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法绥
端溪温润石,价重白车渠。
一滴玄潭水,蝇头万卷书。
──金·李俊民《砚》
北宋苏易简《文房四谱》说:“昔黄帝得玉一纽,治为墨海。云其上篆文曰:‘帝鸿氏之砚。”只是史籀大篆,为西周晚期文字,故而这则记载的真实性,当然也就成问题。其实,从考古资料着眼,我国砚的历史的确很久远。1980年,陕西临潼姜寨的一座古墓发掘时,发现一块石砚,其凹处还有一支石质磨棒,砚旁则有黑色颜料(氧化锰)数块。这说明,早在五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作为写、画工具的砚已经出现。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先秦墓中,出土了石砚和研石各一件,均由鹅卵石加工制成。其形制,已经与后来的砚没有什么区别了。
古代史籍和笔记中,偶或记载了一些名人之砚。这些砚,不仅是制作精湛的工艺品,而且铭文又是砚主性格和品节的体现。有些砚的得失与流转,还富有传奇色彩。本文尝试着摭拾若干书之,以飨同好。
李商隐的砚,是端溪石料,紫色,名曰“紫蟾蜍”。砚上刻有篆字“玉溪生山房”。砚盖上,则是苏轼的小楷铭文:“蟾蜍爬沙到月窟,隐避光明入岩骨;琢磨黝頳出尤物,雕龙渊懿倾澥渤。”此砚是北宋吴兴一个叫陶定安的人的家中之宝。他曾拿砚去与何薳交换苏轼的醉草手迹。何薳的父亲何去非,与苏轼颇熟,曾因苏轼的举荐而得官职,所以家中有苏轼的手书。因何薳未答应,陶定安遂与一个叫向叔坚的人做了珠宝交易。不久,这方砚被贡入朝廷。何薳在《春渚记闻》中记录了此事。此后再未见关于李商隐这方砚的记载,或许在靖康之变中被金人掠走后失落了。
清朝时,另一方李商隐的砚面世。砚长七寸五分,宽五寸二分,厚一寸三分。由于砚上有李商隐的像,故人称“玉溪生像砚”。砚上之像,是明朝画家陆治按照宋朝刊本《无题诗卷》上的李商隐像摹刻的。砚上有翁方纲的题识:“秬香兄以玉溪生像砚拓本求题。视其神采飞腾如女子,制作之精,可想见矣。愚有上官周《唐宋诗人像》一册,至有玉溪因微病而多态,今始知上官氏知名学有渊源,非妄为者。仲石不可考。嘉庆丁巳(1797)秋八月二日,北平翁方纲。”翁文所言“仲石”,是明朝人,砚上有他的一段铭文:“予得宋人写无题诗卷子,首列玉溪像,脱失过半,落墨潇洒,非龙眠一辈子不能到。因属包子山摩此砚背,及刻成陆已谢世矣。仲石记。”“包子山”即陆治,砚上李商隐像是仲石其人嘱咐他篆刻的。这方砚,徐珂《清稗类钞》说,光绪初年还藏于俞筱甫——即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曲园老人俞樾的家中。
南唐李后主所用之砚颇巨,长一尺,正前耸立着指头大小的三十六座山峰,左右为斜坡,中间凿为砚池。因其巨大高耸,后人称为“李后主研山”。研即砚,《释名》:“砚者研也,可研磨使和濡也。”北宋后期,砚为米元章收藏。宣和年间,砚进了宫廷御府。此后四百年沉寂无闻,直至明末清初,始见藏于名家之记载,如在许国、朱国祚之手。康熙二十七年(1688)春天,王士祯在朱国祚的曾孙朱彝尊的宅第中见到。他在《香祖笔记》中称赞为“真奇物也”。应朱彝尊的请求,王士祯题咏了长句和七绝。七绝为:“南唐宝石劫灰馀,长与幽人伴著书;青峭数峰无恙在,不须泪滴玉蟾蜍。”诗中“青峭数峰”,是用后主的父亲、南唐元宗李璟形容研山的原话。这样看来,巨砚的最初主人是李璟,后主之用,是子承父业。“不须泪滴玉蟾蜍”句是用典。当年米元章失去研山之后,心情郁闷(是宋徽宗下旨入贡),曾赋诗抒怀:“研山不可见,哦诗徒叹息;唯有玉蟾蜍,向予频泪滴。”此后,王士祯一直关注着研山。两年后,他发现研山被徐乾学买去。又过了十五年,徐、朱先后去世,这研山就不知归于何人了。
