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子
1
韩光刚发现水芳在坐台时,拿着榔头把舞厅的收银台给砸了。那是上个世纪末,佳妮还不到十岁(现在佳妮已经工作,成长成一个对父母充满敌意的冷漠姑娘), 他们从桃花岛搬到沈家门,租着蒲湾二区老公寓楼底层的小套房,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房子——敞亮的阳台和朝南的房间,包着铝合金防盗窗。
当时韩光刚放弃永远没有出路的木工手艺——他将一辈子讨厌刨花和木屑,讨厌斧头木锯等这些粗鲁的工具——跟着朋友倒卖水产品,把沈家门水产码头的新鲜鱼货掺上冰块打包,运到宁波、上海或更远的地方。
“我们很快就会有钱的。”他每次都这样跟水芳说。结构良好的宽敞的新公寓楼,佳妮的借读费,还有水芳当时渴望的白金项链和钻戒,一切都会有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像许多在那个年代迅速富裕起来的人们一样,莫名其妙有了很多钱。
韩光偶然被合伙的朋友带去赌场,很快着了迷。他把从外地刚赚来的一卷卷钱连夜扔在牌九桌上,都来不及捂热,经常输光了最后一百元才空着钱包不甘心地回家。他也马上厌倦了倒卖水产的行当,跟赚辛苦钱相比,赌博更能满足他迅速致富的欲望。他整夜趴在隐秘的赌场里——有时是深山的一座废弃的房子里,有时是偏僻可靠的农舍,有车接送,有人站岗 ——瞪着血红的眼睛大把赢钱,更多的时候是大把输钱。从那个时候起,水芳就变成了爱唠叨的女人,像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她无数次地把韩光跟所有她认识的男人相比,不消说,那些男人个个都比韩光有出息。韩光不在家的夜晚,她又开始外出,那些不同的男人将百元纸钞塞进她的胸罩或长筒丝袜里,作为代价,当他们的双手放在她身体的任何部位时,她得保持微笑并尽量显得愉悦。
直到有一天,韩光再也借不到哪怕一千元钱,才不再过问水芳的夜归。开始那阵子,他等在深夜的窗口总能看到各种男人送水芳回家,那些该死的男人搂着她的腰,或者把手搭在她肩上。然后他们“含情脉脉”地告别,头也不回地各走各的。他甚至看到过跟水芳爹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在门口跟她吻别。韩光强压住把老头暴打一顿的冲动,因为简单的暴力或许会使已经捉襟见肘的家庭经济雪上加霜。那段时间,他隔三岔五地跟水芳吵架,整月整月地不肯碰她,跟她说些含沙射影的话。水芳每次都是用钱堵上他的嘴:“去打麻将吧,我看你呆在家里快憋出痔疮来了!”她过几天就将薄薄的一沓钱装进他的钱包里:“麻将打小点。另外的钱我存起来,我们得还债。”这样的时候,他又觉得世上没有比水芳更好的妻子了。韩光心情复杂地抱她,默默地说对不起。
有一次他决心要改变现状,托人帮他找个船上的工作。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些船员必需的证书他根本不可能拿到。他也想过去做苦力,可是别说自己丢不起这个脸,连水芳都反对。彷徨一段时间后,韩光开始心安理得地失业,像一只凳子般固定在麻将桌边,用水芳坐台赚来的钱一天两场麻将地消磨时间,在她唠叨的时候装出一脸蠢相,仿佛他从来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不管他承不承认,几年前他们从桃花岛搬出来时,根本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
水芳那时还年轻,穿几十元的T恤衫牛仔裤也好看。现在她已经老得像一块抹布,要穿着塑身内衣,看起来才像那么回事。因为长期熬夜,她的眼袋和皱纹变得很明显,不管涂多少粉底液也掩盖不了青灰的脸色。在她老得再也没有办法在本地赚那种钱时,一个几年前嫁到台湾的小姐妹给她指了条路,示意水芳可以跟台湾居民假结婚去那边的歌厅坐台。于是她开始着手办理去台湾的手续。他们离了婚。之后,中介公司让水芳填许多表格跟一个台湾老男人登记结婚。严格来说,水芳现在是台湾人的老婆了,受法律保护的。虽然是假结婚,而且在去台湾之前水芳连对方的照片都没见过,但总归有这么一个人的。
“如果你稍微像样点,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还去台湾赚这种钱。”水芳去台湾前对他说。那天他们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但他们都没把离婚当回事,晚饭时还一起喝了点酒,看起来挺好。后来她把要带去台湾的衣服一件件地装进大号行李箱,装到一半时,愤怒地把衣服揉成一团,哭了起来。韩光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坐在床上抽着烟,发现就水芳去台湾这件事而言,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
