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达
(吉林大学文学院历史系 吉林长春 130012)
耶律留哥(1165-1220),契丹人,仕金为北边千户[1](P3511),一说为仕金北边行军谋克[2](P293)。史料中,也有称瑠格[3](P4316)、六哥[1](P20)的,皆为留哥的同音异字。金末结蒙反金将领。然而,出于民族偏见,《金史》并未给耶律留哥立传,且《金史》中没有明确出现“耶律留哥”字样,仅以“留哥”记其事,而书中同名者仅“移剌留哥”一人。毕沅在撰写《续资治通鉴》时,由于对史料未加考辨,误将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视为同一人,“辽人耶律瑠格,旧作留哥,今改。金史作移剌留哥,今从元史。仕金为北边千户”[3](P4316)。给梳理耶律留哥生平带来混乱。
因此,笔者不揣浅薄,拟在先贤有关研究的基础上,对《金史》中出现的有关“留哥”的记载进行全面梳理与考证,进而澄清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并非同一人。权为引玉之砖,以求正于方家。
一
《金史》中共有五条关于“留哥”的记载:
1.“贞佑三年(1215)十月戊戌,辽东宣抚司报败留哥之捷。”[4](P314)
2.“大安三年(1211),安儿尝遣梁居实、黄县甘泉镇监酒石抹充浮海赴辽东构留哥,已具舟,皆捕斩之。”[4](P 2245)
3.“大安三年(1211),(纥石烈桓端)徙辽东路宣抚司都统。败移剌留哥万五千众于御河寨,夺车数千两,降万余人。”[4](P2278)
4.“初,留哥据广宁,知广宁府事温迪罕青狗居盖州,妻子留广宁,与伯德胡土约为兄弟。”[4](P2281)。
5.“移剌蒲阿攻平阳,官奴请行,论功第一,迁本军提控,佩金符。三峰山之败,走襄阳,说宋制使以取邓州自效,制使信之,至与同燕饮。已而,知汴城罢攻,复谋北归。遣移剌留哥入邓,说邓帅粘合,称欲劫南军为北归计。留哥以情告粘合,官奴继以骑卒十余人入城议事,粘合欲就瓮城中擒之。”[4](P 2545)
其中第一条与第四条史料中所记“留哥”为“耶律留哥”,前辈学者已达成共识。屠寄在《蒙兀儿史记》中认为“败留哥之捷”即“万奴取咸平(今辽宁开原)事,不称辽东宣抚蒲鲜万奴奏败留哥之捷,而云辽东宣抚司报败留哥之捷者,非万奴自报,乃宣抚司他官所报也。”“(蒲鲜万奴)取咸平与僭号改元事,皆在(贞佑三年)正月。”“《金史·宣宗本纪上》中贞祐三年(1215)三月庚午,谕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选精锐屯沈州、广宁,以候进止,盖是时汴京尚未得万奴反问,故有此谕耳。”关于贞祐三年蒲鲜万奴败耶律留哥,取咸平,遂据东京,自称天王,国号大真,改元天泰的历史事件,屠寄在《蒙兀儿史记·成吉思可汗本纪第二下》中有详细考辨[2](P48),此不赘述。此后虽有学者认为“所谓取咸平,即可断定是出于虚夸不是事实,那时正是归仁大战之后,耶律留哥以胜利者的气势据咸平为都,万奴纵使能北收沈州(今辽宁省沈阳市),南下澄州(今辽宁省海城县),如何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卷土重来复取咸平。”[5](P49-50)但对于第一条史料所记“留哥”为“耶律留哥”,是没有异议的。
同样,《蒙兀儿史记·耶律留哥传》记载:“众以辽左未定,宜立重名震摄之。癸酉(1213)三月,留哥被推为辽王,建元元统,作都广宁,……金遣前广宁知府温迪罕青狗自盖州来,说降留哥,不听。青狗以妻子在广宁,遂留不返命。”[2](P293)《新元史·耶律留哥传》记载:“其部众遂推留哥为辽王,建元元统,都广宁,……时太祖八年(1213)三月也。金知广宁府温迪罕青狗退守盖州,妻子陷于广宁。金遣青狗往谕留哥降,不从。青狗竟留事之。”[6](P575)现代学者王慎荣、赵鸣岐[5](P11),高福顺、张爽[7]亦持同样观点,故第四条史料所记“留哥”亦为“耶律留哥”。
二
争议最大的是第三条史料。清人曾廉撰《元书》记载:“太祖七年(1212),(留哥)寻与金东路宣抚司都统纥石烈桓端战于御河寨,失利,然桓端即引还,留哥势亦益张。”[8](P89)曾廉在此处犯了两个错误,其一,纥石烈桓端败移剌留哥事发生于大安三年,即1211年(蒙古太祖六年);其二,将《金史》中所记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误作同一人。现代学者王慎荣、赵鸣岐在撰写《东夏史》时,沿用日本学者箭内亘观点,认为耶律留哥在壬申正月以前,定居隆安,于太祖六年(辛未),即公元1211年叛金。七年(1212)正月降附蒙古[5](P275-276)。
