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
从故乡榆林市出发,沿无定河川南下,先至绥德,在城中疏属山巅看过绥德汉画像石馆,便驱车上了吴子高速公路,不到一小时便到了吴堡。穿过大兴土木的县城,绕到城北的公路上,曲曲折折走了近一小时,隐隐望见一座残破的古城落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吴堡古城到了。
铜吴堡
一进古城的北门洞,你立刻会被眼前的破败景象震慑住。到处是断垣残壁,到处是枯井野蒿,到处是破窗烂灶。没有向导,城内有几孔烟囱在冒烟,但看不见一个人影。每一座石砌的四合院都是传统的陕北窑洞建筑,碾磨俱在,大多破纸迎风,人去楼空,令人目断魂销。从断墙边望进去,依稀可辨每个院子里的苔藓小路,但没有十足的胆量你不敢跨脚进去。
走在院子背后的幽暗小巷里,可以想象当年店铺林立、商贾云集的盛景,也可以慨叹世事无常、白云苍狗的变化不居,唯独很难拈出一个词来定义眼前的感受。同行的两个小姑娘大声喊着“美啊,美!”其实,“美”这个字用在这儿太过肤浅,因为美的东西往往给人的是和谐、自然、均衡、巧妙,而眼前的景色显然不是。西方人把美和崇高分开,认为美是人的爱心在对象上的体现,是变相的同情;而崇高则是我们见到无法认识的力量时所引起的惊惧和逃避。美有形式,崇高则没有形式。堆放在我们面前的这座废弃的荒城是不是就是西方哲学说的崇高?这么一想,转眼又觉多事。你明明觉得它不美,可就是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撞击,不能自已。鲁迅说的“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似乎才更接近此时的感受。
沿着丈把高的城墙走一圈,你就会知道“铜吴堡”何以谓之“铜”也?古城雄踞于吴山之巅,城东南西皆为万丈悬崖,城北有一条简易土路与后山梁相连。黄河绕城东南急速流过,因而又有“邑枕黄河”之说。城西为大桥沟,西门外有一羊肠小道直通沟底,为旧时城中居民挑水之地。城南门外有一条官道与今宋家川镇相连,蜿蜒崎岖,神鬼见愁。东门有无名门,只留小洞门形,只因当年居民听了一算卦先生的卦辞,“曰:东乃坤之位,坤乃万物之母。如东门洞开,则男不守家,女不从夫,淫风大炽,日久必纲常危坠,长幼失序。”遂请城中长老率道德民兵若干,用石头堵死东门,以绝后患。如今立于绝壁之上,可远眺黄河滚滚而来,亦可闻对岸山西军渡的鸡犬之声。纵目俯视,见黄河行舟如一苇过江,慢慢悠悠,更凸显了古城的雄奇壮丽。
据城中居民介绍,古堡周长1125米,占地约10万平方米,高出黄河150米有余。清乾隆年间知县倪祥麟分别题东、南、西、北四城门为“闻涛、重巽、明溪、望泽”。城中设有县衙、捕署、男女监狱、常平仓、城隍庙、观音阁、真武庙、魁星楼、文昌宫、兴文书院、贞节牌坊等。因城中建筑多为石砌窑洞式结构,故古城又有“石城”之谓。
然而,等我们来到时,这一切繁华都已远去。昔日的风流俊俏、鸡叫狗咬已成往事冰消。
古城前传
吴堡古城建于何年?说法不一。据成书于唐代的《元和郡县志》载,赫连勃勃破刘裕子义真于长安,遂虏其部,蔑称为“吴儿”,筑此城以居之,号曰“吴儿城”。如果此说不谬,那么,古城当建于公元418年,距今已1500多年。值得注意的是,“吴儿城”不只吴堡一地有,现陕北绥德、横山、神木等县都有“吴儿城”,可见赫连勃勃押回的“吴儿”数目众多,一地无法接纳,故广修堡垒以容之。至于赫连勃勃在吴堡修的“吴儿城”是不是就在今天的石城原址上,就不得而知了。
可以肯定的是,今天的吴堡人有南方江浙人的血统,最有力的证据是他们的语言。今天的吴堡方言与相邻各县皆不搭界,形成一座奇特的“语言孤岛”。说他们是陕北人没错,但那是行政上的划分。一个地道的吴堡人,进入陕北任何一个县生活,如果操一口纯正的吴堡方言,没人能听得懂。但奇怪的是,上世纪80年代,吴堡籍的新闻干部、后供职于中共陕西省委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冯东旭,与另外两位吴堡的朋友专程到江苏镇江一带寻根,原想自己的吴堡话南方人听不懂,谁料他一开口,在座宾客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冯老的话与镇江方言惊人的一致,根本用不着翻译。
最普遍的说法是,吴堡古城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的北汉国。因为五胡十六国以后,吴堡虽历设政和县、延陵县、延福县,但县治在今寇家塬乡杨家源村,并不在今天的古城原址。见于《宋史》、《西夏书事》等典籍的一场战争是:宋太祖开宝九年(976)冬十月,定难军节度使李光睿破北汉吴堡寨,斩首七百余级,获牛羊、铠甲数千,俘寨主侯遇以献,累加检校太尉。这条史料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吴堡寨当时属北汉经略;二是吴堡寨当时只是北汉御敌的一个军事要塞。
金正大三年(1226)吴堡由寨升县,始称吴堡县,隶延路葭州,县城第一次搬到了今天的古城村。以后历经元、明、清、民国四朝多次维修,然县治终未变。
12个人的城市
除了天长日久地自然损毁外,最终给予古城致命一击的是抗战时期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和大炮。
新中国成立以后,考虑到古城的自然条件,县政府搬到了山下距古城2.5公里的宋家川镇,古城从此日趋萧条。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人们越来越感到城中生活的不易,遂陆续搬离古城,到异地谋生去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之辈。千年古城,十室九空。现在城里只住着二十几个人,还包括那些上学的娃娃。娃娃们一走,常年住在这石头林里的,只剩12个人,“平均年龄至少在70岁以上。”城中的老先生叹着气说。
面对这满目疮痍的石城,游客当然有理由唏嘘感叹,发思古之幽情,然细想一下就不难理解人们搬走的原因。游客哪里知道城中百姓负担远行四五里地挑水的艰辛;哪里知道城中居民直到现在还家家备有水窖,以等待天雨降临的无奈;更不会知道居民们缺医少药,秋天的枣子卖不出,春耕的化肥要驴驮人背一整天才能运回的窘境。
只有古城的居民活下来,古城才能活下来。
在城中的乱石路上,我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迎面就问我:“说是修路,修路,几时才能通嘛?”我知道她是把我当成“公家人”了,而在一个乡下老太太的眼里,所有的“公家人”都是管修路的。我说:“县政府不是说明年就给你们修吗?”“那你就让从蓝炭峁子[1]上下去,那儿近啊!”我只好干应说:“一定,一定,一定从蓝炭峁子上下去!”
在这儿,“蓝炭峁子”代表了一种渴望,一种梦想,一种人对幸福生活的永恒指望。哪怕是在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心中,这种梦想仍然如此强烈,如此清晰。而从长远来看,正是这种最普遍的根植于人性深处的对美好生活的永恒企盼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它是比战争、权力、王冠更持久、更坚韧的力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