他们对公寓楼早就不抱幻想了,只想能把这些年越滚越多的债务还清,可能的话把桃花岛老家的房子翻修一下,以后可以养老。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水芳会回来的基础上。她或许不会回来了,只要在那边呆满五年就可以拿到台湾居民证。或许中途她还会被某个有点小积蓄的单身老男人看上,真的跟他结了婚。要知道在法律上她已经不再是他的老婆了。她也可以突然终止给他汇钱,他们简单的离婚协议和任何一条《婚姻法》都没有规定她有这么做的义务,尽管水芳一再承诺等赚够了钱就回来复婚。“因为我前世欠你的。”说这话时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一只乳房像干瘪的面粉袋耷拉在胸前。他们刚刚结束久违的性爱,对这个不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韩光突然生出陌生的欲望。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会有人去迷恋快五十岁女人的松弛肉体——在水芳身上时,他邪恶地想。
但是第二天早上起床穿好衣服,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她在厨房里弄午餐,将锅盆碰得叮当响,声音很大地敲着水龙头,试着刚刚疏通好的下水道。“你这辈子都没干过一件像样的事,”她说,“连疏通下水道都要请修理工。”声音不重不轻,刚好够卫生间里的韩光听到。如果几年前水芳这样说,他还会俏皮地答“唯一像样的事是娶了你”,然后她会马上消了气,笑着骂他“就聪明一张嘴皮子”。更年轻些时,他能在两分钟内把一屋子的姑娘逗乐,其中至少一半以上的姑娘愿意跟他远走天涯,哪怕一辈子过穷日子。现在的他基本上是一个木讷的中年人,所有第一次见到韩光的人都这样评价他。
他坐在马桶上,等着水芳说出下半句——你也算是男人?——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听她的唠叨了,一下子轻松起来。
2
很快就到了水芳去台湾的日子。他们商量着应该请一次客。“找个好点的饭店吧?”水芳有点不确定,“怎么说也是出去赚钱。”
“应该的。”韩光很快附和。“不用担心钱,我们可以刷信用卡。”他像个慷慨的丈夫,大方地说。
最后他们决定请水芳的三个女朋友一起吃一餐,饭后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去唱歌。照韩光的意思是叫上一大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但第二天水芳否决了这个提议:“就小范围聚一聚,又不是光彩的事。”
那是些跟水芳境况差不多的女人们。离婚多年的米娜开着棋牌室,无节制的生活让她胖得走型,她一边准时吃夜宵一边吃减肥药,指望能重新拉回男人的目光。体态娇小的晓兰如果光看背影就像个姑娘般迷人,她老公在远洋捕鱼,三四年没回来过。晓兰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在外地,因为没有什么可操心的,她的所有日子都用来打麻将和不断更换情人,初次和晓兰共度良宵的男人在早上醒来,看到她卸了妆的脸上的皱纹和雀斑都要大吃一惊,以为她一夜之间老了十多岁。她们中最年轻的敏儿也有四十岁了,丰满的娃娃脸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她会去固定的KTV坐台,化很浓的妆,灯光下看起来像三十左右。她陪客人喝一晚上的酒,通常能拿到两百元小费,有时候是三百或四百——碰到出手大方的客人的话。总之,都是单身或准单身状态,除了敏儿有个同居的男人。“搭伙过日子呗,生活费可以省一些。”敏儿这样形容他们的同居关系。
四个女人不停地互相敬酒,把韩光撂在一边。墙角很快堆满了空啤酒瓶。她们反复强调彼此是真正的姐妹,因为这么多年在一起,“从来没有红过脸”。
她们对水芳去台湾的事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向往和羡慕。“发财了不能忘记姐妹。”每一个都对水芳这样嚷嚷。
“忘记谁也不能忘记你们。”水芳容光焕发地说,神情就像口袋里藏着一张中了五百万的彩票。
她们挨个儿跟水芳拥抱,接着又跟韩光拥抱——就像拥抱一位妻凭夫贵的女人——她们饱含深情地共同回忆以前在一起的日子,回忆里的水芳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她贤惠善良、洁身自好(即使有迫于生计不得不去坐台的日子)得就像圣母玛利亚。她为家庭作出的牺牲足以写成漫长的史诗。现在,她将继续牺牲,但每个人都相信水芳马上会苦尽甘来了。
“你应该敬你妈一杯,她这样做最终还不是为了你?”她们对坐在角落里沉默着的佳妮说。后者并没有将交叉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为了我吗?我可不希望有个坐台的老妈。”她平静地说,始终拿侧面对着水芳。
“你现在嘴硬。等你妈过几年回来给你买房买车,看你还嫌弃不?”其中一个对佳妮说,“再说坐台怎么了?现在社会笑贫不笑娼。”
“你们有完没完啊!”佳妮突然站起来,椅子应声倒下。她想去扶,弯了一下腰又站直了。“你们简直没有羞耻心!”她激动得声音发抖,拿起包走出了房间。
大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一个孩子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韩光要追出去,“让她走!”水芳厉声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无法无天了!”
