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
时隔二十年,我仍然认为那个夜晚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刻意安排的。
应该说,那是一个诡秘的阴鸷之夜。
其实,在走进它之前,我就已经落了一次井。我是被一只大蝴蝶引到井里去的,那只阴险的蝴蝶用它色彩斑斓的翅膀迷花了我的眼睛,在我目不转睛地蹑足逼近时,“扑通”一声掉进了杂草覆盖下的枯井。
很显然,这一意外包含着某种不祥的意味,遗憾的是,我很快忘记了井里的三只癞蛤蟆和一具死鸭的腐尸,依然义无反顾地走进那夜。此外,星星悬升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三声夜猫子叫,随之我的右眼皮开始吧啦吧啦地跳,这同样具有某种不祥的征兆,但我同样忽略了。
我的无知和大意后来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只允许我憎恨一个人的话,我将选择三叔家的五哥。在那夜之前,我虽然有些恨他,但把他恨之入骨却开始于那夜之后。
五哥不该在那个蛇虫横行、夜猫子喧嚣的异常之夜将我拒之门外,那是一根导火索的线头。五哥将他对我的嫌弃付诸行动的时候,就好比划燃了一根火柴。当我要回“猪仔窝”想要睡觉时,五哥说:爱上哪就上哪吧,你这个尿床精,就一把将我推出草棚来。我最恨别人说我“尿床精”,因为我夜夜在床铺上绘制地图的笑话是我童年里一块一碰就痛的禁地。实际上,我昨夜只不过尿湿了五哥的被角,还是从麦杆上渗过去的一丁点儿,况且是他侵占了我的铺位,被我偷袭一下完全活该。所以,五哥的蛮横骤然激起了我的愤怒,特别是在此之前我还掉了一回井。那不是一件小事,如果井里有水,我有可能送命。五哥对我没能表示一点兄弟间的同情和怜悯,这深深地刺伤了我。我说,我操你祖宗!然后掉头跑出了胡同。奔跑之间,我又意识到那个混蛋还和我拥有同一个祖母,便立马宣布:老五,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仅仅几秒钟,我就完成了一次“不畏强暴,奋起抗争”的壮举。在此之前,我从未拗戗过五哥,他大我好几岁,完全把玩我于股掌之间。那个夜晚,我忍无可忍地挥戈反击,确实是个出人意料的例外,它证明了我的些许勇气和胆量,所以,我称之为壮举。但不幸的是,这一壮举同时也是那个夜晚我所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我敢肯定那个夜晚已然被谁牢牢地控制了,我有一种被胜利鼓舞、迅速膨胀的感觉,走在那条平时怕得要命的黑街上,我居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红色歌声不断。那是一种十分异常、极其危险的情绪,应该给个红色预警。它先是鼓励我在草棚前毅然起义(正常情况下,我决不敢放弃在那个草棚里睡觉的权利),紧接着,那种情绪促使我毫不犹豫地犯下了第二个错误——我已经走到家门口,却没有进去。
因为我长期睡在父母的那张大床上,是当时让我引以为耻的又一个话题。记得一次斜对门邻居“斜楞眼”曾经不怀好意地拿着一块糖,一遍遍地诱惑要我说出大床上的秘密,弄得我面红耳赤,尴尬不已。刚骂了他一句“你娘”,却挨了他一掌。所以,我一直试图改变那段不光彩的“跟大人睡”现状。但我们家人多床少的状况,使我想要实现梦想必须冒着睡地铺的危险。不久,这一窘况得以转机,因为北方有座叫做唐山的城市一夜之间化为废墟,紧接着我们县那些没饿死、却怕被砸死的人们,纷纷搬出了土坯老屋。以我当时的年龄,我不会思考生如蝼蚁的人为什么还那么怕死。我所关心的是,我可以正式从母体上脱离,跟着两个哥哥加盟了五哥家的“猪仔窝”(我们家族为男娃子搭建的一个临时防震大草棚)。当然,在“猪仔窝”里那条弱肉强食的生物链上,我是最未节的一环,譬如池塘里的虾虫。但我依然快活,能从一个压抑已久的恶毒话题里解脱出来,我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所以,当五哥那混蛋将我撵走,逼我重回大床的企图一步步展开时,我梦游般滑过家门——我不能让老五得逞,再度蒙羞。我想都没想地走向大伯家里的另一个草棚,走向最疼我的二姐(她正和一群女孩子群宿),走向庇护……
这好像是那天晚上犯下的第三个错误。
