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鹏举
(吉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
“明不亡于流寇亡于厂卫”[1]639,“宦官无代不能为患,而以明代为极甚”[2]6。这些都是后来人们对明亡的总结,将所有的过错全部归于宦官显然有失偏颇,然而宦官以及他们所领导的特务机构——东厂,对社会秩序的扰乱,对国体的严重啃蛀却也是有目共睹的。宦官的内心扭曲毒辣加上东厂超然法外的特权,都让宦官的权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在任何一朝都是未曾有过的。“从明成祖夺取帝位以来,直至崇祯十七年明代灭亡,二百多年来,都是宦官极为活跃的时期,历时之久,即以汉、唐而言,也难以与之相比。”[3]1开国皇帝朱元璋起身于社会下层,深知宦官威福人间,耽政误国的危害,因此在开国之初对宦官在各方面都予以严加的限制。龙文彬就说过:“自来宦官之禁,未有如明太祖之周,再传而法制尽隳,酿成祸本,以至覆国。”[4]679
后来的建文帝对于宦官管制更严,宦官动辄得咎的现象非常普遍,因此“及燕师逼江北,内臣多逃入其军,漏朝廷虚实。”[5]6211大量逃入燕王府的宦官让朱棣得以掌握大量宫内的实际情况,最终朱棣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夺得了其侄的帝位。但是建文帝下落不明,这无论如何都使朱棣坐立难安,他也和朱元璋一样猜忌多疑,总觉得这来路不明的皇位会再次易主。永乐七年,“始令中官刺事”[6]682便是明朝宦官特务政治的最初形式。后来永乐十八年,设置了东厂,最终将宦官特务固定下来。
东厂的出现确实对新生政权起到了一定的巩固作用,但是对于明朝的破坏也是不言而喻的。特务机构本不是明朝的专利,汉代设有“诏狱”,唐朝设有“丽景门”和“不良人”,宋朝有“皇城司狱”,但也决不若明朝这般的分布广泛,权势熏天,无所不能。究其原因,东厂一经设置便享受着诸多的特权。
1.东厂是皇帝之下的特设机构,为垂直特设部门,不为任何机构所控制,仅听命于皇上,只对皇上负责,这也说明其能够独立于司法系统之外,可以对任何人任何组织随意罗织罪名,进行逮捕残害,甚至干扰和影响正常的司法体系。
2.缉查、监视的范围之广。“举凡兵部有无塘报,城门关防出入,地方失火,雷击何物,京城物价,禁地人命及至家人米盐猥事。”[7]426这些无论吏民大小事宜尽在其控制、监视的范围之内,就连锦衣卫也是属于监察范围之内的。
3.可以直接向皇帝秘密报告情况,甚至不分时间和场合的将密信告知皇上,这样的特权对于那些需“具疏上奏”的大臣来说都是不曾有的。
宦官及其所领东厂对于明朝社会的干预表现在方方面面,“他们的手几乎伸到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所有领域,他们像蚂蚁一样爬到各个势力的山头。”[8]417以下就宦官及所领东厂对于明朝政治、经济、军事的破坏进行一些论述。
东厂由司礼监之下的掌印太监提督,也就是说司礼监衙门才是东厂真正的指挥中心,所以与其说东厂使皇权日益尊崇,不如说东厂让宦官的权力日益膨胀,东厂为宦官排除了一切潜在的异己,是整个有明一代宦官之所以能够为所欲为的强权根基。明代宦官干预最多的一方面便是政治,甚至到了明末出现了阉党集团(以宦官为核心,朝臣为外围,东厂机构为暴力机关的集团),他们公开干预政治,就连皇帝都变成了他们的傀儡。例如天启一朝,朝廷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魏忠贤和客氏一手掌控,这时的外朝也公开和他们沆瀣一气,事无巨细皆决于魏氏。
宦官及其领导的东厂对于政治方面的干预主要表现在官吏的升迁削夺、对官民的残杀上。明初时,宦官对外朝大臣的升迁罢黜的操纵并不明显,因为朱元璋、朱棣当政之时都是疯狂的集权者,绞尽脑汁地防止权利的旁落。然而到了明代中后期,皇帝大多昏聩无能,多是依靠着宦官操纵东厂来维持政权,并且对于建立特务机构来维护政权颇感兴趣,后来的西厂和内行厂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设立的。大臣对于这类六根不全的人自然不屑一顾,但是宦官通过对东厂等特务机构的操纵使这些自命清高的大臣纷纷趋附,对于那些拒不合作,被排挤出仕途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被东厂以“莫须有”的罪名投入大狱,经过各种酷刑的折磨,恐怕自己命数不多,断不会有很多人不为其奔命。四朝元老杨荣曾说:“彼厌吾辈矣,一旦内中出片纸令某人入阁,且奈何?”[9]2955这是杨荣,杨士奇在遭到弹劾后说的话,作为声势煊赫的元老重臣,王振都公然表示要他们“倦勤”。由此可见,他们的权利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可想而知。明朝废除了宰相制以后,内阁就是整个王朝运作的中枢,对于整个国运是至关重要的,但是自朱祁镇始,内阁阁臣的任免就有宦官染指。所以常说宦官才是真宰相也并不无道理。甚至有很多有抱负的,想要入阁的都需要宦官的引荐才能入阁,例如张居正就是在冯保的帮助下,排挤出高拱,才得以顺利当上了首辅。作为答谢,张居正定要为冯保的利益着想,首辅和司礼监太监的结合,权力自当无限荣耀。
