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胡风的同车缘

2014-08-18 19:16文洁若
书屋 2014年7期
关键词:萧乾胡风出版社

文洁若

1954年初秋的傍晚,我和萧乾一道到天桥剧场去看演出。当时我们一家人住在东总布胡同四十六号的作家协会宿舍。作协有一辆吉普车,给院里的作家和家属提供了不少便利。我们落座后,司机说:“还要去接胡风同志。”

读了梅志所著《花椒红了》(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年9月版)一书我才知道,地安门内太平街甲二十号那个小院,是胡风在1953年购置的。它位于北海公园后门附近,离什刹海也不远,非常幽静。司机按了门铃,胡风旋即走出来了。他昂着头,紧抿着嘴,一声不响地坐到司机旁边。

散场后也和来时一样,我们俩坐定毕,他才上车,到了自家门口,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回到宿舍,萧乾告诉我,三、四十年代他在上海曾和胡风打过交道。虽然只是泛泛之交,由于知道胡风备受鲁迅器重,他尊敬胡风。当时,他曾满口答应题赠给胡风一本书。岂料适值乾的第二任妻子谢格温怀孕,弄得他焦头烂额,竟把此事抛在脑后。当时他确实很忙,除了《大公报》的工作,还得到复旦大学去教书,并且挤出时间编选《英国版画集》。他在目次前加了一篇“鸣谢”,第二段有这么几句话:“……太太病了。我狼狈地奔走于江湾、报馆、沪西间,……承知友王辛迪兄嫂介绍沪西产科医院院长王逸慧医生住院四周,危险渡过;王医生尤不肯放手,坚要我们二人迁入他府上暂住,使编者得于太太病榻旁,如期完成此书。这种雪中送炭的高谊厚情,人间真是稀有,不能不在此以至诚道谢。”

他还在内封后面加了献词:“敬献给王逸慧医生及其全家。”这位王医生欣然收下赠书,然而亲手接生的娃娃才两个多月,他就与谢格温相恋,把乾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家毁掉了。谢格温于1948年2月只身返回英国。乾为了七个月的婴儿,匆匆忙忙与梅韬结婚。当年10月间,赴香港参加《大公报》改版和《中国文摘》(英文)的工作。1949年9月2日,他和张彦、龚澎、梅韬等到达北京前门火车站。1950年9月,原定让乾参加访英代表团,并任秘书,临动身前被取消出访资格。他的顶头上司乔冠华只交代了一句:“你就在国内转转吧,不必出国了。”当头一棒,他察觉出自己是不受信任的。从此,原先指望跟着丈夫平步青云的梅韬心灰意冷,对他的态度乍然变得形同陌路。1953年6月,他与梅协议离婚。新中国成立后,只让他搞外语,越是不受待见,他越断然采取不卑不亢的态度。乾说,胡风是个高傲的人,准以为他言而无信,所以不理睬他。事隔数年,他也犯不上替自己开脱。

转年,“胡风反革命集团”冤案发生了,使我感到震撼的是凭着私信可以定罪。交信的舒芜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舒芜的妻子陈沅芷跟我在同一办公室工作了两年。1954年4月我由整理科调到外文部,她呢,到一家中学去教书了。她曾多次对我诉说一个职业妇女的苦恼:上有婆婆,下有一群儿女,丈夫只顾着著书立说。“文革”期间,她被迫害致死。

胡风的朋友吕荧我也见过。人民文学出版社首任社长冯雪峰邀请他做本社的特约译员。当时他已离婚,孤身一人,向出版社借了一间办公室。现在这座位于朝内大街一六六号的大楼是1958年竣工的。这之前,出版社在东四头条胡同盖了三栋筒子楼。吕荧借住的那三间屋子在第三栋的二层。我调到外文部苏联东欧组后,办公室紧挨着吕荧那间卧室兼工作室。他淹没在书海里,成天伏案爬格子,对外界一场接一场的阶级斗争浑然不觉。几个月后,他买房子搬走了。

1955年文联在东城东总布胡同十号礼堂开胡风批判会时,吕荧竟然自发地走上台去,对着扩音器说:“我看胡风的问题不是敌我性质。”到头来锒铛入狱。两年后,在胡乔木的关怀下,《人民文学》以整版篇幅刊登了一篇吕荧写的有关美学的论文,还加了一段“编者按”,无非是替他平反。吕荧出狱了,然而自购的四合院已被陌生人霸占。1965年秋,萧军告诉梅志,当他去看望吕荧时,只见他一个人躲在仅剩下的一间屋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了,唯一的凳子还是破烂不堪,无法坐人的。萧军一坐下去,裤子就被钉子挂住了。”

“文革”初期,人民文学出版社贴出一张大字报,揭发反革命分子吕荧“持刀杀人”,于是,刚过五十岁的吕荧被押去强制劳改,惨死在劳改大队。我不晓得那些“房客”是通过什么途径住进吕荧那座房子的。对吕荧而言是陌生人,其中的一个还是出版社外文部的编辑。他们趁着“文革”的混乱,设下圈套,故意挑吕荧在水龙头下冲洗水果刀的当儿凑过去找茬儿,吕荧手握小刀跟他们拌嘴,“持刀杀人”的罪名就成立了。

由于有这么一次同车缘,我特别关注胡风一家人的命运。1959年,我在菜站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劳动。外单位的一个女青年告诉我,她和胡风的爱女晓风是师大女附中时期的同窗。晓风品学兼优,年年获金质奖章,两次参加高考,分数都够了,政审却没通过。八十年代初,萧乾住在友谊医院动手术。护士们告诉我们,胡风刚出院。他多次冲出病房,在过道里乱跑,说是有人要迫害他。

1994年4月,我陪萧乾去参加“巴金与二十世纪研讨会”,梅志和萧乾都发了言。我和陪梅志前往的晓风一见如故。2001年12月5日,我与云南女作家黄豆米及其丈夫何金武(《工人日报》驻昆明记者)一道登门拜访梅志,与她们母女合影留念。我给她带去一本《人生采访》,题赠给她,并说明缘由。她告诉我,当时胡风已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佳,不愿意扩大交际范围,所以才对他们故作冷淡。

很多事是大势所趋。吕荧之死却分明是小人借刀杀人,除了梅志那篇,我迄今未看到任何替这位屈死的美学家打抱不平的文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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