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启宏
一、“人类心智的成就”
古希腊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亚》三部曲(《阿伽门农》《奠酒人》和《复仇神》)是现存仅有的一部完整的古希腊三联剧,被英国诗人斯温伯恩(Swinburne)誉之为 “人类心智所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
这部作品写的是城邦的恩仇:迈锡尼国王阿伽王率领大军攻打特洛亚,一仗打了十年,最后施用木马计里应外合攻破了特洛亚,阿伽王班师回到自己的城邦。早已背叛丈夫的王后柯绿黛串通阿伽王的堂弟埃
斯,杀死了身心疲惫的阿伽王,原来迈锡尼家族是一个世代仇杀的血腥家族。若干年后,寄养外邦的王子欧瑞思长大成人,禀赋着家族血缘,欲报父仇,他更名易服,回到城邦,与姐姐艾珞珂联手,鸩杀了他们的母亲和堂叔。这样一来,希腊诸神打破沉默,咸来问罪。复仇神坚持处死欧瑞思,太阳神则欲为欧瑞思洗罪,神、鬼、人三界集聚雅典战神山,等候雅典主神雅典娜的审判。雅典娜几经周折,终于做出 “令仇杀绝种”、“让正义永存”的神圣裁决,希腊欢庆民主新生。
埃斯库罗斯在这部作品里表现出高超卓绝的哲学理念,既对错恶有入木三分的见识,又对善好有清醒冷静的思考。这位悲剧诗人认为,公正与邪恶并不是孤立封闭的概念,“对”常常包含“错”的基因,“错”往往略具“对”的缘由,即便单个人,也每每“善恶同体”,“错”应该受到惩报,“对”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污血横流,诗人以此开敞他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埃氏逝世两千多年后,黑格尔重复了他的观点,认为古希腊悲剧的“精髓在于戏剧化地凸显了道德力量在一定范围内‘对与‘对的抗争”。[1]20世纪中叶,汤姆逊的《埃斯库罗斯与雅典》甚至认为剧中战神山法庭审判的和谐结局,“完全是雅典人的创造”,说不定正是埃氏为民主体制的雅典人而编造出来的。 [2]
坦率地说,我赞赏埃氏安排的这个归宿,它是这部三联剧的新意所在,也是诗人构思时的“必演景”(曹禺语),我萌生重编《俄瑞斯忒亚》,恰恰缘自斯温伯恩的称誉—— “人类心智所取得的最伟大的成就”。许多年前我就思考过,面对历史剧,我们不能把死人写“活”,换了现代戏,我们又把活人写“死” ——一个个所谓“形象”无非是枯燥无味的概念的拼凑,或如直立的僵尸、着装的枯骨,无一丝一毫生气。古希腊的悲剧家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两千多年后的我们依然木石鹿豕,茫昧不明。我以为,编演埃氏的这部作品,至少可以提升我们今日仍在握笔的文化人的学术品位,我们本应弃绝多少年来习以为常、一以贯之的思维方式——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简单化模式,本应创造人性丰饶、内涵饱满的艺术形象,戏剧活动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形象,啊,形象而已!
二、从三联剧到单本戏
三联剧超长,单本剧嫌短,篇幅的长短是必须解决的课题,既不是简单的压缩删减,也不是纯形式的转换,而是不同载体之间的抵牾与碰撞、互补与相成。便不谈东西方文化的异同,也及于中国和希腊各自的文化品格,载体的更替大致有三条途径:一、通由话剧,二、转由戏曲,三、转由歌剧。可能的情况是,话剧相对方便些,戏曲最为艰难。戏曲的情况与话剧不同,于是之跟我说过,戏曲是诗,话剧是散文,诗可歌可舞,善于抒情,散文则富内涵、擅思辨,我然其说。戏曲的情况略似歌剧,有繁复的背景,舞台呈现则是简练的线条,有丰富的人性,可感知的则是强烈的冲突。为了挑战自己,我选择了戏曲。
事实上,从三联剧到单本戏,改编的难度不止是篇幅的长短,更在乎内容。放眼世界范畴,《俄瑞斯忒亚》的改编已经多次发生,而最伟大的一次属于美国剧作家奥尼尔。奥尼尔平生追慕古希腊悲剧,欲与埃斯库罗斯一比高下,他从构思到完稿,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写成现代版的三部曲,即《悲悼》三部曲。若从脱胎换骨、立异标新看奥尼尔的重编,几可视为完全彻底的创作,以此,我以为奥尼尔超越了埃斯库罗斯,不过,我们也必须意识到,奥尼尔无法抹去继承的浪痕,尤其是第一部《归家》和第二部《猎》,尽管立意更为高远,而人物及人物关系的设置与埃氏原作几无二致,人物之间两相对照,其摹仿之蛛丝马迹时隐时现。