宦官及其东厂特务为了保持权利的新鲜,要对官民实行有效地监控,消灭一切潜在的反对者。所有对他们不满的都会被抓起来投入大狱,最后折磨致死。最猖獗的当属魏忠贤时期,他同时兼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并掌管东厂,其权势之大不言而喻。这时也是东厂最为暴虐残酷的时候。“当是时,东厂番役横行,所缉访无虚实辄糜烂。”[10]6236东厂的逮捕不需要任何理由,更不需要任何的司法审判,便可直接动用私刑,以致当时人人自危,不敢聚众说话、活动,人人“谈厂色变”。当时的东厂人数十分庞大,大街小巷不分昼夜都有他们的身影。“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擒。”[10]6236东厂的广泛活动给官员、百姓的正常生活造成很大的干扰,使社会秩序处于极端变态的演变中,原本由正常的法律来维持的秩序,现在由东厂的恐怖政策来维系,使是否犯罪失去了统一的标准,人们开始变得奉迎,善于投机钻营,放弃了正义,日久形成了变态的价值观、人生观。整个明朝都始终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气氛,人们的生活被严厉的禁锢,因此明朝的政治、文化、思想都显得如此的死气沉沉。
自永乐始,明初对于宦官的诸多禁令也已被一一打破,甚至可以说“刑不上宦官”,完全成为法外之人。宦官在宫外娶妻纳妾,收养义子,建生祠生像,营建豪华住宅,做尽了人间荒唐事,但这些都是需要金钱作为支撑的。明朝的官俸是十分微薄的,“如各部尚书的官阶为正二品,全年的俸银只一百五十二两。”[11]2宦官中的最为显贵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官阶不过正四品,俸银自然高不到哪里去,应付日常生活足矣,但是要支撑这跨越式的豪奢生活必然需要些来路不明的收入。就比如,宦官对于皇庄的监管中就出现了很多问题。明代皇帝都拥有大量的皇庄,中国的帝王是地主阶级利益的代表,地王本身也是全国最大的地主,皇庄也就是皇帝的私有田地,皇庄的数量往往是非常大的,这也就表明了监管难度大,皇帝想要知道真实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弘治十五年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三万八千五十八顷,官田视民田得七之一。”[12]1488如此庞大的数量,宦官想要做些手脚自然不是难事。皇庄的管理权实际控制在宦官以及宦官操纵的特务机构手里,同时皇帝也经常把手中的皇庄赐给宦官,所以他们对皇庄有了管理权和部分所有权。宦官及其所领东厂等特务机构主要表现为侵占民田和科索掠夺庄上人民。“据夏言清核结果,皇庄计占民田三万七千五百九十五顷四十六亩。”[13]134这些掠夺行为都是由宦官特务执行的,他们惯用的手段就是以强力、暴力不断地帮皇帝侵占民田,将得来的新田献纳于皇帝,以此博得皇帝更多的信任和赏赐。他们当然不会为了主子恪尽职守,他们之所以乐此不疲,必然是他们所得到的利益是相当客观的,皇帝只会考虑自己的应得利益是否有所贬损,至于宦官及其东厂强征土地几何,以及多征的苛捐杂税,皇帝知道的甚少。多出的收人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落入他们自己的口袋。“管庄官校,招集群小,称庄大伴当,占土地,敛财物,污妇女,稍与分辨,辄被诬奏,官校执缚,举家惊惶,民心伤痛入骨。”[12]1493“时以庄田蔽,遣缇骑民二万余人,畿辅骚动。”[14]1527(缇骑为锦衣卫所统,但在这一时期,锦衣卫也主要由东厂所控制,关于这一问题查慎行曾说:“二百年阁与卫皆厂之私人,卫附厂以尊,而阁又附显以重。”[15]234)这种对于百姓的肆意盘剥在有明一代是非常常见的,百姓被圈定在田地上,不仅要受皇帝的剥削,现在又要受到宦官和官吏的三方剥削,生存空间被最大限度的压缩,没有任何的剩余产品可言,在生存问题面前,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落草为寇,站在了政府的对立面,到了明末给明朝以致命的打击。不得不说,官宦的压迫,东厂的折磨是最为直接的因素。