水芳走的那天,佳妮没来。韩光和她的三个好朋友一起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水芳要坐大巴去上海机场,再搭去台湾的飞机。她们向水芳承诺会负责监视韩光的私生活。“你放心去好了,会把你的老公保管得好好的。反正我们精力过剩。”她们对眼泪快要含不住了的水芳说。韩光别转了脸。
水芳走后,她们马上自觉地扮演起姐妹的角色。“有换洗的衣服直接拿过来,内衣除外。”每一个都充满热情地对韩光说,并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反过来,在碰到需要换门锁、应付骚扰、往墙壁上打电钻等男人才能胜任的事情时也尽情支使他。
水芳到台湾的第二个月起,每月按时给韩光汇一次钱,一万到三万不等,大部分拿去还债,小部分是给韩光的生活费。这些,水芳都会在电话里交代清楚。“我不指望你赚钱,只要别乱来就好。”她说。
想象得出水芳说这话时心灰意冷的样子,五官中唯一依然漂亮的眼睛随时流露出不屑。他成了吃软饭男人——每次收到水芳的汇款,韩光都会无奈地想。
3
水芳去台湾不久之后,五月的某一天,韩光在家门口迷了路。
中午他从临城回来,街口下出租车时还没有异样。出租车司机是个健谈的男人,一路都在抱怨日子不好过。“物价越来越高,收入越来越低。”他说。“你知道网上那些年轻人把舟山叫什么?”司机掉头看了一眼韩光,得意地笑着说出答案,“曼哈顿!他们说舟山的物价就像美国曼哈顿。”韩光不会上网,家里的台式电脑等于摆设,佳妮用过后一直闲置着。说起上网,他就联想起聊天、玩游戏赌钱、男男女女的网友聚会、一夜情。曼哈顿和美国纽约、英国伦敦,还有法国巴黎,对他来说都是些遥远的地名,从来没去过,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去。但他认同物价太高——虽然习惯跟不同乘客发同样牢骚的司机不需要谁来附和,他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付车费时韩光发现自己只剩三张百元纸币,还有几张揉成一团的十元面额的零钱。大概够维持两天。他想。
付完车费,他把找零卷起来塞进后裤袋里,不假思索地往前走。步行街边,一些老年人和孩子坐在木头椅子上捧着茶杯晒太阳,椅子背后是圆形花坛,开着紫色黄色的花。有两个老头在慢吞吞地下象棋,韩光还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迷路了,不知道家在哪里。其他的记忆都在,关于家,脑袋空白一片,像一幅完整的拼图缺了关键的一块。
韩光来来去去兜了两圈,还是找不到头绪。这条宽阔的步行街足有六车道宽,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是忙着去什么地方,没有一张熟悉的脸。他在街心坐了十分钟或者更久,一位开始谢顶的老年人狐疑地不断回头看他。这时,记忆一下子回来了,他记起家就在中间的弄堂里,在一幢老式公寓的三楼。水芳去台湾后,韩光就搬到了这里。
现在他站在狭小的阳台上,从这个角度看,步行街有点像老电影镜头,门面漂亮的店面房露出简陋的屋顶和广告牌后杂乱的钢管架。还有许多许多人,仿佛沈家门所有的闲人都涌到这条街上了。人流的方向很清晰,向东,或者向西。他想象自己刚才坐在街心的样子——瘦削的中年男人,穿着格子衬衫,留小平头,因为迷茫显得呆板——孤单的场景。“老年痴呆症,”他想,又马上否认,“不会的!才四十八岁而已。”
他踱到卧室,在凌乱的床上躺下。床对面,前任房客留下的大衣橱掉了棕色的漆,露出一角木板发霉的颜色,衣橱上面挂着张破蜘蛛网,织网的蜘蛛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得了老年痴呆症?”他清清嗓子问。意料之中的无人回答。他盯着蜘蛛网看了一会儿,觉得在这间屋子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于是他决定去出去打场麻将。
那天在米娜的棋牌室里,韩光赢了不少钱。他请三个女人吃晚饭,暂时忘了迷路的事。他们聊着下午的牌,还聊了几句在台湾的水芳,像一起怀念一位远方的故人。吃完饭他们会去KTV “坐坐”,因为一个据说是小工厂主的男人对晓兰“一见钟情”——晓兰这样形容。“他说人多热闹,叫我把小姐妹都带过去。韩光一起去。他也认识水芳的。”晓兰将嘴角往下拉,尽量用不耐烦的口吻,好像她有多么讨厌男人献殷勤似的。
韩光被介绍成“水芳的老公”。男人含义不明地笑了:“好久没见到水芳,去哪了?”出于礼貌问的一句,兴许是明知故问。