虽然李后主研山下落不明,但当代考古却发现了古代砚石巨无霸。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南京雨花路小学拆迁时,从地下发掘出一块重十三点五公斤、长二十九厘米、宽十九厘米、厚十厘米的巨砚。小学是在明朝著名的报恩寺的遗址上建造的。这报恩寺,系永乐皇帝朱棣为纪念生母石贡 妃(高丽籍)而建造。
欧阳修之砚为歙砚,原是南唐宫廷之物。欧阳修有文专记此砚。文曰:“此砚用之二十年矣。当南唐有国时,于歙州置砚务,选工之善者……此砚得自今王舍人原叔,原叔家不识为佳砚也,几子辈弃置之。予始得之,亦不知为南唐物,有江南人年老者见之,凄然曰:‘此故国之物也。因具道其所以然,遂始宝惜之。其贬夷陵也,折其一角。皇祐三年辛卯(1051)龙图阁直学士欧阳修记。”北宋王洙字原叔,他是杜甫诗作的编辑者,是杜诗流传史上有极大功勋之人。他编辑的《杜工部集》二十卷、《补遗》一卷,现国家图书馆藏有南京淳熙刻本,为珍稀文物。
欧阳修这方歙砚,清朝中叶时为显宦铁宝(1752—1824年,乾隆三十四年进士,官至两江总督、吏部尚书)家藏,其后去向不明。
清道光元年(1821),东阳县令陈海楼在北京的一个鼓摊上购得岳飞的端州石砚。砚呈紫色,体方而长。砚上刻满铭文。从铭文可知,岳飞身后,砚曾辗转被谢枋得、文天祥所藏。
砚背刻岳飞所书之铭文:“持坚守白,不磷不淄。”砚旁为谢枋得刻的两则白文字。一为:“枋得家藏岳忠武墨迹,与铭文相若,此盖忠武故物也。枋得记。”一曰:“岳忠武端州石砚,向为君直同年所藏。咸淳九年(1273)十二月十有三日,寄赠天祥。”文天祥在砚上也刻了一则铭文:“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全。”谢枋得为真书,文天祥为草书。清朝初年,砚为宋荦收藏,刻有“宋氏珍藏”小方印。朱彝尊在砚上留有刻识:“康熙壬子(1672)二月四日朱彝尊观于西陂主人(宋荦)斋中。”此外,还有两则铭文:“雍正八年(1730)夏六月十有九日,良常王澍拜观。”“道光辛巳(1821),东阳令陈海楼履和于都门市上得之。”
所幸此砚新中国成立后有所记载。柳亚子先生于1951年写有二诗,诗题记录了砚的当代收藏者:《平老藏重器二事:一为古后妃所执玉琮;一则岳鹏举砚。自文信国至郑海藏都有铭刻。为赋二首》。“平老”是谭平山(1886—1956);“郑海藏”即郑孝胥(1860—1938)。现引录柳老两诗中的一首于此:“杨幺血染洞庭红,奉诏班师命遽终;漫以时空轻海藏,我怜鹏举亦愚忠。”endprint
南宋淳熙五年(1178),陆游由四川回山阴老家,船过今湖北省黄石市西塞山区道士洑时,不慎失落一方刻有“心太平庵”四字的石砚于江。“心太平”三字出自《黄庭经》,陆游把它用作自己在成都居室的名称并刻在须臾未曾离开的石砚之上,还专门写有诗作《心太平庵》(见《剑南诗稿》卷九),足见这方石砚是陆游心爱之物。石砚沉睡在道士洑边长江中几近五百年。清初时,一个渔人偶然将它网了上来。同治六年(1867)《大冶县志·逸事志》记载:“有渔于道士洑者得一砚。八角,制作古雅,背镌‘心太平庵四字,盖陆放翁故物也。和州项副使得之,今归淄川毕载积池守。”
毕载积即毕际有(1623—1693年,顺治二年拔贡,曾任稷山知县、通州知州,获砚时为池州守),是蒲松龄的同乡好友。他于1663年罢官后,携陆游砚等物归里,随后延请蒲松龄任家教。《聊斋志异》中的若干篇章,即写在毕府任教之时。写作时,或许使用过陆游此砚,至少是摩挲展玩鉴赏者。1664年,诗人孙枝蔚在毕家得观此砚,问其所自,写下长诗《陆放翁砚歌为毕载积题》:“道士洑边日将落,渔人网重心最乐。不闻拔刺转堪疑,到手且看石厚薄。相逢未少读书人,得钱胜卖三尺鳞。携砚归来赠毕卓,瓮头大叫惊四邻。老友如从剑南至,上镌心太平庵字。放翁不止是诗人,酒罢凄凉南宋事……”