许多年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选择去大伯家呢?在那女儿国里借宿一晚,不是一样会让我的玩伴们取笑很久吗?实际上,我当时已经进入了找块地方便能躺下睡的迷困状态,我丝毫都没计较什么后果。在那片女娃子的反对声中,我理都没理地钻进二姐的被窝。我对女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轻蔑,这可能源于每一个中国男人在孩童时都能产生的莫名的优越感。我觉得女娃子们关于我的不具轮廓的性别的讨论,完全是小题大做、矫情做作。反正我已经来了,且还睡下了,想让赵家老八乖乖走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键时刻,我的无赖和二姐的庇护发挥了作用。后来二姐把我横放在草棚的门边,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也同样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安排。
这一安排的错误性证明于那天半夜里,我让一条腿上的剧痛烙醒,然后被二姐拽起来跑上了街。其实,只是一场虚惊。有人捣蛋诈喊了声“地震了”,唬得一村子怕死的人纷纷逃命。那次,我奶奶慌乱中崴了小脚,玩伴二庆他娘则是一丝不挂。而我,显然是被哪个姑娘的嫩脚暗算了,被踩的一面丝毫不痛,问题是我的腿下还垫着块挡门砖,它使我从街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小瘸子。
昏黄的马灯下,我二姐冷冷地问道:硌了哪位小姐的脚了?赶快承认吧。无人接碴儿,谁肯把这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于是我说:哪个×干的?这是一句谩骂女孩极端恶毒的脏话,我娘对我使用这句话的评价,常常是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那个晚上,我却把那句话发挥得理直气壮,淋漓尽致。因为我吃亏了却还无人承认。
说过之后,如果我能够马上闭上臭嘴,这个故事就能到此为止,那晚顶多也只能算我生命中的一个非常倒霉的夜晚。但是,我似乎过于兴奋,敢于对抗五哥的回肠荡气依旧在体内盘旋,我忽然盯住了平素里最为讨厌的“小辣椒”秋兰:是你吧?一定是你……
至此,我犯了最后一个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等于把刚刚骂过的那句话直接泼给了秋兰。人人都知道秋兰不是一个善碴,她不会饶了我。后来我想了很久也未能明白,到底为什么我那么肯定踩我的人就是人家秋兰?同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阴鸷的夜晚,我会接二连三地向“权威们”发动疯狂的反击。
秋兰扑过来时撞到了马灯,她的尖指仅仅擦过我的嘴皮,接着二姐就和她撕成一团。我忘了她们后来是怎样分开的,总之是秋兰吃了亏,我听见了她的哭声,我在她的哭声中美美地睡去。我把该犯的错误制造完毕,然后酣然入梦。那夜的诡秘之处,就在于她把所有的祸根编排好了,接着就实施麻痹:一切都安静下来,好像没事了,全都结束了。这类似于火山喷发前一声不响阴森森的欺骗。
清晨,秋兰哼着歌儿走了,她跨过我身体的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但是她没有,那不是秋兰的一贯作风。二姐当即向我发出了警告,但是这一警告很快被贾老师表扬没了。
我在上学的路上,眼看着贾老师的儿子在她怀里踢腾掉了一只鞋。我拾起来想要扔到粪坑里的时候,贾老师忽然回过头来死死盯住我,我只好将那险遭毒手的小凉鞋递了过去。贾老师一上课就表扬我,那是关于我品质上获得的史无前例的好评,我当时就陶醉得忘记了东西南北,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我的得意忘形,后来顺理成章地导致了一个可怕的后果:鬼妮子“小辣椒”秋兰一路尾随我到了“老鸹地”,而我竟毫无察觉。
我在爷爷的瞌睡里下了地。“老鸹地”由我爷爷看管,也是我割草喂羊的好去处。我常在爷爷打盹儿的时候,偷啃那些嫩玉米。我一直认为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绝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此种想法在村治保主任黄现礼出现之前一直坚定不移。那天中午阳光灿烂,黄主任“呼哧”一声拨开我头上的斑影。他说:我可逮住你了!
