传递,从而不再能凭此获得永恒的意义;另一方面,农民又不能获得当前主流价值所倡导的凭借事业成功和地位升迁,来获得人生价值。当前社会的主流价值,是所谓中产阶级的价值观,是以广告和时尚作为支撑基础的适合有消费能力者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所提供和鼓励的,与绝大多数农民的实际需要相当不同。这种主流价值观批判农民观念为愚昧落后,提倡通过个人奋斗来实现中产阶级生活的梦想。问题是,强势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可以打碎大多数人的传统价值追求,却不可能为大多数人提供实现中产阶级价值观的经济基础。如果一个社会的主流价值长期脱离这个社会大多数人的生活实际及他们可能达到的目标,这个主流价值鼓励社会大多数人奋斗的目标就注定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个主流价值本身就存在问题。
“社会性价值”独大的
负面后果
当农民超越性的传宗接代价值被证明是错误的之后,或农民的本体性价值失落之后,社会性价值对于农民的重要性就会凸现出来。所谓社会性价值,就是农民可以从邻里、朋友和人际关系中获得的社会承认与社会评价,及他们对这种承认和评价的自我感受。越是缺乏本体性价值的追求,就越发希望借在群体内的竞争来获得优势和获取承认,就越发期待通过外显的成就来替代内在的价值。
举例来说,在河南安阳县调查中我们看到,村民以竞相建高房子来压倒对方,以致于房子建到了极不安全的高度。
回到关于丧葬问题的讨论中来。丧事本来是一个与本体意义关系极大从而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受到慎重对待的事情,现在却也因为本体性价值的丧失,而在有些农村变得不可理喻。这次在大古村调查,我们再次发现了丧事喜办的现象。需要注意的是,这个丧事喜办不同于传统所谓白喜事及一些民族将丧事当喜事的习俗,因为其既与中华民族慎终追远的传统不同,又与当前大传统办丧事的礼仪和基调不同,而是将丧事变成了恶性的没有底线的面子竞争的工具。
目前大古村的丧事支出一般在1.5万元左右,相对于农民收入的确是不少。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老年人攒养老钱时的精打细算,和厚葬老人生前“有饭吃、无钱花”的困窘。
在村庄原子化之前的负面社会价值方面,河南开封农民认为,无论钱的来路如何,只要能在村里盖楼房就是有本事。有农户为竞争盖楼房而数年不用电,表明那里农民之间的竞争更为激烈,其负面后果也更深。相对来讲,大古村人认为,即使你有钱盖房子,也应该有一个正当的钱的来路,否则就谈不上光荣。在河南开封,节衣缩食不用电盖楼房被视作有骨气,在大古村则会被视作打肿脸充胖子。
当前大古村虽然也有一些负面的社会性价值被调动,但总体来讲,仍然是有序的,舆论力量大都发挥了正面积极的作用。关键是舆论力量还在。
一旦村庄舆论不再起作用,村民就会依据自己的现实利益行动,而不再将他人放在眼里。
加强农村本体性价值的建设
一旦个人脱离了信仰,脱离了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又脱离了舆论的约束,就会表现出可怕的力量。当前中国农村已经出现子女虐待父母,以致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衣食无着的情况。这些有劳动能力的子女忘记了正是那些现在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生养了自己。在有些农村,没人会站在老年人的角度考虑他们的生活,虽然人人都会老。在缺乏本体性价值,又缺少社会性价值的情况下,一个社会就不再有道德和信仰的力量来约束膨胀的私欲,就会成为一个短视的没有前途和希望的社会,一个道德沦丧的社会。中国的某些农村正在落入这样的陷阱中。
当前中国农村出现的价值失落问题有其必然性的一面。市场经济的进入,消费主义文化的蔓延,大规模的社会流动和农民政治社会地位的进一步边缘化,构成了农村价值失落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当前农村价值失落也与政策失误有关,比如丧葬政策的失误和对公共空间建设的忽视。
不仅如此,新农村建设也要关注农民的精神生活。要在当前变动的世界中为农民创造一些永恒的可以寄托生命意义的东西。村庄是这个变动世界中农民可以依托的家园,是他们保持信心和力量的想象共同体,是他们心灵的慰藉之所。如果9亿农民有了村庄这个根,如果在外流荡的农民还可以常想家乡,还牵挂着埋在村头祖坟里的祖先,他们就会有一些历史感,就不至于过于虚无,也就愿意对未来保留更多信心和寄托更多希望。
当前中国农村本体性价值的失落已经造成严重后果,加强村庄本体性价值建设已是刻不容缓。(作者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