“水芳去台湾赚大钱了。”她们中的某一个愉快地抢着回答。场面总是很热烈,都很能喝,不吝酒量。如你所知,她们都是行将老去的女人,早过了羞答答的年龄。
韩光独自坐在角落里,调整着姿势,让自己舒服点。表面看起来他放松极了,内心的不安却越来越庞大。这时他想跟谁说说关于迷路和老年痴呆症,但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亢奋着,烟味熏得老烟鬼都忍不住要掉眼泪。服务小姐不停地换烟缸,用餐巾纸擦掉洒在玻璃茶几上的啤酒泡沫。她看起来动作还不太熟练,帮男人倒酒被捏住手时僵硬地抽回,迅速退到点歌台旁靠墙站着。那是个圆脸的女孩子,手臂和露在短裙下面的大腿都圆滚滚的很结实。她装出矜持的样子,以证明自己不同于卖笑的坐台小姐——她只负责点歌,打扫卫生,给客人倒酒。
韩光注意到她看上去还不错,示意她过来。“你应该微笑的,”他对她说,“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板着脸的点歌公主。”
“我不会笑。”但是她说着却笑了起来。
“刚来的吧?”
“第三天。”
她看起来比佳妮还小。韩光让她坐下。“不用在意他们的,”他用长辈的口吻,“你可以偷会儿懒。”
他们喝掉了三箱十二瓶装的大青岛,正在准备开第四箱。韩光整晚都在和服务小姐聊天——现在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叫玲玲——他总算摆脱了“老年痴呆症”这个词。音乐不时盖住他们的谈话声,有时要附在耳边大声说才能让对方听到。
“听着,玲玲,”韩光拿杯子跟她的碰了一下,表示他们是平等的,他并没有看轻她的意思,“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堕落了。”她化过妆的眼睛信任地望着他,让他有点感动,“总之你要把握好自己。”
“我好像适应不了。”她苦恼地说。
“适应不了是对的。你是个好女孩。”他又跟她干了一杯,她的手指甲干干净净的,没有五颜六色的指甲油,这也使他满意。“每个人都有苦衷。不要有压力,你就把它当一份普通工作,认真做好就是了。”
“就是找工作太不容易了,”她低下头,为难地剥着手指甲,“原来以为这边机会会多一些。”
“慢慢来。你还年轻呢。”他拍拍她的肩,像有身份的男人会做的那样。这是个需要照顾的女孩子,他想。
“大哥,谢谢你!我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她真诚地看着他,“你比较稳重。”
包厢里的另外三个男人,一个和晓兰抱成一团,另外两个在跟女伴玩骰子。“我也是普通人。”韩光含糊地说,把左腿架到右腿上坐得端正些,身子前倾显出推心置腹的样子。“我这种年龄,该玩的都玩过了。这种地方有什么意思?没有感情,男女之间有什么意思?你也看到了,都是逢场作戏。”他自己也觉得高尚,于是又喝下了一杯酒,头有点晕,喝多少了?三瓶还是五瓶?也许更多,管它呢!他想。玲玲——大概是化名,就像所有在娱乐场所上班的女孩子都用化名一样——替他挑了一片西瓜。“哥,你少喝点。”她改口叫他“哥”,真是个质朴的好姑娘。
最后他数了五百元钱给她。她吃惊得脸都红了。“不用这么多的!小费两百元够了。”她要把其中三张钱还给他。
“不是小费。你不是叫我哥吗?给自己买点好吃的。”韩光装着生气,心想着怎么开口问她要个电话号码——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如果能把她带回家就更好了。
“哦,那谢谢哥了。”但是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4
过几天韩光和一个叫“光头”的朋友又在那里碰到她,沮丧地发现她根本就认不出他了。“找这种女人干什么?都是骗钱的。我给你叫个过来,你自己看看。”光头说,“你是应该找一个,不然真成老年痴呆了。”晚上十点多,又下着雨,韩光他们都以为光头是说着玩的,但他却真的打电话叫来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
她进来后,韩光就有点紧张,迅速给自己打了一下分。他一直认为现在的自己太瘦了,或许不会讨女人喜欢。叫苏菲的戴眼镜的女人看起来文静瘦弱,梳着有点过时的没有烫染过的马尾,但韩光很快发现她其实很有主见。光头和另两位起哄要把他俩凑成一对,使劲灌酒。“我们中就他是单身汉,绝对自由,”光头猛拍韩光的肩,像屠夫拍一块上好的猪肉,“你看,斯斯文文的,拿得出手吧?”苏菲瞟了韩光一眼,就是这一眼,让韩光觉得可能有戏。他像突然找回了失散多年的舌头,重新变得妙语连珠。他试着不露痕迹地夸她,暗示她跟所有他认识的沈家门女人都不一样。不久,他就注意到苏菲含笑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频率越来越高。
