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的麻烦

李长声

最近日本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文学的，一件是漫画的，好像都算不上国家大事。先说文学。

文学家村上春树2013年末在《文艺春秋》月刊上发表了一短篇小说，主人公是舞台演员，给他开车的年轻女司机来自中顿别町，她把燃着的烟从车窗丢出去，主人公心想：大概在中顿别町一般都这么做吧。

中顿别町是真实的存在，真实存在的町议员上网看看本町在日本的名气发现了这个小说，大为恼火：中顿别町90%是森林，防火意识非常强，从车上往外丢烟头不可能一般，这是对家乡的侮辱。

村上发表了简短声明：“我喜爱北海道这块土地，迄今访问好多次，也作为小说的舞台使用了几次，还跑过佐吕间湖长距离马拉松。所以，自以为完全是怀着亲近感写了这次的小说，结果却是让住在那里的人心里不快，我实在很难过，遗憾。我打以前就喜欢中顿别町这个名字的发音，就在小说中使用了，但打算出单行本时改成别的名字，以免添更大麻烦。”村上在《文艺春秋》上连载的六部短篇小说已结集出版，叫《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初印30万册，町名改为“上十二泷町”。

日本人写小说很爱用真名实地，这可能是私小说的实话实说的遗传，仿佛地名是真的，那人物就有了真实感。但用真名，就会被要求真有其事，结果小说家作茧自缚。不仅文学，漫画也有这种倾向。村上事件平息了，而漫画事件闹得可不小，仿佛摆明了文学的影响力远不如漫画。

日本有家出版社叫小学馆，出版一个漫画杂志，以青年为读者对象，周刊，据说发行30万册。2014年4月28日发行的这一期，画到《福岛的真实》。主人公去核电站参观，然后就出鼻血了。双叶町的原町长诉说，福岛有很多人得这种病。5月12日又发行一期，原町长说：很多人流鼻血，疲惫不堪，原因是受到核辐射。他号召双叶町民不要住在福岛县内。最后主人公们说：复兴福岛很困难，这就是事实。

双叶町属于福岛县，2011年3月地震及海啸引发核泄漏事故的核电站有一部分在它的地界。漫画作者雁屋哲说漫画内容是他到当地调查，照实画的。但福岛县政府很生气，认为这助长了本县的“风评受害”，断不能容忍。

“风评受害”这个词是媒体创造的，2000年前后变成了日常用语。按说有人群就有风评，也算是一种交流。日本有个词，叫“井边会议”，意思是女人们在井边一边干活儿一边说张家长李家短，大概是风评的原型。加上受害二字，有人给“风评受害”定义为：由于某社会问题被报道，人们把本来认为“安全”的东西视为危险，不再消費、观光、交易，由此引起的经济损害。

山本七平在《日本人与犹太人》一书中说，日本人活着的前提是“安全”，犹太人是“风险”。似乎中国人处于两者之间，既想安全，又想冒风险。日本人听说中国有雾霾，就不去旅游，而中国人虽然害怕核污染，但价钱便宜，就敢到福岛县所在的东北逛一逛。

中国人对日本的认识基本是风评。中国尚未跨越财富分配是重要课题的产业社会阶段，但是由科学造成的危险分配也已经是重要课题。不管是好评坏评，问题在于风，风传开来，便形成一股力量，众口铄金或者众星捧月。

譬如遭遇大地震、大海啸，从电视上看日本人安之若素，井然有序。这是所谓“灾害乌托邦”，更加上他们自古不大有人定胜天的观念，“被”来之，则安之，况且又没有父母官的观念，当权者不当爹不当妈，没有把国民惯坏。不过，平静也终究是表面，实际上谣言四起，默默地抢购，一时间都不愿去东北。风传有时是民众近乎本能的自卫。

与“风评受害”相对，还应该有“风评受益”。风传什么东西有毒，大家都不买，商家被害，或许真有毒，消费者得以避免，不过，对于政府来说，比人们的健康被害更可怕的是引起恐慌。好在大众是健忘的。

中顿别町从旭川还要往北100多公里。人口曾将近8000人，现在不到2000人了。或许怕乱丢烟头会坏了形象，招不来游客，但若换位思考，也可能“风评受益”，跟着村上走向世界呢。起码中国要抢着翻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去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不正是短篇小说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