明朝皇帝一个共性的特点就是多疑。君臣融洽的现象从未有过,以至于明朝在二百年的历史中,竟有一百多年的君臣阻隔,君臣之间的联系完全仰赖于宦官的上传下达以及东厂的情报收集系统。统治者对他自己派往各地的税官也非常不信任,他经常以税监的形式将锦衣卫、东厂等派往各地,监督这些税吏。名为监督,其实他们早就反客为主,统揽了一切权力。《明史》载:“(正德)十二年,御史胡文静请革新设请各分厂……寻命中官李文,马俊文湖广、浙江抽分厂与主事中分榷税。”[16]1564皇帝本来的意图是防止税吏的营私舞弊,但之后的情况似乎糟糕得多,这些东厂为主的特务巧立名目,不断增加税额,对人民实行敲骨吸髓般的榨取,而明以后的自然灾害又非常多,百姓几无以为立。“正德十一年,始收太山碧霞玄君祠香钱,从镇守太监言也。”[16]1564这些人做尽了丧尽天良的事,竟连寺庙的香油钱都不放过。像这些不在国家征收名目中的税钱,便被他们收入囊中。其实他们所插手的经济领域远不止于此,控制盐利,掌握盐引,开设皇店,控制市舶司来操纵中国的海外贸易,掏空明代粮仓库藏,对经济的全面破坏简直罄竹难书,最终造成明末经济的全面崩溃,“及至明末,一些宦官机构终因朝廷无法承受这一巨大的财政负担而被撤销了。”[17]8他们蛀空了明朝财政,最终也将自己拉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
关于明朝的军队管理在明初的管理还是极严的。朱元璋时,他企图将一切权利都集中在自己手中,不仅杀了胡惟庸集中了相权,而且杀了蓝玉借以集中兵权,但是仅凭借他一人之力,要应付突如其来如雪花般的奏折,要统管号称二百多万的常备军是无论如何都不现实的。对于军队他虽改革了兵制,将调兵领兵之人分而任之,但是还是害怕统帅军队的将官日久起反叛之心,因此他采取的办法便是派遣宦官去监视或直接领兵。朱元璋、朱棣时尚能勤政,宦官的监视也能恪尽职守,也曾出现积极的一面,但到了明中后期,皇帝对于派出的镇守宦官、监守宦官的管理都显得力不从心了,而且更加大规模地派遣宦官及其东厂等特务到各地。宦官监军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像明朝这么普遍,这么轻而易举却也是未曾出现过的。如明武帝时期,皇帝对于领兵打仗颇感兴趣,滑稽地封自己为“朱寿大将军”,打算亲征一小波不成气候的蒙古兵,城外守将自然不容许,百般阻挠之后,武宗则干脆将他们全部换成宦官,陪着他一起胡闹,足以可见到普遍到何种地步。从永乐开始便设置了京军三大营以拱卫京师,京军三大营都配备了被视为最具杀伤力的火器,而每营下的四司,都设监枪内臣一人,以此监督和管理火器。“至于这些宦官特务的派遣照例是由司礼监,外庭兵部不能过问。”[13]217其中宦官特务中绝大部分就是来自东厂的。三大营由朱棣始,朱祁钰设团营废三大营,朱祁镇复位时恢复三大营,命司礼监太监曹吉祥总领,当然此人也是东厂特务的大,用这样的力量来拱卫京师,京师的安防情况可想而知了,到了明末李自成能够不费力气的直捣京师,更加证明了京师空虚的状况,这些宦官利用强权将京城的军队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一心想利用这些军队排除异己,并不会真正为皇帝卖命,这些京军也似乎成为了宦官的私人卫队。
除了对京城的军队干涉颇多,地方军队更是宦官特务遍地。对于自己的京师卫队都所知甚少,对于地方军队则是放任了宦官去监督管理,那些悬远之地的镇边部队,皇帝更是长期闭目塞听。“各边防之寄,益周于前,如各方面有险要者,俱设镇守太监,总兵官,巡抚都御史各一员,下人名为三堂。”[18]76到了朱祁钰时,宦官已成了和镇守武将一样必不可少的固定官职。使得宦官及其所属东厂得以顺利控制了边界地区的武备力量,造成明朝边界危机四伏,岌岌可危。以至于“明朝晚期有四种势力(日本、西洋、蒙古、满洲)兴起。若无意外阻力,四者都有吞并中原的可能。”[19]226可见到了明末,宦官竟然将边防兵力几乎掏空,战斗力极弱,致使明王朝腹背受敌,因此后人咒骂明朝宦官,说其是明朝灭亡的罪魁祸首,也不是空穴来风的。
明朝的宦官喜欢带兵打仗也是出了名的,也许总想在战场上找回失落的尊严,从王振开始,便怂恿英宗亲征去攻打瓦剌骑兵,结果不但吃了败仗,还引发了一场重大的变革。无论他们镇守地方、边地还是带兵打仗,都只是为了满足私欲。克扣兵晌,败坏军纪,无故挑起民族争端,不仅使自身日益虚弱,还给了少数民族与明朝交战的充分理由,因此,明朝的许多危机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宦官及其东厂到任地方后往往是用军队开矿,修建私人房舍,士兵不堪重负,大半逃亡,明初的二百多万士兵所剩不多,且战斗力大不如从前,不要说开疆拓土了,恐怕自卫都成问题了。军队的孱弱,最终让明朝迅速地湮没在起义军的大潮中,王朝的更替竟若秋风扫落叶般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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