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乡间的土路,有些坑坑洼洼。偶有车路过,扬起一地的尘。路两边,不时可见梧桐树,顶着一头紫色的花。农田里,一片繁茂。油菜花还在一心一意开着。麦子快灌浆了。
这是丰县的乡下,一个叫首羡的小镇。村庄低矮,房子三三两两,挤在一块儿,平房占大多数,红瓦盖顶,相互偎依。从一条巷道进去,野草野花,在两旁的院墙边茂密。人家的草垛子上,竟也趴着开好的小野花,撑着黄艳艳的小脸蛋,笑盈盈的。
不见多少人,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庄静悄悄的。几个妇人,在自家院落里洗洗涮涮,一些碧绿的菜蔬晾在砖堆上。
外人来,狗最先发现。家家都有狗,叫得兴奋。里面一声断喝,那狗委屈地“呜呜”两声,自觉没趣,摇摇尾巴,退一边去了。院门口探出头来,端着一张朴实憨厚的脸,冲着你,很不好意思地笑着,仿佛不是你惊扰了她,而是她惊扰了你。
孙厚民就是这样笑着迎出门来的。
初见他,我有点惊讶。是惊讶他脸上的那种淡定和平和。怎么会呢?来之前,我是做好心理准备,准备看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的。20多年来,它被岁月的苦难泡着,被不幸日日纠缠着,怎么说,也该是黯淡的辛苦色,苍老着,愁怨着。我甚至想好一些话来安慰,诸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之类的。
他伸手来握,手很有力。他笑着把我们往院子里让,嘴里说着,请家里坐,家里坐。
小院子不见特别,是乡下那种常见的小院落。泥地清扫得很干净,院子里有树,有花,有菜蔬,还有狗。他的女人“坐”在屋子前晒太阳。前阵子刚下过雨,现在出太阳了,他就抱她出来晒晒太阳。
女人短发,黑里面隐约有了点点的白。也快五十的人了。太阳光碎碎地铺在她脸上,小鱼般地跳跃着,一起跳跃着的,还有她的笑。那笑,很暖,很干净。女人的穿着亦是整齐干净的,若不是她像摆放的家什般地,“坐”那里一动不动,我还真不拿她当病人。她笑着说,坐啊,坐啊,你们请家里坐啊。说时也只嘴在动,她整个的身子,除了头能左右稍稍转动外,别的,都像被螺丝钉给固定住了。
两间小屋,算是正屋。家具简陋,桌椅和床铺,外加一张破旧的沙发。小屋的墙上,糊满年画,和孩子念书时得的奖状,花花绿绿的。孩子也只念完初中,就外出打工去了。我家这个样子,他哪能再念书呢,没钱供呢。孩子也懂事,不想念了的,孙厚民说。愧疚和心疼,让这个男人,第一次收敛起笑容,现出难过的样子。
吃饭的碗里盛着白开水,他拿这个招待我们。你们喝水呀,喝水呀——他有些羞赧。女人替他把话说了,女人说,到我们家都没好东西招待你们。
20多年里,他们没添过一件新衣,没添过一件新家具。家里的吃喝全系在几分地上,种点粮食,种点葱,种点蒜——他也只能间或去地里转转。离开女人的时间,绝对不能长,女人实在保护不了自己。连家里养的羊都可以欺负她,拿她的手指当奶嘴啃,啃得血淋淋的。她疼,却动弹不了,只能任由小羊啃。
说起这个,孙厚民心疼得眉头紧皱,再不敢离她左右。世界就剩下小院落那么大,就剩下她。每隔两小时,他要帮她改变一下姿势,不然她会生疮的。冬天要抱她出来晒太阳,夏天要替她把扇子。一日三餐,餐餐要喂。自她患病后,他从未睡过一个整夜觉,每隔两小时就会醒过来,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多年来已成习惯了。
苦吗?这么问他时,他低着头,只是笑——若说不苦,还真有点假。半夜三更,他也曾泪洒枕头。可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给他设了这么大一道坎,他也只能尽力迈过去——还是庆幸了,这算不上最坏的结局,毕竟人还在。她在,世界就在。
说起从前的相识、相知,他笑,她也笑。那是映在他们心头的明艳,照耀着他们一路前行。20多年前,他高中毕业,学得电焊手艺,人又生得挺拔俊朗,是乡下后生里很出色的一个了。她也不差,姑娘里头的一枝花,人又勤快。媒人牵头,他们只一照面,就都入了彼此的眼,很快喜结连理。日子虽清苦,但两个年轻人的憧憬很丰满,他在外打工赚钱,她在家侍弄庄稼鸡羊,不愁不富起来。到时盖幢漂亮的房子,养个胖胖的娃,多美好啊!