文天祥所用之砚名“绿端蝉腹砚”。长、广各三寸多,底圆而凸,像蝉之腹,故名。这方石砚不知何时何故遗落在杭州临平镇的湖中。乾隆丁未(1787)十二月,一渔人打鱼时把它网起来了。当时寓居西湖的秀水人王昙(仲瞿,1760—1817年)闻讯,即刻雇船以观,高价购下。砚左砚谢翱所刻铭文:“文山攀髯(按,去世)之明年(1284),叠山(谢枋得)流寓临安,得遗砚焉。忆当时与文山象戏,谱玉 金鼎一局,石君(指石砚)在座。”右边铭文是:“洮河石,碧于血,千年不死苌弘骨。”款识刻“皋羽”二字(谢翱字皋羽)。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开府剑南时,谢翱以布衣之身入幕,被任命为咨议参军。“玉 金鼎” 是棋谱名称。文天祥喜欢下棋,“象棋”即下棋。
王昙购砚后,转赠给了袁枚。袁枚时已七十多岁,见砚后特高兴,专门定做了个檀木匣子,匣上刻文以记原委:“乾隆丁未十二月,杭州临平渔父网得此砚于临平湖,王仲瞿舟往相值,知为文文山故物,以番钱二十元得之,转以见赠,余仿竹坨(朱彝尊)咏玉带生故事,为作匣,兼招诗流各赋一章。甲寅(1794)六月望日,袁枚记于小仓山房,时年七十有九。”这个王昙,后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中举。这年是他死的前一年。他在杭州西湖的寓所较偏僻,周围多坟茔,所书门联“两口居碧水丹山,妻太聪明夫太怪;四围皆青磷白骨,人何寥落鬼何多”,当时流传甚广。妻名金礼嬴,才女,施淑仪辑《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引《墨林今话》载,她“书法晋、唐,兼工汉隶;诗多清丽,凄婉之致”。龚自珍与王昙是忘年交,王卒,龚为之写《王仲瞿墓表铭》:“其为文也,一往三复,情繁而声长;其为学也,溺于史,人所不经意,累累心口间。”
端砚,二寸见方,厚四分,背呈椭圆形。砚背刻小篆“六如居士”,这是唐伯虎中年以后的自号,典出《金刚经》:“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另镌刻行书六字,左为“弘治三年”,右为“子畏”。弘治三年(1490),唐伯虎二十一岁,正是他发奋读书、奋力攀科考高峰的黄金时段。他幼时才气纵横,十六岁时考得秀才第一名,声闻整个苏州城。十三年之后,他赴南京参加乡试,又获第一,人称“唐解元”。“子畏”是他的字。以上六字,当为唐伯虎自镌。另有三处刻文:一方小印曰“华白”;行书“此砚得于涂林庵井中”以及“赋山珍藏”。“华白”、“赋山”均不知何许人。广为流传的点秋香故事中,唐伯虎化名华安入华学士府,创作者的灵感或许由砚上“华白”而来。
清道光年间,一个叫邱东丽的人在苏州鼓担上购得此砚。道光十八年(1838),他至北京参加会试时,将砚赠给友人杨懋建(即杨掌生,自署蕊珠旧史,清代戏剧史家)。杨在上一年因顺天科场案被逮捕审讯过,与唐伯虎当年参加会试的不幸遭遇相同,故邱东丽赠唐砚以慰其心。杨懋建在《京尘杂录》卷四《梦华琐簿》里记载了这方唐伯虎砚。
薛素素是明朝万历年间苏州名妓,号素卿,小字润娘,嘉兴人。她多才多艺,工绘兰竹,还能走马挟弹,更著有诗集《南游草》。钱谦益《列朝诗集》录有她的作品并附小传。寓居南京时,曾嫁给著传世名作《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沈德符为妾。脂砚斋其人,与曹雪芹关系密切,但究竟是谁,专家们仍在争鸣:有以为即雪芹本人,有判断为史湘云,有谓为雪芹之叔,有指称是雪芹的堂兄弟等。总之,这是个红学研究中谜一样的人物。