据《元史·太祖本纪》记载:“七年壬申(1212)春正月,耶律留哥聚众于隆安,自为都元帅,遣使来附。”[1](P16)《元史·耶律留哥传》记载,耶律留哥于蒙古太祖七年(1212),“遁至隆安、韩州,纠壮士剽掠其地。州发卒追捕,留哥皆击走之。因与耶的合势募兵,数月众至十余万,推留哥为都元帅,耶的副之,营帐百里,威震辽东。”[1](P3511)箭内亘认为《元史·太祖本纪》与《元史·耶律留哥传》中留哥成为都元帅的时间皆为太祖七年(1212)春正月,由于在此之前已与耶的合兵发展数月,故耶律留哥叛金时间应为太祖六年(1211)。
然而,箭内亘的这一观点存在许多问题。其一,《元史·太祖本纪》记载“耶律留哥自为都元帅”,而《元史·耶律留哥传》记载“(众将)推留哥为都元帅,耶的副之”。《元史·太祖本纪》的史源为《太祖实录》,属于当时人记当时事,尤为信实可靠,不容置疑。故留哥应在太祖七年(1212)春正月自立为都元帅。若此时丹军已“营帐百里,威震辽东”,而金廷在整个1212年却没有任何行动,实在是不合理。因为至宁元年(1213)五月,留哥自立为辽王后仅仅两个月,金廷就“诏谕咸平路契丹部人之啸聚者”[4](P296)。故若1212年春正月耶律留哥自立为都元帅时丹军势力已威震辽东,那么金廷一定会有所行动。因此,《元史·太祖本纪》与《元史·耶律留哥传》中所记留哥成为都元帅一事,实于不同时间发生。
耶律留哥聚众于隆安,自为都元帅时,遣使蒙古。即“闻太祖(指成吉思汗)崛兴,窃响之,欲以为声援”[8](P89)故《太祖实录》有记载,修史时收入《元史·太祖本纪》。留哥于公元1212年春正月于隆安(今吉林农安)起兵,初自封为都元帅,并逐渐将势力扩展至韩州(今辽宁八面城附近),并多次击败前来进剿的小股金军。后与耶的合兵,数月之内丹军人数发展至十余万人,丹军众将推举耶律留哥为元帅,耶的为副元帅。此时丹军“营帐百里,威震辽东”,引起金廷恐慌,卫绍王于至宁元年(1213),命完颜承裕(即胡沙)为元帅右监军,兼咸平府路兵马都总管[4](P2066),帅大军来进剿耶律留哥。据箭内亘考证,迪吉脑儿之战发生于癸酉年(1213)三月之前,或者说在留哥自立以前[5](P277)。同样可以反映出丹军经过1212年间的不断发展壮大,逐渐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抗金力量。
其二,出于对耶律留哥归顺蒙古一事的偏见,学者对耶律留哥多持否定态度。《新元史》卷134《蒲鲜万奴传》对耶律留哥的一生有概括的评价:“辽东之乱,耶律留哥、蒲鲜万奴与兵事相终始。留哥无御众之才,以归附独早,转祸为福;万奴,金之旧将,一日反噬,自称东帝,偭向无常,卒归夷灭。皆盗贼之雄,何足算也。”[6](P577)现代学者称其“为了保全自己”[7],“迫于蒙军压力投附蒙古,成为蒙古贵族征服辽东的御用工具”[9],“完全听命于蒙古,把光荣的起义部署改变成受蒙古摆布指挥的马前走卒,以至遭到原是亲密战友的耶厮不等群起反对分裂出去,使他成了个只有聆听成吉思汗‘尔毋以失众为忧’的抚慰话的可怜虫”,“死心塌地,就连他的老婆和孩子,也都对蒙古忠心不二,全家人都作了驯服的工具”[5](P60)。由于这种偏见,学者多根据史料“七年壬申(1212)春正月,耶律留哥聚众于隆安,自为都元帅,遣使来附”,强调留哥于隆安起兵后不久即投降蒙古。甚至认为按陈、浑都古的军队进入金东北境内,是为了“前往接受耶律留哥契丹军”[5](P16)。
然而,据《元史·耶律留哥传》记载,当1215年耶律留哥以其子斜阇入侍、正式归附蒙古时,“问旧何官,对曰‘辽王’。帝命赐金虎符,仍辽王。”[1](P3513)即成吉思汗此时仍不知耶律留哥旧任何官,故留哥此前并未归降蒙古。史料所记“遣使来附”应为误记,或史臣为了把成吉思汗的勋绩表现的更加突出,便夸大事实而写进实录里的。同样史书中亦没有关于按陈、浑都古的军队于“金崇庆元年(1212年)春”[5](P10)进入金东北境内,是为了“前往接受耶律留哥契丹军”的记载,纯属作者主观臆想,找不到丝毫证据。同时根据按陈与留哥的对话,可知耶律留哥与蒙古结盟于金山(今吉林双辽东北太平西北),实属迫不得已。并非“被蒙古收买,与蒙古按陈结盟于金山,使起义军改变了性质。”[9]