结果当晚,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当她把头发放下来摘掉眼镜时,韩光认为她简直称得上漂亮,尤其是她的臀部和乳房,出乎意料地饱满。更重要的是,她在床上的热情让韩光很受鼓舞。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像新婚时那样,对这桩事重新乐此不疲。
他们开了四五次房之后,有了更深的进展。“下次去我家吧,或者去你家?”苏菲在宾馆卫生间梳那头直顺的黑发,一边看着镜子里的韩光说,“这样太浪费钱了,没必要。”现在他们对对方的基本情况都已经了解完了。苏菲离婚四年,有个上寄宿学校的十五岁女儿,周末才会回家。她不工作,离婚的前夫给她不少财产。韩光一直纳闷自己哪里吸引了苏菲,她看起来不像是找不到正经恋爱对象的女人。有一次事后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过苏菲,苏菲红了脸,“一定要回答吗?”她用黏黏糊糊的声音说。韩光顿时心领神会,美滋滋地又翻到苏菲身上。
韩光第一次去苏菲家,买了点水果和鲜花。虽然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但女人们还是会喜欢这些的。他第一次费心为女人买鲜花,连以前谈恋爱时都没买过。
苏菲看到花后开心地扑到韩光怀里。他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会儿,喝着茶,空着的两只手始终握在一起。房子里所有的地方都干干净净的,白色的欧式家具跟苏菲很搭。粉色碎花墙纸有点旧了,像一块洗了很多次的花布,但是看上去非常温暖。
“今天留在这里好吗?”她仰起头问他,“我买了菜。”他马上愉快地答应了,事实上他也没地方可去。
她去厨房做菜的时候让他呆在客厅里,“你可以看会儿电视,或者听听音乐参观一下房间。”她把试图去帮忙的韩光推出来,像个急于展现手艺的厨娘一样自信地说:“马上就好了。”接着,她让他帮着系上围裙后背的带子——像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那样——他在背后紧紧拥抱她时,苏菲就把脑袋在他肩膀那里靠了会儿,开心地笑了起来。
韩光坐在客厅里听苏菲用有点稚气的嗓音哼着歌。她好几次跑了调,每做完一道菜,就探出脑袋看看韩光,冲他吐一下舌头,像是怕他突然飞走了似的。韩光觉得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晚饭吃了土豆螃蟹汤、红烧鱼和一些蔬菜。苏菲的手艺比他想象的好。他们开了一瓶红酒,不时隔着桌子接吻。“我太高兴了!”苏菲不停地说。他也说了很多类似的话。后来他们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拥抱着迫不及待地移到卧室的床上。
“我是第一个睡到你床上的男人吗?我是指离婚以后。”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并排躺在床上时韩光问,自己也知道真是个傻问题。他的一只手臂枕在她的脑袋下面,掌心摩挲着她的头发。
“不是,”她犹豫了一会儿诚实地回答,“以前有过一个,维持了几个月,大概不到半年。他太油滑了,你知道,这种男人让人不安心。”她侧过身,将白白细细的胳膊放在韩光的胸口。房间里有化妆品的香味,还有她头上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他耐心地等着,希望她讲下去,但是她好像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要再喝点酒吗?” 她问。他发现苏菲每次提问的时候都会仰起头看着他,用商量的口吻——任何男人都会觉得自己正被尊重着——韩光因为高兴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然后他们起来继续喝酒,把所有的菜都吃掉。韩光夸张地表示这是他吃到的最美味的家常菜。然后苏菲整理桌子,坚持要马上把碗筷都洗掉。韩光就去冲了个澡,用天蓝色的新浴巾裹着下身,像男主人一样光着膀子在客厅里抽烟。
“明天我给你去买套睡衣,还有拖鞋之类的。”苏菲收拾韩光脱在沙发上的衣服——暗示他可以经常过来——展开看:“唔,你的衬衫都挺好看的。你老婆买的?”