多年来,我一直幻想能有一把神奇的铁凿,一下就能把那个遥远的夏天从记忆中凿除,然而,重温旧梦,那个下午就像一根铁钉钉在大脑皱曲里死死锈住,任何动摇它的企图,都会产生撕心裂肺的疼痛。事实上,赵氏家族现有的子孙无不被那个遥远的噩梦纠缠,挥之不去,召之即来。我亲眼目睹了我的爷爷在那天的夕阳里,站成一截等待燃烧的木头。他的身边是一群陪斗的四类分子。关于他掩护孙子糟蹋社会主义粮食的批判和叫嚣,在高音喇叭口四处迸溅。当说到他是隐藏很久的阶级敌人的时候,我们看见了爷爷的泪——一颗粘稠的黄泪滴挂在爷爷的面皱里,久久不落。台下,我们的家庭无声饮泣,我们的父辈们腥红了眼睛。那是一场令人窒息的批斗会,他标志着我爷爷贫下中农的一生清白轰然倒塌。我敢保证治保主任黄现礼当场已后悔了,他只不过想借机整治一下我的父亲,因为在前一年党组织发展新对象的时候,他输给了当时任一队生产队长的父亲。他窝火窝了整整一年。当接到秋兰的告密,黄主任毫不犹豫将我抓个人赃俱获,然后上报了公社。黄现礼如果知道一场噩梦居然在几十年后都未能结束的话,打死他都不会请求上级开他娘的什么批斗会。他一样是被复仇的烈焰覆盖了心窍,他居然还要求我的父亲主持那场批斗大会。那年八月,黄现礼和孩童一样爱犯错误,如果说秋兰和我纯属幼稚的话,那他肯定是混蛋。
那个下午之后,赵黄两个家族的缠斗就从此上演,步步升级,再后来便马不停蹄地演变成两个家族的战争。当年的冬天,我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两家的仇恨便彻底结下了——赵家的男女老少固执认为身体健朗的爷爷起码能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
我已经记不清两家族进行多少次群殴,但我清晰地记得有多少人在那些殴斗中折断了胳膊和腿骨,有多少人丧失了自由进过牢房,有多少人因此丢失了做人的快乐与幸福。
作为灾难的播种者,我一直沉浸在无边的自责中。我从一个嬉皮笑脸、刁蛮泼皮的坏小子很快变成了一只沉默寡言、畏手畏脚的小老鼠,我数不清有多少次偷偷地躲在麦垛里哑声地痛哭。我只有拼命地读书,那是我逃离家乡的唯一出路。再后来我就成了遥远都市里的一名衰民。从离开村子的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多年来,我一刻也没有过劫后余生、逍遥事外的释然;相反,有关那个夏天的残毒的回忆,就像一头蛰伏在身边的恶兽,触手可及。许多个夜半,从恶梦中醒来,我依然清晰地嗅到多年前那片河滩上的酸臭……
我和五哥之所以选择在河滩上动手,就是因为那条肆虐着纸浆污水的小河远离村庄四里,人畜罕至。事前,五哥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强奸了她!五哥哈哈地笑了,但笑过之后,他莫明地紧张起来。五哥这一稍纵即逝的变化没能引起我的注意,当时我正忙着用布条系住一颗骷髅,那是我搜索了几十亩玉米地的一大收获。
那天我拎着人头骨走向河滩,就像拎着一把复仇的利剑。
跟想象中的一样,秋兰当场就吓哭了,在那片满眼荒芜的河滩上,她的哭声软弱无力。我挥舞着骷髅,竭力让它的嘴巴亲吻秋兰的脸颊,直至她哭昏了过去。我说:五哥,行了,咱们走吧。五哥说:你走吧……说这话的时候,五哥面孔潮红,声音像团棉花。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我就在危险信号里,唱着《红星带我去战斗》兴高采烈地离去……
五哥闯了大祸后便失踪了,他十三岁的脸孔成为我们家族对他最后的回忆。秋兰是在夜间找到的,但没有找回她响铃般的笑声,她在接近三十岁的时候远嫁了湖南,她是否重新获得了幸福,成了我一辈子都要面对的山岳般沉重的拷问。
(责任编辑/孙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