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我观看了由台湾果陀剧团演出的经典话剧《淡水小镇》,真切地感受到了台湾艺术家的精湛表演,分享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通过剧场的艺术效果和特有的表现方式,我强烈地体验到一种来自日常生活又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审美经验,它使人在走出剧场后仍然久久不能平静,细细地回味剧中的场景和对话,思考其中蕴含的不平凡的意义。
《淡水小镇》是一出三幕剧,分别是《淡水风光》《小镇姻缘》和《再见淡水》,通过初夏、中秋、隆冬三个季节的人生经验表现了台湾小镇两家人一生平凡但又富有韵味的故事。对于现实中的普通人而言,日常生活事实上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意义,这种不同意义的呈现十分关键的一个基点取决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生活态度,在不同的生活态度的影响下,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都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因此,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和体验到美和崇高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这需要改变我们自己,包括认知和感受日常生活的方式和视角。《淡水小镇》用一种看似写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但实际上是精心设计和表现的多种艺术手段,用该剧团自己特殊的舞台场景、灯光、服饰、语言及身体语言,表现出一种富有诗意的“场景”,使平凡的日常生活发生了悄然的、不着痕迹的转换,使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得以显现出来
第一幕《淡水风光》在黎明中开启。天空中挂着繁星点点,这是初夏的黎明,天空中的星星与家庭小院中的茉莉花香一样散发着一种特有的“韵”味。陈太太和艾太太是这一幕的主角,她们在黎明之际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做早饭,叫唤自己的孩子起床,送孩子们上学略空闲时则一边剥豌豆一边闲话家常,整个生活像院子里的茉莉花香一样十分普通,但给人一种绵长的温馨。入夜,孩子们在美丽安详的星空下做作业,两位家庭主妇则在不远的教堂里练习合唱——整个一幕看似没有戏剧性的冲突,也没有赞颂淡水小镇风光的言辞,但我们却分明感受到淡水镇的自然和纯朴,平静和安详。在导演的精心调动下,平凡的日常生活显现出一种流动的情韵,使杂乱的日常生活仿佛有了一种内在的秩序和节奏,有了一种诗意和美。
第二幕《小镇姻缘》在晴朗的中秋时节展开。小镇陈医生的儿子陈少威和邻居家艾先生的女儿艾茉莉就要结婚了,在小镇上普通人家孩子的婚礼也成了生活中的一个节日,大家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艾茉莉和陈少威是一对一起长大的青年人,他们在人生的旅途上牵起手来,就像太阳每天都要升起一样自然、平静。淡水镇、清水街,某一天放学路上,两个长大的孩子之间似乎多了一点东西。被艾茉莉莫名其妙的抱怨之后,陈少威邀请艾茉莉到冰店里吃果冰。(在台湾,坐在冰店里吃果冰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陈少威在静静地听完艾茉莉的述说之后,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人生轨迹的一个突变,他平静但郑重地握住艾茉莉的手,开始了人生的一个新的阶段。
这场婚姻平静地降临,没有现代人捕获爱情时的那种热烈,却像秋天的天空湛蓝而透明,深不可测,是一种我称之为“优美化崇高”的美(参见王杰:《审美幻象研究——现代美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年版)。这里的自然和平静不是两个异性相遇时的自然反映,其中包含着许多中国文化的基因和台湾地方文化的影子。这种表面上“反自然”的现象其实是文化境界很高的一种表现,是人性的表征,是某种近似于“神性”的人性理想之光的呈现。在物欲横流,人性被扭曲的现代社会,这种平静之美所呈现出来的精神是沉甸甸的,或者说是崇高的。放荡和多情看似轰轰烈烈,其实是人性本能在特殊的社会历史条件下的表现,其中包含着许多社会及人生的苦涩和沉重。因而现代版的激情剧,事实上是个体难以承受的现代社会因人的扭曲而产生的生命之重,它是一种崇高。相比较而言,《淡水小镇》中两个年青人的爱情和婚姻,则是另一种纯朴而又纯粹的崇高。在我看来,这种崇高具有着人类学的意义,是与康德所说的“头顶的星空”意义上的崇高同一个层次的崇高,或者说是唐人王维诗意中的那样一种崇高。该剧的导演把法国印象派画家修拉的作品中的意象和意境作为《淡水小镇》的基调,在我看来是十分高明的。修拉绘画中的风景和人物都不是自然和现实的直接呈现,其中包含着画家对人生和生命意义的理解和感受,是一种富于人性意味的“对象化”表达。
第三幕《再见淡水》是很哲学化的一幕。在隆冬的季节里,山坡上走着一列送葬的队伍。女主角艾茉莉在结婚九年之后因为难产而逝世,人们平静地把她送到冥间。陈少威的母亲陈太太等几个人,包括邻居周太太,教堂里的风琴手老王等,他们静静地坐着,默默地感受和体验生命的永恒,或者说生命的回忆。
这又是一个挂满星空的场景。艾茉莉如愿回到了她的青少年时代,这是她生日的早晨。母亲在忙碌着,庭院中的茉莉花飘着清香,使生活显得充实而沉静。艾茉莉仔细地观察着自家和邻居的房屋、小镇的街道和院子里的花草,她发现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可亲,有那么多她原来没有发现的美好和诗意。重返人间使她发现生活不可思议地呈现出一种像花香一样飘荡的情韵。平凡的日常生活本身是无比复杂而丰富的,问题在于我们的眼光和态度。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和事物都与我们有着多样而深刻的联系,像花开花落一样自然,像茉莉花香一样,伸手抓不住却牵动着我们关于故乡、亲情和各种过去人生的温暖回忆。
审美的个体就像星空中的星星,它们虽然被比喻为他者的个体而存在,但是在每一颗星星与其他星星之间却都有一种关系,这种关系不是自然的存在,而因我们活着的人的感受和想象而存在,德国文艺批评家瓦尔特 ·本雅明称为 “星座化”。星星与星星之间的关系因为 “星座化”而具有了人的意义。与此相类似,在每一个个体生命之外,都有一种无形却强大的东西存在着,这是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得以依托、得以丰满的存在之基,这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生命之根,它的盛衰关乎我们生活的幸福和美好。《淡水小镇》通过人生的三个最基本的场景,把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用戏剧的形式呈现出来,因此深深地打动了许许多多的现代人。据剧组人员介绍,《淡水小镇》是果陀剧场的经典剧,已经在台湾、大陆、香港、欧洲和美洲演出了无数场次,已有 40多万人看过此剧,其影响可想而知。
演出结束已有一段时间,《淡水小镇》的情节和场景却仍如茉莉花的芳香始终缠绕着我。我的祖籍江苏无锡,民歌《茉莉花》的起源地。因为从小在广西长大,后来一直在广西工作,故乡无锡仅仅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但是,在我的人生经验中,茉莉花的香味和民歌《茉莉花》的曲调,却可以在瞬间让我感受到浓浓的思乡之情和暖暖的爱意,成为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我想,每个现代人都有自己的 “小镇”,这个 “小镇”可以是无锡的惠山,可以是台湾的淡水,可以是桂林的三里店,可以是任何一个地方,它存在于历史的记忆之中,只有艺术才能触动和激活它。在社会的现代化过程中,在严格的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人都背井离乡,离开我们情感上的母亲,去追求“成功”和“另外一种生活”,但在情感上支撑我们前行的始终是那个故乡 “小镇”。感谢果陀剧团的精彩演出,通过艺术的描绘和表达,“淡水小镇”被升华为一种纯粹的存在,一个乌托邦,或者说一个美的存在。
王杰: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