红漆珊瑚砚盒盛砚,盒宽一寸九分,高二寸二分。盒底小楷书款:“万历癸酉(1573)姑苏吴万有造。”盒子上盖内,刻有细暗花纹之女郎像;发蓬松,挽双髻,服轻绡,袖手凭栏作眺望状。左上方刻小篆:“红颜素心”,右下角刻长方小印曰“杜陵内史”。据《吴郡丹青志》,知明朝大画家仇英之女别号为杜陵内史,则此薛素素小像,系她所绘而无疑。砚为端砚,呈椭圆果形。砚背刻明末大名士王穉登的五言绝及款识:“调研(砚)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点,余润拂兰芝。素卿脂研。王穉登题。”砚侧则刻分书小字:“脂研斋所珍之砚,其永保。”如果脂砚斋他老人家真有书斋,那么,斋名当因藏薛素素这方脂砚而取。
清末,砚被端方收藏。四川保路同志军武装保卫路权时,清廷派端方率军去镇压。端方死后,砚流落四川(据说同时失踪于端府的还有端方生前未曾须臾离开的一部《红楼梦》珍本)。1955年10月,黄笑芸先生在重庆李子坝一旧货担上购得。当时,盒内还有此砚拓片数纸,纸上钤有白文小印“匋斋”。匋斋是端方别署。1963年,戴亮吉先生从四川携砚至箕,请张伯驹先生鉴赏。经张介绍,吉林省博物馆以重金购下。此砚今仍存该馆。endprint
砚名“菊花石砚”,系湖南浏阳特产。砚呈长方形,正面刻三株竹、一颗笋,背面刻几许竹干竹叶。砚的右下方,是一朵自然形成的白色菊花纹。此类菊花石生成于古生代二叠纪,距今约两亿八千万年,是远古海洋中的一种低级藻类动物的化石。
1897年,二十四岁的梁启超受聘于长沙时务学堂任教习。他与唐才常、谭嗣同志同道合,一见如故。唐才常赠梁此砚。
砚右刻“复生(谭嗣同字)铭”三字,铭文为:“空花了无真实相,用造莂偈起众信;任公之砚佛尘赠,两君石交我作证。”“两君石交”指唐才常赠砚梁启超一事。铭下方是“建霞(江标)刻”三字。由此可知,文系谭嗣同写,江标镌刻。
戊戌变法后,梁启超亡命日本,砚由黄遵宪收藏。1902年,黄遵宪在砚背刻了一则哀铭:“杀汝亡璧,况此片石。衔石补天,后死之责。还君明珠,为汝泪滴。石到磨穿,花终得实。壬寅八月十三公之它作。”铭文中“还君明珠”是有关梁启超的一则故实:1895年,梁在北京参加会试,主考官为李文田。尽管梁的文章一流,李却不敢录取,在梁的试卷上朱批一行:“还君明珠双泪垂。惜哉!惜哉!”黄遵宪身后,砚失落民间。新中国建立初期,戏剧史家黄芝岗先生从北京古玩商场购得。尔后,黄先生将砚赠给了梁启超的长女梁令娴(1893—1966)。文化大革命狂飙骤起,梁令娴去世,此砚不知去向。
林白水(1874—1926)是我国早期报业的代表人物,1903年就在上海主持《中国白话报》。他用的砚,名“生春红砚”。此砚原为清乾隆时的藏砚名家黄莘田所有。黄莘田其人以嗜砚成癖著称。他在广东罢官后回福州老家,所携之物唯有石砚。人问:“君作岭外官,一清如是耶?”他笑指砚答:“吾乃有此。”他最珍爱的砚有十方,故取书斋名“十砚斋”。他家里雇有十名小丫环,晚上命每名小丫环怀抱石砚睡觉,说是“砚得纯阴之气以涵养之,常温润如玉也”。这方生春红砚,为十砚之魁首,是他与宠妾金樱在广东端州所购,从苏轼诗“小窗书幌相妩媚,令君晓梦生春红”中取名。金樱病逝时,砚中墨汁未干,黄莘田在砚背刻了一首诗:“端江共汝买归舟,翠羽明珠汝不收;只裹生春红一片,至今墨沈相交流。”
1925年,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办副刊时,取刊名为“生春红”。次年,林白水即因在报上撰文讽刺北洋政府国务总理潘复而遭枪杀。附说一句,当年邓拓写了一篇《林白水之死》,因文中引林之言“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竟被构陷为重罪之一,“文革”甫起即被迫害致死。
林白水罹难后,生春红砚被北洋官僚胡惟德掠走,此后不知去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