“前妻。”韩光理直气壮地纠正她。
“你们又不是真的离婚。”苏菲白了他一眼,然后挨着他坐下,“下次穿我买的。”
“男人的衣服够穿就好了,”韩光有点窘迫,“我也没有买衣服的闲钱。”
“衣服才多少钱?我买得起。”她的口吻让他多少有点意外。“我喜欢打扮自己的男人,”苏菲接着说,不确定地问,“你是我的男人吗?”
“当然,”韩光笑了,“起码现在肯定是。”
“只是现在吗?”她像撒娇的小女孩一样不依不饶。
他在苏菲家住了三天,直到周五下午她女儿要回来之前。他们天天粘在一起,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一起洗漱后吃自己做的早餐——豆浆,煎蛋,超市买来的速冻小馒头,各种杂粮粥,涂了草莓酱的烤面包片。苏菲对做吃的有超乎寻常的兴致——在苏菲做家务时,韩光跟她说着话,很快就能把苏菲逗乐。
然后他们会一起上菜场,碰到熟人时韩光下意识地落在苏菲后面,但马上想到自己是离婚的单身男人——只要别被水芳的朋友们看到就好。最坏的情况是水芳会断了他的经济来源,包括不再偿还他们的债务;比较坏的情况是水芳会不断地打电话求证、责骂,甚至突然从台湾跑回来找苏菲。她会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叫上姐妹去苏菲家里砸东西。韩光暂时设想不出理想点的情况——就重新让她挽着他的胳膊,或者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替她付菜钱。下午他们各自找朋友打麻将,约好准时回苏菲家里吃晚饭。
周五晚上他独自回家去,和水芳的单身女朋友们疯疯癫癫地度过整个周末,直到周一上午。如果可以,韩光愿意将这样的日子一直维持下去,或许在水芳终于回来之前;或许跟水芳彻底分开,从此跟苏菲在一起——这会有不少实际困难,比如经济方面起码得有固定收入。但是他仍然没有找到可以体面赚钱的方法。如果和苏菲在一起,他希望自己能重新开始,像那些还算过得去的男人一样承担家庭日常开支,偶尔给爱人买礼物,让她惊喜地嚷嚷“谢谢老公”之类的话。当然,不可能永远甜蜜,他们以后也会偶尔吵架,他会马上把她哄好,像一个完美丈夫。每次和好后,他们之间的维系会更深些,直到确信这辈子再也没有理由会让他们分开。另外,如果跟苏菲在一起,佳妮会怎么看?
5
但是认识两个多月后他们就吵架了,比想象的早很多。
“韩光!”那天晚上,电话里传来米娜大着舌头的声音,是从一家小饭店里打来的,还有旁边两个女人喝醉了酒争着说话的声音,“你快来喝酒!三缺一!”
“太晚了吧?”韩光观察苏菲的脸色。她抱着靠垫似乎不在意地看着电视剧,但韩光知道她在听着,于是他坚决地说:“我不去了。”
“你怎么可以不来?你看,才九点多。”女人们显然很意外,另一个声音在旁边插话:“韩光!你别是有女人了吧?我们会告诉水芳的,你信吗?所以你最好来。马上来。”
“要不我去一下,好吗?”韩光迟疑地对苏菲说,“我会尽快回来。如果太晚,我就回家里去睡,免得吵醒你。”
“你去啊!干吗不去!”苏菲面无表情,因为激动语速快了一倍,“为什么不带上我?我怎么确定真是水芳的朋友,而不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女人?我怎么确定你跟水芳的朋友们真是干干净净的关系?”