这年年底,娃也真的来了。伴随着娃来的,却是女人的全身疼痛和瘫痪。他倾家荡产,还借了不少外债,带她走南闯北去看医生。什么民间偏方都试过。还曾学会打针,给她一打,就是三年。然而最终医学上却给她判了无期,这种十几万分之一的颈肌萎缩症,至今尚无方子可寻。
认命吧——孙厚民认了。那时他多年轻哪,才三十岁不到,狠狠心,一出门不回头,这苦难也就避开去了,他可以重辟他的好天地。可是,良心不安哪,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她已经是他的亲人了,他不能撒手不管。
这一管,就交出了一辈子。
问他,这是爱情的力量吗?这个朴实的汉子笑着连连摆手,谈不上,谈不上,只要看到她好好地在着呢,就觉得很好了。
女人跟着笑。他们都羞谈爱情。女人说,哎呀,我总是做着那样的梦,梦见我能跑能跳了——她多想报答他,换了她来伺候他。
他把她从太阳底下抱回来,放到沙发上,给她搁好手脚,垫好靠背、枕头,打趣她,你还想跑哪里去啊?
看着他们,我眼睛微湿。我很想对他表达一下我的感动,想对他说伟大啊、崇高啊什么的。结果,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伸手抚抚女人的头,在心里默默祝福了她,你要一直一直好好的啊。因为你在,他的世界就在。
老画室
我在宾馆等车。
约好上午十点的车,来送我离开丰县,此次的丰县之行,算是告一段落。残联的负责人突然托人约见我,问能不能见一见刘社会?
刘社会是他们树立的典型。四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左下肢残疾,走路极不利索。正是这样一个人,却两次奋不顾身,跳下冰水里去救人性命。
这种事迹——多少有些宣传的味道,不喜,我当即拒绝。却被他们送来的画册吸引,里面夹了数张画作,印成明信片大小。上面有树有花,有河流有草地,也有村庄和孩子。都以明黄色作底子,看上去又温暖又静好。endprint
那种温暖打动了我,我问,谁画的?
答,就是这个刘社会啊,他经营着一家老画室的。
我要去看!?我几乎不假思索。会不会因此延误了火车,都不去管了。
于是,我见到了老画室。
乍见之下,实在意外,是因为,它太袖珍了。它的左边是家杂货铺,右边是家修理铺,店铺都很大。它挤在中间,委实瘦弱,面积绝不会超过十平方米。
老画室的主人——刘社会,打老远就迎上来。这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穿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酱黄色外套,头大,身子小,其貌不扬。他冲着我笑,有些拘谨。若不是陪同的人介绍,我很难把他跟艺术扯上边。
老画室里却乾坤大。墙上挂满画作。地上堆着画作。椅子上架着画作。有他画的,有他的弟子们画的。都是温暖系的,大自然、村庄、孩子,那是他们取之不竭的源。他说,我喜欢画这些,我喜欢那种宁静和美好。
已是桃李遍天下了。弟子们都出息得很,全国知名的美术院校,几乎都有他弟子的身影。他先后培养出八九十个美术高材生。说起这个,他脸上有骄傲色,笑个不停,是欣慰,也是幸福。
曾经,却是在不幸里摸爬滚打着的。四岁时的那场灾难,注定了他一辈子的残疾。他受过多少的冷落欺凌,只他自己知道——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最大的打击,是他高考那年,他考上了南京师范大学,满心欢喜地等着通知书入学,却因他是残疾,体检不合格,而被拒之门外。
那时,一个清贫的农家子弟,最大的希望和出路,就是上大学。这条路,对他来说,却完完全全给堵死了。老家的那几间土屋接纳了他,他守在那里,用手里的画笔疗伤。他画啊画啊,画出了一个“老画室”。县城一隅,这么不起眼的一小块地方,放他的艺术梦,足够了。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老画室,知道了他。不断有孩子被送来,跟在他后面学画画。他自定一条规定,残疾孩子一律免费。
他的爱情,也因此降临。
女孩是他的学生,仰慕着他的才华,敬佩着他的为人,一日一日,情愫暗生。女孩在他的悉心栽培下,考入苏州美院,学成,没留在那座粉艳艳的城,而是回到了清贫的他的身边,与他携手。他们拥有了两个漂亮的女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老画室里挂着他画的小女儿像,白衣红裙的少女,像蓓蕾初放。他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小女儿,今年读初中二年级了。
这个生在刘邦故里,叫刘社会的男人,有着不服输、不认命的个性,他凭借自身的奋斗和努力,活出了属于他的精彩人生。他让我想起一句很哲理的话——你若不走近门,门不会为你打开。
而那种叫幸福的东西,往往就守候在门外。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