然而,问题经由历史的淘洗突显了出来,一如水落而石出。埃斯库罗斯这部经典也是有缺憾的,这正是奥尼尔们陡起“欲与天公试比高”雄心壮志的来由。毋庸讳言,多少世纪以来,西方不少批评家已经指出,埃氏作品情节的发展一般是单向铺开,比较平直、简单,比埃氏晚生 141年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不客气地揭示了其间的堂奥,埃氏作品的戏剧过程没有“突转”和“发现”的策应,属于“简单剧”的范畴。也许,这将使得后奥尼尔时代的编剧们获有驰骋才华的机会,编剧们完全可以把埃斯库罗斯当作“对话者”(迪伦马特语)而与之“疑义相与析”(陶潜语)。
从三联剧到单本戏,一方面必须保持原作的精神(精神难以规定细密的量化标准,却一定有“质”感),另一方面必须兼具新的创造。所谓新的创造,概括起来有两义:一曰现代化处理,一曰中国化处理。我不揣冒昧把三联剧变成单本戏,把单本戏分成五出戏,参照元明以降古典戏曲的标目,以火、血、奠、鸩、审为串联。其间的奠、鸩和审,在情节上、细节上,尤其是编剧技巧上,都有重大的更易与变化,戏剧过程因之有了“突转”和“发现”的策应,不再是“简单剧”了。而标示“重编”,乃出于另一种考量:以中国戏曲样式演绎希腊悲剧经典,必将呈现东西方文化的歧异和碰撞,我预感到相犯相克,也意识到互动互补,更期待着新质的催生。
三、以评剧为载体
我向来主张,从内容(比如题材、风格等)出发,寻求形式的载体。载体本身有文野之别,无贵贱之分,内容与形式必得相宜,所谓珊瑚玉树,交相辉映。这里,决定性的因素是作家的主体意识,主体意识一旦“落听”,便要寻求与之相适应的戏剧样式,当然,必不可少的是剧作家能够娴熟而优雅地驾驭若斯戏剧样式,不是强努儿,绝无脚高步低、疲于奔命的狼狈相。
我于戏曲中选择了评剧。文朋墨友感到意外,他们或许不太了解评剧。
评剧是个大剧种,早期称落子、蹦蹦、平腔梆子戏,发韧于河北唐山,盛演于京、津、冀以及奉天, 20世纪 30年代即跨江南下,唱红了上海滩, 50年代鼎盛时期,声腔遍及全中国,创造了几乎“无省不评”的神话,在地方戏里,惟姓“评”一家挂有“中国”的字号。评剧又是个新兴剧种,影响虽巨,历史却短,至今还不到一百年光景。基于“大”与“新”,评剧便具有与其他剧种迥异的特点。本文无意探讨这个剧种近百年来的盛衰起伏、风云变幻,只从艺术上略论其优势与局限。
评剧的一大优势是能容。形成戏剧之先,它是说唱体——莲花落,可归之于曲艺;它从梆子戏吸纳板腔体声腔系统、昆弋以降的表演程式,以及演出规范乃至雅部花部剧目,尽管还叫“唐山落子”、“奉天落子”之类,却已经由曲艺变为戏剧了,直令河北梆子行家惊呼“那蹦蹦,土疙瘩成精”;尔后它由“三小 ”(小旦、小生、小丑)一变而为大戏,由“半班”再变而为“全班”,剧种上升趋势越发明显,举个例,当年天津卫打擂,白玉霜、刘翠霞辈顾盼自雄,京剧名角往往退避三舍,雌伏莫敢撄其锋。评剧之能容,表现出山海的胸怀,不让土壤,不择细流,于是乎戏路宽广,剧目激增,疑似无所不能。
评剧的又一大优势是可塑。它历史短,无积淀之沉重,有绕指之轻柔。还在草创时期,奠基人成兆才便从《聊斋》里敷演出《王少安赶船》《花为媒》等剧目,更以身边实事为据,编演《枪毙高占英》(其时高占英尚未判刑,此剧演出轰动一时,嗣后改名《杨三姐告状》,为评剧看家戏)。成先生还写了时事剧《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是个外国题材剧。再以中国评剧院为例。剧院创建伊始即编演各种内容的新戏,其中外国题材就有朝鲜的《春香传》《红色宣传员》、越南的《阮文追》等剧,若说朝、越同属东方国家,人同种,语相近,那么剧院拟议中的《奥赛罗》则应属西方古典了!据剧院总导演张玮先生告知,当年院长薛恩厚曾经召集剧院艺术骨干探讨过上演《奥赛罗》的可能性,大家公推饰演《秦香莲》中包龙图一角的魏荣元为最佳人选。稍微熟悉当年时代背景的人可以想见,那不过“拟议”而已,批判“大、洋、古”的高潮是时正在紧锣密鼓酝酿之中。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是时也只有评剧,敢于乍着胆子呼唤《奥赛罗》,并非“叫板”政治,纯粹为了艺术。
我惊异地发现,评剧作为戏曲之一种,恒以歌唱见长,而埃氏的强项恰恰长于设置浪漫和光怪陆离的景观,谱写粗犷、豪放和重彩浓墨的唱段;评剧的语言活泼而诙谐,爱用赋、比、兴,而埃氏善用隐喻,信手拈来、水到渠成,被亚里士多德称作“天分高”的标志。诸如此类,尚能枚举若干。
评剧当然也有局限,诸如追逐浅显、难得深刻,趋向时俗、疏离高雅,表演上的未臻规范,声腔上的字多腔少,等等,难免遗人以“低、俗、浅”的印象,若拿优势跟局限比,优势抵得上局限,况且优势可发扬,局限亦非一成不变,何事不可为?我与中国评剧院富有创意的王院长探讨过此类问题,一致认为评剧院
编演《城邦恩仇》前程看好。昔年成兆才们硬是把说唱形式的落子发展成平腔梆子戏,成评剧,当今艺术家更应使评剧来一个质的飞跃。正是:心存敬畏师经典,意在超逾更创新。
注释:
[1]转引自陈中梅《悲剧和埃斯库罗斯的悲剧》
[2]参见陈洪文、水建馥选编《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