他立即意识到她在生气。“你知道的,我跟水芳……”他尴尬地说,但还是决定让步,“行,我带你去。你说得有道理,换了我也会怀疑。”他这样善解人意,她就后悔了。“你去吧,”她说,脸色和语气都缓和了一些,同时把衬衣递给他,“别太晚。”
最后他们彼此妥协,说好一起去,装作不认识。“我可以装作去找人,”苏菲说,脸上开始有了笑意,她又像平常那样用撒娇的口气说,“看一眼我就回来。”
两个人的本意都是避免吵架,但后来苏菲发了一条短信让他们陷入僵局。她在短信中把水芳的朋友们称为“放荡的女人”。“没想到你妻子的朋友是这么放荡的女人,更没想到你会跟她们鬼混。我对你很失望!”她说。因为韩光到饭店的时候,三个喝醉的女人异口同声地叫他“老公”,挤到门口来争着要跟他拥抱,当时整个大厅的客人都在看他们。但是他们自己都认为这没什么,认识快二十年的老朋友了,而苏菲则因此气得脸色发白。
这些尖锐的措辞伤害了韩光。当晚,他赌气回自己家睡觉。第二天醒来发现手机上只有一个未接电话,韩光原先以为至少会有十来通。他决定不再搭理她,起码在她主动道歉之前。
一整天,他哪都没去,像个勤快的主妇,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整理出三大袋垃圾,又将脏得发黑的被套和床单都换成干净的。从中午起,他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联系苏菲,并无数次地查看手机,担心漏接了电话或短信。太阳落山后,韩光放弃了跟苏菲联系的想法,哼着歌去米娜家里蹭了一餐晚饭。晚上,他回到焕然一新的家里,觉得一个人过也不错。他极有耐心地洗了澡,换上好久没穿的睡衣,躺在床上看电视节目时重新想起了水芳。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台湾桃园某家老旧的歌厅里,在她身边的是更老的男人们,或许有一双长着老年斑的手。接着,他试图想象苏菲,发现根本想不出她现在会是在做什么。和苏菲在一起的日子,忽然遥远得像一场梦。
第二天早上,他给水芳打了个电话,当听筒里传来她那熟悉的还没睡醒的沙哑嗓音时,他感到一阵难过。水芳告诉他等会儿去给他汇钱。“家里没什么事吧?”水芳问,“你和佳妮都好?”韩光差点想流泪:“老婆,你自己注意身体。”水芳去台湾后第一次,他在电话里这样动情地说——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跟水芳说的话,就那么自然地说出来了。
许多天过去了。就在韩光快把苏菲忘记的时候,他在超市门口碰到了她。她戴着眼镜,头发扎成马尾,穿着一条显得有点老气的黑色连衣裙,看起来跟初见时没什么两样。韩光还在合计着该怎么打招呼时,她先红了眼圈,这让他手足无措,感觉这些日子以来准备从此忠于水芳的念头像阳光下的残雪一样在无可挽回地消融。
“你别这样。”他笑着说,想用手指擦去她迅速滑落的眼泪。她偏了一下头,让开了。“你真狠心,”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狠心!”韩光一下子就崩溃了,接过两大袋纸巾和食用油酱油之类的东西,“走。回家去再说。”他说。这一刻,他如此渴望拥抱她,即使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但是根本腾不出手。
他径直往苏菲家的方向走去,心里涌动着柔情,回头时看到她拿着手机迟疑地走在后面。他又对她笑笑,于是她跟了上来。
在苏菲家的楼道里,他们意外地碰到了光头。“哟!这么恩爱!”光头大声说,冲着韩光挤了一下眼睛。
“你在这里干什么?”韩光问。但是光头已经下去了,“看个朋友。”他头也不回地说。
他们飞快地打开门,来不及脱鞋,苏菲已将嘴唇送上来,他刹那间被点燃了,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抱住了她。他们一边接吻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卧室挪去,急于享受彼此的肉体。剥光所有衣服后,苏菲突然停顿了,“我得去冲一下,”她歉意地笑笑,“今天出了不少汗。”韩光也跟着她进浴室一起冲洗,他们赤裸着站在喷头下 面,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的身体。韩光发现苏菲的乳房也开始下垂,并没有感觉中的坚挺。跟大多数疏于锻炼的中年女人一样,她腰部的赘肉完全吞噬了女性最优美的曲线。在白天看,她的肉体几乎是丑陋的,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已经老去,还将继续变老,但是他们彼此需要。或许,还彼此相爱——想到苏菲刚刚为他流的泪,他涌起一种异样的柔情。
他们相互擦干身体,然后他把她抱回床上,柔情万千地吻着她。接吻的空隙里,韩光像个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一样说了无数次的“我爱你”,她更热烈地回应,比以往每一次都充满激情。
最后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苏菲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她精疲力竭地缩成一团,就像个玩尽兴了的孩子。他看了好久,情不自禁地笑了。然后他下床,在地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堆里找到烟后又回到床上。他又闻到了房间里化妆品的香味,还有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一切都还是他住在这里时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多好!接着,他在烟灰缸里看到了还剩半截的三五烟。少见的、熟悉的牌子,少见的、熟悉的抽法。韩光想起匆匆下楼的光头,“看个朋友。”光头头也不回地说。
6
他像往常一样留下来晚餐,尽量让自己显得高兴些。苏菲替他添了一碗汤。“你应该多吃点。”她说,“我想把你养胖点。”
他冲她展出一个笑容,努力压制住关于烟头的想象和想问她点什么的冲动。
“这些天都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跟以前一样打麻将。”
“你想我吗?”她期盼地看着他。
“想过,”他很快地说,“苏菲,跟我讲讲你以前的男人吧。我们相互不够了解,不是吗?”他记起她有过一个交往不到半年的“油滑”的男友,会不会是光头?