耶律留哥起兵的当年“冬十二月甲申,遮别攻东京(今辽宁辽阳)不拔,即引去,夜驰还,袭克之。”[1](P16)因此,耶律留哥遇到的按陈那衍、浑都古的部队,应为遮别所部,奉成吉思汗命令“略地辽东”[2](P293)。故《元史·耶律留哥列传》中“太祖命按陈那衍、浑都古行军至辽,遇之。”应理解为耶律留哥率领的丹军遭遇到攻略辽东的蒙古军队,因丹军非蒙军的作战对象金军,故“问所从来”,判断是敌是友。为避免与蒙军发生摩擦,同时耶律留哥也应清楚与蒙军实力相差悬殊,故对曰:“我契丹军也,往附大国,道阻马疲,故逗遛于此。”以为权宜之计。然蒙军亦不轻易相信留哥,按陈曰:“我奉旨讨女真,适与尔会,庸非天乎!然尔欲效顺,何以为信?”于是留哥只好率其所部会按陈于金山,刑白马、白牛,登高北望,折矢以盟。蒙军这才相信留哥,按陈曰:“吾还奏,当以征辽之责属尔。”[1](P3511)同样可以证明为了附会耶律留哥于蒙古太祖七年(1212)春正月投降蒙古的臆想,而将留哥起兵反金的时间定为1211年的观点[5](P10)是错误的。
综上所述,耶律留哥于蒙古太祖七年壬申(1212)春正月起兵反金,初自封为都元帅,后与耶的合兵,数月之内丹军人数发展至十余万人,丹军众将推举耶律留哥为元帅,耶的为副元帅。因与攻略辽东的蒙古军遭遇,被迫“伪降”于蒙古。随着势力的不断壮大,引起金廷恐慌,卫绍王于至宁元年(1213),命完颜承裕统帅60万大军进剿耶律留哥。
三
由上文可知,1211年耶律留哥尚未起兵,故第三条史料中所记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绝非同一人。疑移剌留哥为金末辽东地区契丹起义军首领之一,曾于大安三年(1211)与纥石烈桓端战于今辽宁辽阳附近的御河寨。第二条史料中所记杨安儿试图派遣梁居实、石抹充渡海赴辽东联络的留哥亦为移剌留哥。
最后考察《金史·蒲察官奴传》中所记移剌留哥。“移剌蒲阿攻平阳,官奴请行,论功第一,迁本军提控,佩金符。三峰山之败,走襄阳,说宋制使以取邓州自效,制使信之,至与同燕饮。已而,知汴城罢攻,复谋北归。遣移剌留哥入邓,说邓帅粘合,称欲劫南军为北归计。留哥以情告粘合,官奴继以骑卒十余人入城议事,粘合欲就瓮城中擒之。”由三峰山在今河南禹州境内,金河南府路钧州阳翟县境内有此山[10](P13),邓州即今河南邓州市[11](P196)可知,此条史料反映的史实应为蒙古军队攻入河南、金朝灭亡前的事。又三峰山之战发生在天兴元年(1232)春正月丁酉,即“壬辰春”[1](P2887),“大元兵及两省军战钧州之三峰山,两省军大溃,合达、陈和尚、杨沃衍走钧州,城破皆死之。”[4](P384-385)“金之精锐尽于此矣。”[1](P2887)而据《元史·耶律留哥传》记载:“庚辰,留哥卒,年五十六。”[1](P3514)庚辰,即公元1220年。此时耶律留哥已去世12年,故第五条史料中所记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亦非同一人。
综上所述,《金史》中“贞佑三年(1215)十月戊戌,辽东宣抚司报败留哥之捷”;“初,留哥据广宁,知广宁府事温迪罕青狗居盖州,妻子留广宁,与伯德胡土约为兄弟”。两条史料所记为“耶律留哥”其人其事。“大安三年(1211),安儿尝遣梁居实、黄县甘泉镇监酒石抹充浮海赴辽东构留哥,已具舟,皆捕斩之”;“大安三年(1211),(纥石烈桓端)徙辽东路宣抚司都统。败移剌留哥万五千众于御河寨,夺车数千两,降万余人”;“遣移剌留哥入邓,说邓帅粘合,称欲劫南军为北归计。留哥以情告粘合,官奴继以骑卒十余人入城议事,粘合欲就瓮城中擒之”。三条史料所记为“移剌留哥”其人其事。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绝非同一人,毕沅在撰写《续资治通鉴》时,由于对史料未加考辨,误将移剌留哥与耶律留哥视为同一人,给梳理耶律留哥生平带来混乱。疑移剌留哥为金末辽东地区契丹起义军首领之一,于大安三年(1211)前起兵反金,声名远达山东半岛。后于大安三年(1211)与纥石烈桓端战于今辽宁辽阳附近的御河寨,战败归附金军蒲察官奴所部。于天兴元年(1232)作为金军代表入河南邓州,游说邓州守军主帅粘合放行,使(蒲察官奴所部)回归汴京。移剌留哥劝说粘合不成,粘合反欲劫持蒲察官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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