“什么男人?”苏菲吃惊地看着他,“我有过男人吗?你这是听谁搬弄是非呢?离婚后我就一个人过着。你是第一个。”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知是哪里搞错了。“好吧,苏菲。我搞错了。”他很艰难地解释,还是决定不再提起。“我的意思是我们该多一点了解。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们现在不正在一起吗?”她更加吃惊地反问。
“当然。我是指比较固定的密切关系。就像夫妻那样。哦,我的意思倒不是一定要结婚。”该死!这个话题根本不应该拿来讨论。他暗暗骂自己,这太傻了。
“唔,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思索了一下,放下筷子,双手交叉握着认真地说,“但我们都是中年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我有女儿。你也有。你还有水芳。水芳要回来的,不是吗?我觉得能在一起时就在一起,有一天真走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反目成仇。”说到这里,她很官方地摊开双手:“你情我愿的事情,如果非要界定一个明确的关系,会不会太累了?”
他承认她说得对。但是又分明不对,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是跟他想的太不一样了。
他们在餐桌边坐着,一时都无话可说。过了会儿,他不经意地问:“你女儿快放暑假了吧?”
“是的,”她马上回答,“但是没关系,她会去外婆家住一个月。”
是不打算让他跟她女儿碰到的意思,韩光沮丧地想。又想起不止她女儿,连她的朋友他都没见过一个,除了光头。
“我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来。她有点意外,也跟着站起来。“你不睡在这里?”她走到他跟前,仰起头问,“你生气了?”
“没有,”他勉强跟她笑了一下,“今天该回去了。被子。对了,被子还晒在外面。”
“我觉得你在生气。”她说着,轻轻地拉了他一把。他只好又坐回去。
“想什么呢?”她凑近他,饶有兴趣地问。
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脸:“没想什么。”他一边回忆着刚才的对话,真是太可笑了。连带着,上床之前的激情现在看来也显得可笑。“只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输钱了?”她嬉皮笑脸地继续问。
他盯着她看。“是的。输钱了。”他一直盯着她,知道自己这样子看起来很真诚,“输了很多。还欠着一些。”
“欠了多少?”她靠回椅背,笑容已经不自然了。
他立刻感觉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他想明白要干什么之前,话已经脱口而出:“两千八。”不错,这是个合适的数字。
他看着她走回卧室,背影很僵硬。但等她出来,又恢复了小鸟依人的样子。“怎么办呢?我这两天风头也不好,一直输。”她把一叠钱放在桌上,“只能给你一千五。我还得留点生活费。”
“你觉得我是在问你要钱吗?”他看着这叠薄薄的纸币,不知该生谁的气。
“哎呀!欠我总比欠别人好。你赢了还我就好啦。”她把钱塞进他的衬衣袋里,嗲声嗲气地说:“不是要回去收被子吗?”顺手帮他理了一下头发。
他点点头,像往常一样亲她。
“我明天再来,”他走到门口时又亲了她一口,“来之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多余地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然后看着自己两条瘦长的腿慢吞吞地走下楼道,走过楼下绿化带中的石板路,走出小区。苏菲或许在窗口看着他,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他走到那条著名的滨港路,沿着海边往前走,穿过一对在阴影下旁若无人地接吻的年轻人,穿过一大群跳扇子舞的老太太,他在堤坝边停下来靠了会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曾经拥有的都还在。一个每月按时给他寄钱的离了婚的妻子。一个逢年过节仍会象征性地打电话问候他的女儿。现在他还多了一个不需要负责的情人。她有钱,愿意接济他——“合理”的小金额——长得还过得去,会烧菜,会伺候人。他还可以跟以前一样继续打麻将,有人给他做饭洗衣服,有固定的性伴侣,暂时的。“韩光!你还想要什么呢?”他问自己,发出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就是那次迷路后,一切都变得不对劲了。
韩光决定把这些想法都抛开,只要走下去就可以了。他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继续往前走。下一秒,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忘记了家的方向。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但是记忆并没有如期回来。他恐慌了,给苏菲打电话。
“苏菲,我……我找不到家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回来吧。我就知道你不愿意回去。哈哈。”她在电话里大笑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她说。
“不是。我真的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你带我回家吧。”
“怎么会?你晚上又没有喝酒。”她说,“再说,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两个喝醉的年轻人在他面前经过,商量着去哪里再喝点。韩光怔怔地看着他们,他们回头看看韩光。“这人怎么了?喝醉了?”一个问。“失恋了。”另一个说。他们开心地大笑起来。
韩光沮丧地蹲了下去。“等会儿就会好的,”他对自己说,“只要再等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